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字（組詩）

曾蒙

五百字（組詩）

曾蒙

從沒有發生

在小葉榕的陰影處，你站成一個白天，

一個正午。當漏下的光線曬著你的臉，

你把自己梳理成漢奸，叛徒，變性人。

排著廢氣，親近二氧化硫，然后把玻璃

貼上左肺，每夜都發飆的馬匹，

隔著防熱膜懷疑自己的奔跑是否值得。

哎，一天中的碼頭不必排毒，

一生中的渡口不再成為重點。

你培育著后代，感謝蒼天的糧食，

先人的庇佑。發動機無奈地凝視著雅礱江，

車內一排寂靜，你懷疑自己是否寂寞地生活。

道路兩旁江水冒著白花平靜地流著，

平靜得如同小葉榕的陰影，

那么多人無視陰影的存在，無視

一生中一部分安靜的時光，在父親的背影中

越走越遠，慢慢消失，仿佛從沒有發生過。

聲音

一個聲音決定一個人的一生。

美人在美聲中更美，就像酒在胸中抒情。

更多的是，這個沒有見面的美人，

她的聲音可以穿透酒，玻璃杯，中午的清風，

徐徐蕩開，兩個人的距離無非就是幾條街道，

幾座高山與河流，無非就是聲音最后的抵達之地。

我們聊著一些關系到將來的獎金，過去的年齡，

一些美人與另外美人的事情。

正午的紅星街，小的像花椒，

空曠的像無人的夜晚。我說過，要為自己死，

我還說過，要為自己活著，活著，聽聽風聲

聽聽小葉榕樹上的鳥叫也是好的。

多么明確的行人啊，多么熱鬧的一天啊，

我們的身邊不乏困頓的人，想睡覺的人，

想回家的人，喝完這瓶，

我們就加入他們，融入到哥們的周圍，

為偉大的明天致敬，向那些光天化日下的美人致敬。

渴望

一個孩子，掏出自己的文具盒，

從里面拿出星辰，昨晚的月亮，

他的夢想是早晨掉落在寫字本上。

他在黎明的夢中遭遇了白兔，

吃蘿卜的小白兔吃下了太陽。

他喊著媽媽，在最先被照亮的桂花樹下，

一股濃烈的芳香追趕他的自行車。

一個孩子，在清晨的露水上醒來，

他渴望的是整整的一天，

白天里有木棉上的風，

夜晚有圓滿的石榴。

他有更好的渴望，他一轉身

立刻消失在自己的班級，融入到集體中。

未來

陰涼的樹下，你悄悄述說著未來：

你要把乳房變成一座城池，

容納更多的驕傲。美的皺紋

也將隨之擴大到周圍。從病人的

血管到肥大的屁股，只有一只針頭的距離。

輸血科的護士，在清理雪中的垃圾，

一年中的樓道永無停息，就像初中發小的

呼吸。一天天練習，海洋以舒展的姿勢

進入更壯觀的海洋。

在樹蔭下，西山的禪宗源源不斷，

從耳朵、頸脖、項鏈處涌現。

一座更大的城池肯定不比乳房豐滿，

比如這樹蔭將在三個月后消失，

醫技樓將代替停車場，

后面的水族館也將不存在。

知了在樹上叫個不停，在四十度的高溫里

呼喚夏天的真諦。一塊處女地，

比處女更加期待開發。

陰涼的樹下，你悄悄述說著未來：

豐腴的乳房將變老，下垂，成為病中的一員。

世界突然安靜

他的父親以貧窮的方式移向每個夜晚，

世界突然安靜。他的蘭花煙刺傷著空氣，

空氣里的高山，高山上的燕麥，

受盡傷害。腹部開始鼓掌，

更寧靜的水流從龍肘山脈流過，

無數次你為父親驕傲，

父親是雄鷹，也是地窖，

父親的臉溝壑縱橫，他從沒有淚，

他的笑是陽光下刺鼻的洋芋。

山永遠深褐，永遠貧瘠，

就像父親的背，養育著汗水。

你以后來者的身份光臨這片大山，

又以祖先的名義重復著每天的路途。

我無視過你手上的傷疤，也忍受著

你身上異域的味道，這濃濃的味道

從你的隔壁一路飄來。

我坐在你身邊，你把我稱作漢族的兄弟，

我聽你講家族的榮光與死亡，

我暗下決心，視你為兄長，

你酋長的地位將寫滿今夜。星空下

胸口以下的位置，是長滿蘭花煙的會理。

貧窮的塵土

你與后山的距離就是萬物濕潤的六月，

從北洋到民國，一些女子依山傍水，

一些人情是是非非。你坐視不管，

深入到水杯的位置，從杯子里凝視

朝朝暮暮，荷塘邊，曉風殘月，

一些青春被虛度，一些光陰被帶走。

你與六月的距離就是萬物披肩的后山，

一些石頭在生長，一些圣戰在繼續。

從清朝到民國，你拖兒帶女，油鹽不進，

從江南到湖北，你遺忘著初戀，

將家建設在孤苦的山梁。

遠近都是山，遠近都是水，

山山水水難掩這破敗的祖國。

你以武當山建立清朝的帝國，

你以大巴山的走勢設置故宮、紅墻、寺廟。

十堰是煙云之地，也是世間的布道，

道可道，道非道，道纏繞著宮廷別院。

如果可以瞭望，這鳥鳴的人間，

如果可以遺忘，這月亮移向山嵐的方式。

請再次起身，感謝這貧窮的塵土，

這貧窮的塵土埋葬著健壯的父親。

衰落的青春

青春被一滴雨水浸透，鼠標無法定位，

這時的帝國被江河感染：

你或許會跟隨一群人成功登陸，

在摩梭河附近，你無知地翹望這個陌生的

岸邊，白鷺翱翔，蘆葦蕩漾，水草肥美。

更多的聲音來自你內部的分泌，

這些必須的物品等待著馬匹，

也等待著暗淡的光陰。青春，被你再次消費，

也被你逼迫到遙遠的剛果金。非洲

遼闊得像曲線優美的小S，沙漠中

火熱的蘋果，硬硬的堅果，一一去向

你家的后院。你坐在樹蔭下，

躲避衰落的青春，你的青春如同

爬壁虎，無微不至地照顧內風濕。

你皺眉，埋頭，在地上寫字，

無數滴雨水滴落在你手心，

你感覺溫馨，如同久違的夢境。

如何對待枯枝，就如同怎么對待老人，

你說，被迫無奈，也是離家出走的少女，

在孟買，你遭遇更多失望的門庭。

田園美景

沒有熟稔的樹枝舒展，你一樣

屬于這個令人氣餒的黃昏。

謝靈運，寫著字，畫著山水，

在仕途之外雕刻著佛，靈性，光。

他皈依山林，卻忘不了市井，

想念著夫人。如何使一個字飄起來，

睡著，如果讓風在宣紙上留下陶潛，

他想了又想，終歸舍不得紅顏知己。

做儒生，還是賢士，這是個問題，

一幅好山水就是一部心靈史。

就像莎士比亞之于生死，之于哈姆雷特，

就像我之于清晨或者黃昏。

這些太熟悉，我熟悉山中向陽的橄欖，

在水面上浮動。浮動的不僅有波光，

還有天上的道士。他們說，春天了，

該輸液了，該咳嗽了，

燕麥的清香是如此的遼闊，

米易無微不至地關心著我，

鄉村，田間，芒果，枇杷，

一幅好山水，一一獻給死去的人，

那些死去又活過來的田園美景。

五百字

一個老人想把寫成的字刻在石頭上，

石頭高大威武，他數來數去，

“可刻五百個字。”五百字，

成為他一生的總結，包括上半身，下半身，

老婆與孩子，自己的心事，

未完成的事業。一個人，善于表達

與不偽裝不是一回事。

看老頭的樣子，我揪心于自己的成績，

當我老了，是不是該把自己雕刻成石頭，

讓石頭開口說話，說說自己的無知，

“無知也是一種學問？”

當你注視一塊石頭，你翻找自己的內心，

翻找自己的肺，已不再火紅。

離心臟的位置，就是一股來了又去的風，

那些風周而復始捶打著玉佛寺，

捶打著每天的悲與喜。

石頭落地，完全不需要干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