黃金時代（組詩）

陳超

黃金時代（組詩）

陳超

好時光

滿山的野花都開了，白壓著粉，粉擠著紫

青草與朝露一樣潔凈

這是我們的好時光

就在草坡上，云朵像棉花糖

你的眼睛有太陽的微光

我們談論時間，仿佛時間永遠不曾離去

我們談論遠方，仿佛遠方觸手可及

一切都很美好，又虛無。

死亡從來不會覬覦，生活的齒輪從來不會錯位

在一場雨后，地衣爬滿了巖壁

春天

她喜歡明媚的午后

她的鎖骨清瘦，有讓人輕咬的欲望

她愛白色蕾絲、小清新，多于旗袍和性感

她喜歡著的：梨花、玉蘭、迎春、櫻花

漸次都開了

在春天里釀造一場集體的香甜

她微微低頭，春風那么暖

她的心里有不易察覺的羞澀

哦，暫時放棄那些代名詞吧

女兒、妻子、母親，下屬、上司、同事

……

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呢？

都已經是春天了

在紙上筑夢

在隱秘的內部虛構一條綠色的小徑

像一枚漿果一樣，獻出飽滿與熱愛

青藤飲茶記

夜色隱藏在一根青藤的經絡里

飲茶的人低低絮語

兩片沸水里沉浮的葉子

會有氣息之間的對話，也會有獨坐城池的

百年孤獨

流水琴音。

總有一些舊事，在青瓷杯盞里越來越清晰

總有一些舊面孔，被反復沖泡之后

在燈火下熠熠閃光

人生至此，我如同這杯中的茶葉

學會了彎曲、隱忍、沉寂

允許沸騰的液體沖泡、復活，相互取暖

允許生活的浮沫，被一一撇去

至最后，將擠出體內僅余的波瀾

甘苦皆無。

夜宿山溝溝

把身體扔進山溝溝的暮色里

自己就是一片葉子

在風里輕輕搖擺著，打開

雞犬都已安憩，山村夜深

月亮是羞澀的

而群星浩蕩，鋪開明亮的場景

一切都那么安靜

竹林、山風、流水

銀杏、樸樹、紅豆杉，甚至蟲子間的私語

一個外來借宿者，剝除了

疲倦、世俗、熱愛等等，諸多裝飾自己的形容詞只剩下靜謐

與它們共享緩慢流淌的美

三月的剪刀之下，草葉間

萬千露珠

正閃爍著淡藍色的光

虛度記

天藍。像虛構的場景

日頭慵懶，風信子在瓶中

容顏初露

她笑，這是偷來的時光

有歡宴連連，有燈火憧憧

有人舉杯交錯，酒后吐肺腑之言

而她翻書、飲茶

只將舊事攤開，曬于太陽底下

這是一年之末，最陳舊的光陰

曾在沸水里翻騰過的。如今

已涼如霜花

丟開了熱淚歡顏，也不再擔心

一場沒有著落的雪

去往何處

一個低過塵埃的人，此刻

正懷抱美好和善意

——虛度就虛度吧

追逐記

暮色降臨得太快

38公里，地圖上微小的距離

我追逐著落日的最后一束光

有時，是月亮已經升起的光影

狹小的車輛，裝載著奶粉、尿不濕、故事書

各種有趣的玩具，源源不斷的想念、擁抱、親吻

和一切我想給你的好

這短暫的路程，顯得過于漫長

但正好可以過濾一些雜質：疲憊、沮喪、懊惱、憂傷

無法啟齒的痛……

甚至已經迸發的火花，也會迅速掐滅

當我返回。

我像一只準備冬眠的小熊

已在身體里儲備了足夠的蜂蜜，和足夠的甜

夜航船

許多個夜晚，我在附近的運河

看著船只從遠處駛入

有時候只是一條，孤獨的船

有時候一條船的幾百米之外，跟著另一條

有時候是兩條船

在同一航道內側身而過，船上的人隔著船舷

黯淡的風燈，遙遙相望

不同于其他船只

這些夜航船裝載著碎石子、黃沙、黑沉沉的煤炭

或者另一些看不清楚的東西

經過淺灘、暗礁、淤泥集結之地后

此刻，來到一段黑暗的河道內

繼續用不同的速度奔跑

許多個夜晚，我聽著“突突”聲近了

又慢慢遠去

它們披著暮色而來

又消失在暮色深處

在持續地奔跑之后，它們與水面的距離

似乎更貼近更深入了。

雨季

從昨夜開始，雨水進入一個季節

而一個人進入凌亂和孤獨

這讓我想起某一年

空蕩蕩的山路上，煙嵐飄蕩

我們穿梭在杜鵑、野桃花，濃稠得無法化開的翠色

和雨水里

蟹鉗涂上，小舢板無人自橫

海鳥裹挾著白色的風

沙蟹在海涂上爬行

緩慢地從一個泥洞，鉆進另一個泥洞

我們在雨里對視

有時話題激烈，而有時彼此沉默什么都不說

只有煙圈在水汽里升騰

仿佛屬于過往的塵埃、泥沙，難以啟齒的舊傷痕

都將被雨水沖洗得不留痕跡

而這短暫的片刻

似乎用盡了一生

但沒什么

一個喜歡多年的寫作者

結婚生子，更換了筆名

她自然的轉換，像我們必將拐進暮年的路

一張相片夾里的照片

泛黃，變薄，易碎。許多舊事已無法辨認

而許多即將發生的事，必將被生活的夾縫壓迫

直到無跡可尋

一棵種在外祖母墳前的柏樹

多年前就高過了我。掃墓時

我對著它絮叨物價、房子、生活里頭痛的一切，

以致忘記了時間

這一年，常常有心驚肉跳的消息傳來

我的心口常常疼痛

但沒什么

我依舊回頭望你

你依舊對我微笑

我們依舊活在這面目全非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