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大先
當代文學如何自處
■劉大先
近二十年來,當代文學在社會中的位置一直被所謂“邊緣化”的話語所籠罩著。作家與批評家齊聲哀嘆文學的風光不再,他們聲稱在宏大敘事解體之后,又遭逢市場的夾擊,嚴肅文學不得不在夾縫中步履維艱地尋找自己安身立命的理由和可能性。在這種總體語境中,之前的文學出現了分化,雖然文學從來就并不是“一體化”的意識形態所能規約,到了如今,它們的“多樣化”特征卻似乎更加明晰了:一部分弄潮兒順勢而變,投身資本經濟的洪流,以注意力經濟消費為旨歸,這類文學勢必以事件、話題、最基本的原欲及其壓抑與壓抑的(虛幻)實現為中心;另一部分則以精英姿態,或者采用保守式的回望與堅守思維,(至少在姿態上)弘揚某種理想主義的情愫,其中健者則意圖重新發明文學,開創與引領某種更具有新時代先鋒意義的文學價值。但是絕大部分還是那些被官方體制資助的作家與刊物,盡管他們與供養者之間的關系可能并非那么融洽,在接受贊助的同時表現出來的觀念充滿了對后者半真半假、降尊紆貴式的批判。
“邊緣化”與“多樣化”之間構成的張力空間就是當代文學的現狀,當然,這本身只是一種描摹,事實上不同特征的文學群落之間時不時地交叉重疊,有時候最前衛激進的那部分可能只不過是在營造獨屬于自己的象征資本,而體制內作家也時不時向市場暗送秋波——所有的一切都充分地顯示了我們時代文學內在的精神分裂:表述與實踐充滿割裂,精神與金錢暗通款曲,而決定這一切的無可回避的事實是經濟全球化和科技進展所造成的文學生產、傳播與消費的文學生態結構變化。
回首現代以來文學的歷時性位置嬗變,可以更為清楚地觀察到這種文學生態結構的變化軌跡。在帝制王朝向現代(國族)國家遞嬗之際,因為面臨全球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的挑戰,民族主義必須對外抵御侵略,對內喚醒民心凝聚民眾,文學在傳統價值觀崩盤的背景下由“小道”而被提升為大國,因為知識分子發現了它所具有的情感與“想象”的巨大能量——它直接與現代政治、國家與“人”本身的建立與鞏固聯系在一起。因此,“民族魂”的巨大象征才由文學家來承擔。現代文學的意識形態能量一時無二,并不是外在施加的,而是現代性本身的結果。它在反帝反封建的舊民主主義革命、新民主主義革命、社會主義革命的過程中確實站在了社會文化生活的第一線。
當現代政治與國家確立之后,作為意識形態上層建筑的文學,在社會主義改造與建設早期,因其認知、教育、審美、娛樂的功能親和性,較之政治、宗教、歷史與哲學同樣有著無可比擬的作為,因而更易于為權力所直接征用,“一體化”的話語于是成為文學歷史實踐的必然呈現形式。《紅樓夢》《海瑞罷官》《武訓傳》之所以能成為政治路線斗爭的表征物,與彼時的社會主義文化領導權密切相關。按照馬克思主義觀點,無產階級在不掌握生產資料的境況下,取得革命勝利的關鍵是首先在文化上取得先進性的領導權,然后才能獲得物質世界的領導權。新中國的一系列文藝政策和運動莫不與此相關,比如模仿蘇聯建立的文聯機構、作協組織,當然到后來由于過于激進的舉措導致了社會主義文化實驗的失敗,卻部分地取得了文學的民主化進程。這一進程在“文化大革命”結束后的思想解放思潮中迅速在文學領域開花結果。
當代文學史上所說的“新時期”,很大程度上是社會主義文學的自我調適過程,在這個階段從創傷文學開始,到反思文學、改革文學和在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影響下爆發出來的新詩潮、尋根文學、先鋒文學,已經顯示了與此前社會主義文學截然不同的面目。事實上,直到這時,文學一直是對社會總體發言的,而文學在整個社會中的位置也依然具有極為重要的引領社會風氣、引發廣泛討論的影響力。社會文化上的種種風吹草動,甚至更廣闊范圍的意識形態變革,也總有文學的身影。但是,出于“影響的焦慮”般的弒父情結,新一代的青年作家一反歸來的右派作家,也不同于返城的知青作家,而試圖建立自己的文學坐標。這個文學坐標由于更多的是從外部渠道得來的美學標準和文學規范,所以在對于個人主義、身體與欲望中,走向了截然相反的解構大歷史、顛覆崇高、張揚個性的道路,只是它們在實踐中成了自己所反抗的文學話語的對立面,而并沒有走出它所反對對象的邏輯。其后果的嚴重性在后來的日子中日漸顯示出來,文學的“邊緣化”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了。
談文學的邊緣化,如果不提1990年代以來的市場經濟變革和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的興起,是不公平的。不過,文學自身難辭其咎,事實上它們更多是在自我變革的內部自己放棄了言說重大問題的權柄。走向個人、肉身、私歷史、小敘事,首先就把自己放逐在了時代主潮之外。這并不是就是題材意義上說的,因為重述歷史、書寫時代轉型、注目社會現實和人的精神變化一直以來并沒有從文學主題中消失,消失的是對于把握和創造宏大命題的理解能力與精神信念。關于“民族”、“國家”、“主體”、“集體”和“人民”等話語的書寫被認為是令人羞愧的虛妄,作家們集體性地從追求應然性世界的理想主義激情中后撤,退回到認同于實然性世界的現實主義乃至功利主義之中。這是一種犬儒式的自欺欺人,除了自我撫摸之外,如果能獲得利益上的認可就被認為獲得了成功。這反過來造成了重大問題本身中文學的缺席,所以說如果有“邊緣化”,那是文學自己造成的。至其甚者,就是像最近吸引較多關注的“烏青體”廢話詩,它固然有行為藝術式的可解讀意義,卻是在游戲中自挖墻腳,進一步加深了公眾對文學的偏見和歧視。
我們時代關于“成功”的意識形態被資本所主宰了,它從經濟領域彌散輻射到政治、文化和精神領域。在文學上的表現就意味著一個作品獲得來自官方半官方的獎項、市場銷售上的份額、大眾讀者們的議論熱度。我們已然注意到,這種由名利主導的文學思維是多么嚴重地摧毀了文學來之不易的尊貴位置,將它從提升民氣、鼓舞民心、教化民德、傳達民意、抒發民氣、凝聚民心、塑造民像、發揚民力、彰顯民魂的集體性訴求,降低為極端個人的手藝、行為與實踐。如果說,之前那種文學觀念被批判為文學的政治工具論,那么后者其實何嘗不是另一種經濟與資本工具,甚至更加等而下之。并且我們習以為常的“工具論”本身也是大堪質疑的,文學作為內在于整個社會關系系統的意識形態組成部分,與政治、經濟、宗教等密不可分,不存在誰利用誰的問題,而是彼此交織在一起,共同圍繞著某個時代精神與社會命題前行。
因而,我們今日討論當代文學在社會中的位置,真正需要追問的可能是,為什么文學與政治、經濟常常結合得如此緊密,而它們又為什么會發生分裂或者被某些批評家、學者認為應該發生分裂?如果文學有自己的主體性,那么當代文學應該如何在社會中自處?
文學與意識形態的其他部分的密切關系并不意味著它缺乏自己的主體性,而是說它必須有能力與它們形成對話性的結構,從而促使自己在描摹、解釋、創造當代中國的社會與心靈中發揮作用。而文學的主體性也不是說它會形成某種自足的圈子自行其是,而枉顧大時代的變局和生動鮮活的現實。概而言之,文學只有在認識、闡釋、創造中國與中國人的事業中發揮作用才能獲得它的歷時性價值和意義,否則它只是某種微不足道的個體玩意。
當然,中國和中國人本身是個龐大、復雜、多樣的存在,它的任何一個組成部分都有著久遠的歷史和變動不已的現實,因而首先,任何一個文學作品都無法界定它那永遠處于流動和建構之中的本質,這就是為什么“一體化”的文學話語不再適用的原因。其次,多樣化本身也需要警惕差異性生產的問題,就是過于強調某種個體化、特異性的存在,而忽略了時代主潮的重大關切,畢竟溪流只有匯入江海才不會干枯。具體到每個作家,他所能做的當然只是認識社會的某個部分,以一種類似“分期付款”的方式一點一點完成對于社會與精神的文學再建構。第三,文學既然從民眾中來,在經歷了精英的現代重構之后,遭逢新時代的再一次民主化語境,它應該又一次回到人民中去,將文學從少數人的實踐變成一種多數人的生活。文學成為生活的一個最近的例子就是網民以眾籌的方式出版跳樓的底層打工詩人許立志的遺著詩集《新的一天》。原本計劃到2015年1月15日籌得6萬元,截止到我寫這篇文章的2014年12月5日已經籌措資金超過10萬元。這個事件也許會成為一個標志性事件,顯示民眾的文學如何在人民自己的生活中獲得真正的認可和實現。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研究員,《民族文學研究》編輯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