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莽
寂靜中的海(組詩)
林莽
《斯人可嘉》是一本書的名字
書中有那么多人在追思、記述
他的人生與功績
有一股溫馨的風
無聲地吹透了一片廣袤的土地
我記得袁可嘉先生的音容笑貌
那年,他跨過大洋回來
與往日的朋友們在京城相聚
有些潮紅的長了老年斑的面頰上
還是我們熟悉的笑容
儒雅溫和親切
盡管歷經風雨
依然如沐春風
當他用微微顫抖的手向我們告別
我感到了也許那就是最后的別離
當大洋彼岸傳來他辭世的消息
心中除了傷痛
依然感恩于那溫馨地吹拂過我們心靈的風
他用手中的筆
悄然推動了中國文壇的某種無形的轉動
他是九葉集飄向大地的第幾片葉子
斯人可嘉
生命的燭火習習地燃燒
我曾受惠于他至美而寧靜的風
一切都可能改變
在我每天走過的街上
風從另外的方向吹過那幾棵針葉樹
它們彎曲的姿態
多像幾個異常謙卑的人
一切都可能改變
以前的頑童遠走他鄉杳無音訊
那個白衣少女何時成為了體態圓潤的婦人
我匆匆的腳步變得遲緩
那些歲月在時鐘的指針下一點點消逝
老樹長出了新芽
我身體的某些部分以前習慣的事物
如今不再適應
時局更迭某個夸夸其談的人變得沉默
某年某月他成為了自己的階下囚
有些朋友總想固守疆土
有些熟人永遠地離開了你的視野
我的窗外四季分明
那幾棵銀杏由青翠轉為金黃
而冬青總是墨綠的
但它們漸漸長高
掩住了那條窄窄的甬道
現在那只棕色的玩具犬走過時
我只能看見它的主人牽著的那條狗繩
一切都可能改變
我的頭發漸漸地白了
有些事情也許不再重要
可我盼望的事情一直沒有發生
而許多事情潛在的意蘊
經年累月已經改變了原有的味道
我們飛越歐亞大陸
我們穿行于整個地球
從亞洲到歐洲從非洲到美洲
沙漠雪原大海叢林
飛行器小小的屏幕上
播放著一部精致的紀錄片
火車像一條憤怒的蟲子
噴著濃煙穿過森林
巨輪在墨綠的大海上
劃出一條銀色的航程
那些穿行于城市中的人流
多像熱帶叢林中奔忙的蟻群
穿越深邃的時空
誰是即將走上另外空間的人
面對這個世界
我常常被一些細節所感動
我曾到過世界上許多的地方
我已經歷了幾十年生命的歷程
我還有許多的未知
面對情感的駁雜和生命的荒謬
我仍無法淡定
于是我們匆匆忙忙
于是我們東奔西走
從降生到生命的結束
那颶風中的大海
那浩瀚無邊的星空
那微觀世界中的粒子
生命有一種力量
它們聚集釋放
如這首寫在飛機菜單背面的詩
它受控于某些不為人知的力量
是啊比如今天
我們飛越大洋去會見另一群詩人
我們語言不通我們互不相識
但這世界是否有一條靈魂的隧道
它通向每一個追求心靈明澈的人
——給建華 周琳
我想從星光說起
那晚我們在康奈爾大學的山坡上
等待著伊薩卡國慶日的禮花
晚霞隱退
夜空中璀璨的煙火綻放
我們靜靜地凝望
當隆隆的炮聲寂靜下來
人群疏離煙塵散盡
我們驅車回家
那晚山林寂靜
夜色深邃
群星閃爍著懸垂于頭頂
這地球另一側的星星
照耀在你們郊外老房子的屋頂上
陌生的星圖
明亮得令人驚詫
讓我們久久地深情仰望
那夜我在床上輾轉反側
時光的流水無情
轉眼我們已相別了多年
但又是什么
讓我們隔了遙遠的大半個星球
那年你們出走波茲南的哀傷
至今仍在我的心中
從紅廟到和平里再到團結湖
二十多年前的京城
留下了我們多少往事和友情
而后是你們千山萬水的飛鴻
帶著思念問候渴望和感傷
還有對這個世界與人生的
新的認知與失望
我將那些信件整齊地疊放在書柜里
而它們時常還會發出深情地嘆息
人生苦短星空永恒
我們都曾被放逐于鄉野
但青春的星火至今沒有泯滅
它們閃爍在那些年的夜空
許許多多的希望和創傷
仍潛在于我們的心中
群星閃爍是它們構成了
我們那個時代無法企及的高度
時光匆匆
在這近半個世紀里
我們用筆記下情感往事與生命
它們已融入了時間和歷史不可再生
而伴我們步入花甲的
是歷經過后的茫然與寂靜
而今我們遠隔重洋
相互惦念我看見
那座有丁香和木槿環繞的老房子
一只叫LAKI的白色小狗
一池游動的紅色錦鯉
還有山坡上高大的核桃樹
我們一同割掉荒草留下了
挺立于兩棵老松下年輕的火炬樹
我想因為思念
它們秋天的紅色一定會更鮮艷
還有那兩只在回廊里做窩的畫眉鳥
為了留住近在咫尺的紀念
我們貼近拍照
驚飛了它們即將出窩的孩子
親鳥在院子里緊張地呼喚
遠山蔚藍
草地上的陽光那么明媚
我看見了它們在草叢里溫馨地相聚
而它們不會知道
我們是飛越了半個星球相聚于異國他鄉
為心靈相互取暖的人
伊薩卡的夜空星光閃爍
當我們從駁雜的事物中抽出身來
沉入慣常的冥想
那幽鳴的小小的黑暗的宇宙
會有幾顆明亮的星星那就是我們的思念和友情
面對寂靜中的海
手中的書讀了幾頁就合上了
只有傍晚的余暉在波峰上閃動
而且越來越弱了
耳鳴中升起的
那種有金屬光澤的樂聲
多么遙遠的蒼茫敘事
大海幽暗
誰又能說出那些記憶中的往事
如今都飄散到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