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舒晉瑜
名家訪談
閻連科:我的寫作和我的倔犟
■舒晉瑜
閻連科近來再次進入公眾視野,是因為獲得2014年度卡夫卡文學獎。這是卡夫卡獎設立14年以來,首次將該獎授予中國作家。卡夫卡獎授獎詞中對閻連科如此評價:
兩千年來,中國的土地上發生無數神奇的事實與場景,而閻連科多年寫作,一直在尋找20世紀以來中國命運的矛盾。
閻連科的作品吸引著我們,他的人生,思想與中國幾十年的命運相關。同許多農村孩子一樣入伍,他初期寫作為了生存,用獨特的方式,描寫他不曾見過的現實和他內心的恐懼,有一天他解除了他不曾解除過的約束,出版了小說《夏日落》。2004年出版了小說《受活》,描述了對社會烏托邦的諷刺,在世外桃源中上演著因為人性貪婪而引起的悲喜劇。《丁莊夢》講述的是一個艾滋病村的存活故事,在這個因為非法賣血而導致傳染艾滋病的故事中,表現了一種黑色喜劇精神。閻連科于1997和2011年兩次獲魯迅文學獎,2004年獲老舍文學獎。這些獎項并未改變他的創作風格。《為人民服務》是一出黑色鬧劇,寫出了人們在特殊時代打破很多禁忌,包括性的禁忌……
閻連科在中國文學中的地位很像赫拉巴爾在捷克斯洛伐克,他們都對社會進行內部觀察,在官方的灰色地帶中徘徊。無論從文學還是經歷,閻連科都實至名歸。他有著犀利的諷刺和對現實的觀察能力,最重要的是他擁有面對現實的勇氣。這和卡夫卡的創作精神一樣。
此前,閻連科曾先后入圍2013年度英國曼布克獎名單,并獲得第十二屆馬來西亞“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
在中國,閻連科是爭議較多的作家之一。但是復旦大學教授陳思和認為,他是備受關注而被爭議,而不是因為備受爭議才被關注。尤其他的新作《炸裂志》(上海文藝出版社)的出版,再次給讀者提供了爭議的可能性。
閻連科不止一次地表達過自己的觀點:最可貴的品質就是絕對的個性化,用自己的方式發出自己的聲音。
可是,他大概沒能預料發出自己的聲音,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他的一些作品的遭遇曲折離奇,足以寫成厚厚的傳奇故事。他幾乎所有的作品都提醒我們應當直面現實,記住我們可能已經忘卻的記憶。《炸裂志》的出現使閻連科的小說“荒唐”的表現抵達極致。這是一部試圖揭示“高速發展”的悖謬之作。
“炸裂”是一個耙耬山脈深處的村莊。閻連科以神實主義的寫作手法,荒誕、夸張地呈現了一個百人鄉村走向超級大都市的變遷,將經濟發展中走向富裕的狂野欲望,撕心裂肺的兩性博弈,家族的仇恨,歷經滄桑依舊溫暖的無功利的堅持,融合在了一起。這是一部鄉村志,同時也是一部精神史和心靈史。
曾經,他寫小說一天數千字乃至上萬字可以堅持很長時間,曾經讓同行們咂舌。后來因為腰椎病他再也不能坐在桌前寫一篇小說,甚至連稍長的一封信也不能坐下寫了。每當他趴在床上寫作時,時常黯然傷神,流下淚來。沒有人能夠體會到他對坐在桌前寫作的那種懷念。
除去身體上的病痛使他感到沮喪,創作中受到挫折給他帶來的無奈和絕望,同樣無人體會。
童年閱讀使閻連科發現另外的世界。孫悟空一個跟頭十萬八千里,充滿浪漫幻想,這和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子年齡吻合,讓他覺得讀書是如此有趣。
舒晉瑜:您最早讀的書是什么?
閻連科:我小學時讀的第一本小說是《西游記》。那時我大姐生病,老是腰疼,只能躺在床上。不知她哪里來的那么多書,一本接一本地看。晚上看得晚了,母親老罵她怎么不熄燈。她就等我們睡了又點上煤油燈看,母親因此更惱火。我很好奇,想知道大姐到底是看的什么書,這就在大姐床頭看到了《西游記》。孫悟空一個跟頭十萬八千里,充滿浪漫幻想,這和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子年齡吻合,讓你覺得讀書是如此有趣。大姐的床頭是我人生的第一個圖書館,我完全是在她床頭看完了今天看來是“紅色經典”的幾乎所有的小說。任何紅色經典都看得非常深入。
那時候并不知道世界上什么書好,也沒聽說過“四大名著”四個字,即使談到《西游記》,也不知是四大名著。初中時,我同學的哥哥是飛行員,來信說可以寄來一本《紅樓夢》,那也是孩子不能看的,只有省委書記和軍長一級才能看的書。說了好長時間,終于給他寄來了。我記得非常偶然的一天,同學給我一本報紙包著的書,上面寫著“紅樓夢”三個字,我為這三個字渾身發抖,緊張得不行,跑到男廁所打開一看,果然是想之念之的《紅樓夢》。我就從同學那里看完了《紅樓夢》。那時逮著什么看什么,但幾乎沒有看過一本外國小說。
舒晉瑜:童年時期的閱讀對您有怎樣的影響?
閻連科:應該說,青少年的閱讀對我寫作有相當的影響。很多人說我的寫作故事性比較強,有很強的矛盾沖突,這應該和那段時間的閱讀分不開。首先一點,少年的閱讀培養了我在寫作中構置故事的能力;另一方面,也使我的寫作有很強的浪漫主義,只是這種浪漫主義和“紅色經典”浪漫主義的方向不同。然而,從長期的寫作看,對那些作品的深入閱讀,于我來說也是一種難以逃離的約束,它使我像進入泥沼一樣難以走出來,形成一道我寫作的“紅色緊箍咒”,這使我很長時間無法從傳統的現實主義中走出來。我早期的小說創作,包括思維在內的語言和寫作方式都非常傳統。我非常想擺脫這種傳統的約束,但這樣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在我的寫作中,其實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為了擺脫青少年閱讀對我的影響。
《西游記》使我發現生活中確實有另外一個世界。在那之前,我從來沒去過縣城,更沒見過城市。但《西游記》讓我感受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從我家到縣城有30公里,十四五歲前,那里對我是一個夢想。而這種夢想,后來就轉移到了小說中的奇妙、新鮮的世界里。閱讀的故事是我的另外一種人生,這和我的現實完全不同。我認為四大名著中,真正對人有價值的是《紅樓夢》和《西游記》,它們開辟了文學的另外兩種想象的寫作。《三國演義》和《水滸傳》,沒有那么偉大和積極的意義。
寫作可以改變命運。張抗抗的《分界線》給閻連科莫大的啟發。因此,張抗抗對他來說,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家。
舒晉瑜:從閱讀到寫作,走過了怎樣的歷程?
閻連科:要說使我的命運發生改變,還是看了張抗抗的書。偶然看到了張抗抗的小說《分界線》,得知她因為寫了這本小說就從下鄉的農村調到了省城去工作,才知道寫東西是可以作為改變命運的一種方法。得到了這樣的啟發也就寫起來。張抗抗對我來說,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家,給我最大啟發的人。
入伍時,部隊見我寫過東西,不管好壞,讓我干了連隊的文書。部隊重視新聞,規定凡是在《解放軍報》或國家級報紙上發一篇稿子,或者在省級報紙上發五篇,都記三等功一次。我入伍的時候,當兵的已經不能直接提干了,考軍校年紀又過了,立功提干就成了唯一的路。所以我寫得挺賣力,三年立了三個三等功,還入了黨。
舒晉瑜:這是時代對于你們那一代作家的影響。很多作家起念寫小說,都是希望能借此改變命運,包括莫言、劉震云等等。
閻連科:我當時極端功利。可三年后退伍了。之前我寫了一個話劇《二掛匾》,在全軍業余文藝隊會演中獲了獎。回老家后心情很不好,誰知道半個月后,突然接到通知要回部隊提干,原來一個頭兒看了話劇后要留下我。可117元的退伍費已經買東西花完了,最后還是賣掉家里的一頭豬,才湊夠了錢。
舒晉瑜:之后的寫作,是一直在摸索中前行嗎?
閻連科:1985年有個轉折點。寫了七八個短篇后,這年我寫了第一個中篇《小村小河》,寄到《昆侖》被退回來了。不久《昆侖》編輯海波來商丘體驗生活,由我“全陪”了十來天。臨上車我才敢把《小村小河》拿出來,塞在后備箱里。三小時后,海波打來電話,說他看了一半就決定發表。這時我開始想,其實我能寫好,寫得讓自己滿意,讓別人愿意看。在這之前我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小說方面能走下去。
舒晉瑜:剛開始創作時,是怎樣的狀態?
閻連科:創作力特別旺盛。其中有一個反映越南戰爭的《二程故里》很火,在軍區傳來傳去,都翻爛了,當時領導批評創作人員就說:你看看人家,沒上過前線的寫得多好,你們呢?寫的什么狗屁!(得意地大笑)。總之,那時突然迸發出狂熱的創作激情,身體又好,整天玩命,除了寫還是寫,每年都發七八個中篇,《人民文學》《十月》《當代》《中國作家》都有,這樣持續了很多年。速度快,產量高,光《收獲》一年就兩個頭條。 說得難聽點,看的還沒有寫的快。可我當時挺得意的,覺得這么多東西都被我倒騰出來了。
舒晉瑜:是什么使你把寫作速度放慢下來了?
閻連科:到了1995年,不是作家出文集熱嗎?我也出了。這時把自己以前的東西都找出來,細細讀,才發現不管別人怎么說好,但不能讓自己滿意。那么一大堆,有幾個值得回頭一讀?都是在自我復制,一個故事翻來覆去地講。我冷靜下來了,決定放棄以前那種瘋狂莽撞的寫作,把注意力集中在語言、結構和小說的技巧上。寧可少些,也要寫好。小說需要琢磨。
舒晉瑜:那么,開始自覺的藝術探索,始自《日光流年》嗎?
閻連科:可以這么說,《日光流年》是我個人比較滿意的作品,再有就是最近長江文藝社“九頭鳥長篇小說文庫”的《堅硬如水》。如果說《日光流年》的結構有所突破,從一個人的死寫到他從子宮里出來,每一章的結構也各不一樣,很精心的話,那么,《堅硬如水》主要成績在其語言,這是一種我真正能把握的“文革語言”。想想很有趣,那個時代,幾億人都在說同樣的話,但表達的意思卻各不一樣。比如見到一個心動的女人就引用毛主席的話說,“驚天地,泣鬼神”。
2005年,閻連科的小說《受活》獲魯迅文學獎。2006年,他又傾力創作了中國首部反映艾滋病的長篇小說《丁莊夢》。這部作品能像自己當時所想的,喚起人們對艾滋病人的理解,喚起人們從靈魂深處對人性乃至人性黑洞的警醒嗎?
舒晉瑜:作為國內第一部表現艾滋病的小說,您多次深入艾滋病村感受生活。在艾滋病村中一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難吧?
閻連科:“走進”艾滋村的難處是可想而知的,但我的方便之處是我是河南人,而且是一個地道的農民;另一方面,和我同去的是個美籍華人醫學人類學家,對艾滋病非常有研究,我是以他的助手的名義出現在村里的。直到今天,那里的人也不知道我是一個作家。而且到村里后,我們除了詢問他們的病情,其余什么都不問。一不拍照,二不記筆記,三不問當年賣血的情況,這樣,就能很快走進他們的生活。有了這樣的心態,什么困難也都無所謂了。
舒晉瑜:觸發您寫作《丁莊夢》的初衷是什么?
閻連科:是一個細節誘發的小說創作。《丁莊夢》中描寫的李三仁在田間翻地,血頭到田頭采血,賣血后李三仁因頭暈不能站立,血頭提著他的雙腿,腳上頭下地抖來抖去,讓血從腿上朝頭上倒流后,李三仁又回到了田間翻地的那個情節——直到今天,我想起來后都還身上發麻,無法緩解,都還為真實生活中的農民的生存感到辛酸而無奈。
舒晉瑜:寫作這部作品,最大的體會是什么?
閻連科:我完全被《丁莊夢》給寫崩潰了,寫垮了,無法承受了。因此,我一再向讀者表示說,我要向那些讀了《丁莊夢》感到震顫和痛苦的讀者表示歉意。但是,另一方面,當小說面世之后,冷靜地想想,當我和讀者感到生命的無意義時,掩卷思索,才能體味出小說的意義來。
他的作品總是被格外“關注”。一部《為人民服務》因為應付約稿而寫的作品,給所有接觸它的人帶來很多麻煩,這讓閻連科一生都覺得愧疚。因為寫作《受活》,他轉業到了北京作協。
舒晉瑜:為什么您的作品題材一般都會引起特別關注?
閻連科:大概是因為我的寫作和現實總是有那種過分緊張的關系吧。作家對現實和歷史熱切而個人的表達,比較容易引起讀者的爭議。莫言的《豐乳肥臀》、賈平凹的《廢都》、王安憶的《三戀》、余華的《兄弟》等等都是這樣。彼此的差別,就是有的作家會吸取教訓,而有的作家卻表現出了固執。
舒晉瑜:為什么不試圖改變一下寫作方式?
閻連科:寫作有很多種道路和方式,這就是文學的微妙和復雜性。條條大道通羅馬,什么樣的方法都可以寫出經典來。既然不關注現實,也同樣能寫出優秀的作品,我為什么要那樣的固執和風險?為什么要這樣寫而不那樣寫?這牽扯到一個人對文學的理解和世界觀以及作家的個性問題。我是作家中少有的固執的人,又是個特別笨的人。在寫作中,我已經浪費了很長的時間。現在,我既不想著當官和權力,日子也過得比一般百姓好得多,為什么不徹底放下包袱,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呢?放下一切功利的思考,甚至是寫作就不是為了出版這樣最基本的想法。這不是破釜沉舟,也不是最后的選擇,只是我個人的一種寫作態度。
舒晉瑜:這樣會使您的作品出版多一些波折,您怎么看待這些事情?
閻連科:出版界對我的過分謹慎和關閉大門,我絲毫沒有抱怨和不理解。對于“某些”作品,我如果是出版界的領導,我也會把它拒之門外。但我不會因為這樣就改變我的寫作立場。立場,其實也是一種人格。
我的作品中,最沒有爭議的是《情感獄》《日光流年》《年月日》《我與父輩》等。后者是親情家族長篇散文,誰寫都會說好。《日光流年》是很強的寓言性小說,和現實拉開了相當的距離。它們和我的《堅硬如水》《受活》《丁莊夢》《風雅頌》《四書》等,是我寫作中的兩類和兩極,是一種矛盾的存在。
舒晉瑜:您對自己的創作,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嗎?
閻連科:創作無法預料。如果可以料到結局,我會寫得非常好。一部《為人民服務》因為應付約稿而寫的作品,給所有接觸它的人帶來很多麻煩,這讓我一生都覺得對不起這些朋友。因為寫作《受活》,我轉業到了北京作協。北京作協是我知道的所有作協里對作家最好的單位,它們總是站在作家的立場,保護作家,為作家謀利益。如果中國所有的作協都像北京作協那樣,中國整個今天的作協機構,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舒晉瑜:您認為自己的哪些作品是比較好的?如何評價自己的創作?
閻連科:我不知道哪些作品是我最好的,但我知道哪些是我最遺憾的。《丁莊夢》是我最遺憾的一次寫作。對于這個題材,那時候我本來打算寫一部全紀實的田野性調查的作品,再寫一本極具想象力的小說。但是大家都知道的原因,這兩部作品我都沒寫,反而在創作上倒退了許多,寫成了今天的《丁莊夢》。不管《丁莊夢》影響多大,在寫作上我是退讓的,小說的張力和藝術的想象力,都不是我想要達到的境地。很長一段時間,《為人民服務》之后,包括《風雅頌》《丁莊夢》的寫作,我都在原地踏步,都在退讓,沒能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往上走,它的藝術性沒有超過我之前的作品,這是令我遺憾的。此前《日光流年》《堅硬如水》《受活》是向前的。但《丁莊夢》和《風雅頌》最多是原地踏步的。到了今年出版的繁體版《四書》,我認為才又有了丁點的進步,可惜,大家讀不到這部小說。
舒晉瑜:其實您非常清楚自己的創作所長和弊端,也完全知道哪些作品有價值。
閻連科:是這樣。《丁莊夢》是對于民族災難的文學歷史記憶,見證了復雜的人性。但小說的藝術,沒能達到我想要的狀態。小說藝術探索沒超過以前。《風雅頌》放在我的整個小說創作里考察,不一定多么完美。在那部小說中,我試圖完成個人化的知識分子語言,但我沒有完成。這是我的能力所限。
但到了《四書》,和我之前的創作相比較有了很大的不同,看過的人大概會像表揚一個小學生那樣說,閻連科又開始有所長進了,語言、結構、敘述方式,還有整個的小說思維,都是他之前的小說里不多見的。尤其語言,我找到了和此前小說中有相當差別的講說方式。
舒晉瑜:《四書》是一部怎樣的作品?出版了嗎?
閻連科:很遺憾,它沒有簡體出版。小說以上世紀60年代為故事背景——那是人所共知的一段特殊的歷史。換任何一個作家去寫,也許就不會有什么問題,完全可以出版。但我寫了,就不能出版了。這讓我對出版或當下的文學狀況感到無奈和失望。
老實說,在寫作內容上,當一個作家明白什么可以寫什么不可以寫時,其實你的藝術想象力正在被約束。如果你是一個特別注重敘述方法和小說思維的作家,你的退讓和收縮,其實已經收縮了你小說藝術的探索精神。今天,《四書》已經走了大約20家出版機構,但都沒能出版。它的遭遇,其實是我之前預料到的。之所以難出版,是大家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寫什么上,而沒有集中到怎樣寫上。
中國作家有一個中國特色的共同情況,就是作家本身在寫作中有本能的自我約束,本能地明白這些可以寫,那些不可以寫;有的寫到哪里或哪個程度,就必須拐個彎、繞道而行。我們用六七十年的時間完成了一個作家本能自我約束的寫作過程,作家自己心中會有寫作的尺度和牢籠。大家以為這僅僅是約束你寫什么,而我還以為,它其實還在約束你怎么寫。所以,我希望我一生的創作中,應該有幾次完全不為出版的寫作,想怎么寫,就怎么寫,把自己從某種約束和自我約束中解放出來。
《發現小說》和《我的現實我的主義》的出版,讓我們看到另一個閻連科的另一個面目,他變得“學術”了。回頭審視時,確如他所說,從當下的寫作出發,朝遠處走去讀去時,無論那些偉大的經典神話,還是再也難以復制的志怪小說,它們給神實主義提供的營養,是它們如何由神而人,由怪而常,由編而實的。
舒晉瑜:您最新出版了《發現小說》和《我的現實我的主義》。這兩部作品都有些學術意味,剛拿到手時,很容易和您現在的身份聯系起來,是為了教學需要嗎?
閻連科:完全不是。《發現小說》是我寫《四書》到中途之后,發現了這部小說中有和我以前的創作完全不一樣的東西。比如我以前的小說故事太考慮因果關系,太考慮前因后果,而《四書》很多地方擺脫了故事的因果。我希望能在當代文學中梳理一下:這樣寫究竟有什么道理?為什么要這樣構置故事?為什么要寫這種經驗而不寫另外一種?為什么擺脫了傳統的因果關系故事會更加有趣和更有張力?《發現小說》其實可能是《四書》很好的注腳和解釋。這部文學隨筆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它給我的寫作打開了一扇新的窗子,可以讓我繼續向前走,也可能會讓對我的誤讀相對減少。可是,我也覺得寫完了《發現小說》,我自己為自己的小說創作設置了一道門坎。下一步小說怎么寫?能否透過這個門窗看到新的出口,這對我是很大的挑戰。
《我的現實 我的主義》中提到的神實主義,有很多人不一定贊同,談它會覺得終歸也是一家之言。是個自圓其說的說法吧。中國文學發展到今天,我們談論一些作品時,老是和20世紀作品聯系在一起。比如我們總是把莫言和魔幻現實主義聯系在一起,這對莫言是一種不公和不解。莫言最值得研究的小說是《酒國》,只是這部小說不被讀者和批評家們太注意。我們總是把賈平凹和明清小說聯系在一起,其實忽視了他小說中內在的現代性。你會越來越清楚地注意到,神實主義的寫作早已有之,只是沒被理論家清楚地調理出來。中國小說發展到今天,有很多作品既不同于傳統,也不同于20世紀,它們的星星點點之光,在文學史中被忽視了,也因此消失掉了。無論我們是否喜歡余華的《兄弟》,但他是在如此直接地關注幾十年來的中國現實,這不是所有的作家都能做到的,而《兄弟》中的某種“神實”的情節,反而成了最被大家詬病的。
歷來最受爭議的小說,恰恰是最可能提供新的文學思維的。我試圖通過《發現小說》這樣一本書,為自己的寫作找到一個出口。在這本文學隨筆中,我其實是冒著得罪許多批評家和作家的風險,小心翼翼地說了深層的現實主義在中國走不通的看法,也講了走不通的例子。那么,怎樣完成今天的現實主義完成不了、又要獨具個性的寫作?如何給自己的寫作找到一個出口或者借口來?不至于使自己的寫作如此被爭論和詬病,這就有了在《我的現實 我的主義》中“神實主義”的最早的提法。
舒晉瑜:在《我的現實 我的主義》中,您第一次提出了“神實主義”創作觀,這一獨特的文學新概念,主要觀點是什么?
閻連科:《我的現實 我的主義》是“神實主義”的一些零碎的準備,在那兒它像火花一樣迸出來,到了《發現小說》,就相對有些條理了。如果讀者可以看看《發現小說》,那些觀點在那兒有比較清楚的交代。但在《我的現實 我的主義》中,有很多小說之外的東西,讀來會更加親切和有趣。這兩本書是互補的,是自圓其說的,對中外作家和作品的認識,也是非常個人化的。比如說,我認為一個作家一定是會講故事的人,尤其是長篇。而全部故事的發展都是有因果關系的,小說中全部的故事鏈條都是因和果。在19世紀的寫作中,不管是浪漫主義還是批判現實主義,一百斤的結果就必須有一百斤的原因。小說中因果關系的全面性和對等性,這是現實主義寫作必須遵守的“全因果”。而到了20世紀的卡夫卡,他的小說故事中是“零因果”,是沒有原因的結果。而保持“因果平衡”的故事,是因為卡夫卡給我們提供了小說的“黑洞意識”;到了馬爾克斯寫作,他為故事提供了“半因果”。有原因,但和結果不相稱,不對等。卡夫卡極其注重個人存在,幾乎不關注社會的復雜性和廣闊性。馬爾克斯極其關注社會現實的廣闊性和復雜性,但他不用“全因果”的邏輯去分析,也不用“零因果”的目光去看待,而是用“半因果”的思維去關注。從因果關系來考慮,我們在寫作上逃脫不了這三種因果關系。但在我說的神實主義創作中,有了更新鮮的因果關系,即“內因果”,“內因果”是神實主義最根本的靈魂。
我以很多小說為例,解釋了神實主義的內因果,我相信會有不少讀者和寫小說的人,看完后會心一笑,有所感慨。但是批評家會是怎樣的態度,我就不敢說了。
舒晉瑜:您對這兩部作品這么自信?
閻連科:至少是好看的、好玩的、新鮮的。
2013年,閻連科又拿出了一部超級自信的作品。他覺得,任何小說都沒有像《炸裂志》這樣,寫出我們社會那么蓬勃發展的力量,那種無可阻擋的朝氣。
舒晉瑜:對于這部新作,您曾經說過:“我的任何小說都沒有像《炸裂志》這樣,寫出我們社會那么蓬勃發展的力量,那種無可阻擋的朝氣。”可是這朝氣背后其實更多的是隱患和憂慮。
閻連科:我說這本書傳遞的是正能量,因為確實寫出了社會發展中的蓬勃力量。有人說,看《炸裂志》像跑步一樣讓人停不下來。讀者在跑,書中的人物也在跑,但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面對中國蓬勃發展的現實,每個作家都有憂慮和擔心。30年前年輕人懷著烏托邦的理想,雖然像美國發射到宇宙上的飛船,不知能否抵達,但是有渺茫的星光存在,心向往之。可是現在我們所有人都不知道30年后的中國是什么樣子,人心也像黑洞看不到底,焦慮不安,憂慮重重,望不到來處。這部小說背后更大的力量,不是懷疑或擔憂的態度,而是提出一個社會不能永遠長跑的問題。不停地在路上奔跑會出現什么問題,去哪里歇息?歇息的時候會出現什么?我們都不知道。小說不論怎么驚心動魄,跌蕩起伏,最后還是有著清晰的結局,整個炸裂城,所有的鐘表、手表上的時針、秒針都在一夜之間不走了,有多半鐘表的時針、分針、秒針都從表上、鐘上掉下來。一個城市就像一個壞鐘表的垃圾場。
舒晉瑜:這么處理小說的結局,是否很大膽?
閻連科:我想我的小說和大膽沒關系,而是表現出對真實的探討的勇氣。不是大膽,無非是對真實的渴望,是更深刻的真實,想達到其它小說不曾抵達、不曾思考的真實。這是誰都可以書寫的30年,我無非是在這部小說中,探求了對真實的認識,而且是非常個人化的認識。我們都在說中國的現實比文學故事更為復雜荒誕、更為豐富傳奇,那么作家還有沒有把握中國現實的能力?正因為現實過于復雜和荒誕,恰恰需要我們放棄原來把握世界的方法,尋求新鮮的把握現實的途徑,不是荒誕,是個人化的真實。不是夸大,是放棄了表層的真實,我書寫了現實的“內真實”。
舒晉瑜:怎么理解“內真實”?能說這部小說是您提出神實主義的一次實踐嗎?
閻連科:神實主義和魔幻現實主義有很大差別。考察魔幻現實主義,所有人物關系是半真實的因果關系,三分真七分假或三分假七分真。神實主義有內因果,即作家只考慮情節、細節、人物、精神上的合理性,放棄了生活中的合理性,比如村長當了鎮長后,鐵樹開花,女人的扣子紛紛掉下來——表面上看沒有因果關系,但是我們能從中體會到權力和金錢的萬能,這是內在的關系……這樣的細節比比皆是。現實主義也好,魔幻現實主義也好,都是神實主義需要汲取的營養。
我不會有意實踐神實主義。但是有了理論上的認識,有了對小說“內真實”的理解,很多想象不到的情節像推開窗子,一個接一個撲面而來,根本不用加工。只要在寫作認識上是合理的,就可以建立新的小說秩序,不是以往的一加一等于二,而是等于七、等于八或者等于零。
舒晉瑜:“炸裂”由百人之村巨變為超級大都市,透視出時代變遷中必然的欲望。從一個村子透視中國社會的變化,這樣的寫法,并不是特別新鮮,但是您的寫作,卻因為荒誕、夸張的手法,帶給我們強烈的沖擊。在怎么寫的問題上,是否格外用力?
閻連科:每天的寫作量和以前差不多,但是信息量更大,在構思上沒有一秒鐘的卡殼。完成開頭后,全部情節都等在那里。一個村莊變成北京、上海,變成深圳了,這是我頭腦中預定的線索。全城都做一個夢,每個人都沿著自己的夢走,這不是預先設計的,而是一瞬間產生的,有了這個夢,所有的困難迎刃而解。以前的寫作,從沒有像現在這么酣暢淋漓。我頸椎和腰椎不好,寫作時書桌上架一個板,好像所有的情節都在這塊板后,等著你寫,非常順暢。小說更多地充滿著幽默諷刺、輕松愉快,但是復雜的內在的品質沒有消失掉。最充滿想象的那些情節本來就存在,最不需要想象。每個作家都在認識今天的中國現實,一旦找到新的認識方法,一切都會輕松起來。
舒晉瑜:您的小說從不重復自己的寫作經驗,每一部都具有小說形式的探索性,但是這種探索是否也付出了很大代價?
閻連科:我的讀者群也許沒那么大,但是讀者同樣會期待你的寫作帶來一點驚喜和意外,如果沒有意外,讀者會認為你江郎才盡,離你而去。寫作過程也是和讀者較量的過程。不能說一點不重復自己,哪怕有一點突破,哪怕是錯的,寫作會有激情和意義,讀者也會有新鮮感。有的書有好的故事、好的人物,老少皆宜,像《麥田守望者》;也有的書有人捧也會被人罵,像《洛麗塔》。《炸裂志》也許不是一本讓所有人喜歡的書,她在一定程度上會挑選能理解她的讀者。
舒晉瑜:我覺得這部作品語言上很用力。
閻連科:我希望每一部作品的語言和其它作品不同。《四書》是文革的語言,《受活》是改造過的方言,《風雅頌》是知識分子的語言,《丁莊夢》用的是河南豫劇式的一唱三嘆,《炸裂志》中我有新的尋找方式,尋找地方志的語言,也是閻連科的語言。最知道語言的嘗試完成多少的,是《受活》和《堅硬如水》,無論它們的語言是否被認可,至少具有不可替代性。《日光流年》出版后讀者說它的語言好,其實我當時心里也很忐忑。我會盡力尋找每一部作品獨到的、適合其敘述方式和與之匹配的語言。
他一直都在追求不重復別人,也不重復自己。可是,不重復別人難,不重復自己更難。
舒晉瑜:這樣苛刻的要求,是否也使自己的創作充滿挑戰?
閻連科:隨著年紀的增長,寫作的難度也越來越大,我渴望不重復別人,也不重復自己。不重復別人難,不重復自己更難。每個作家的氣質和寫作習慣不同,有一些作家,一生都用一種語言去寫,讀者也喜歡,越讀越有味道。但對于另一些作家,讀者未必這么寬容。
舒晉瑜:聽說“炸裂”一詞來自韓語,這樣的借鑒對表達您這部作品的主題有幫助嗎?
閻連科:大約四年前,幾個朋友去韓國,看到大學門口貼的布告上有兩個中國字“炸裂”,說講座報名已經滿了,要“爆炸”了。《炸裂志》清楚地表達了中國改革開放30年的狀態。我認為混亂、無序等等這些詞都不準確,只有“炸裂”才能把復雜的中國變革、人格的分裂一下子抓住,為什么會是這樣?是怎么變成這樣的?為什么人心不古,不古到什么程度?小說在試圖探討、回答這個問題。兩個家族的恩怨無非是線索,村莊變成都市也是表象,我更多地是希望表現世道人心,理想如何轉化成欲望,欲望如何轉化成惡望?炸裂村變成奇怪的超級大國,是理想、欲望和惡望相互存在、相互交融作用的結果。在這部小說中,通過寫金錢、權力和欲望,徹底解下了欲望的遮羞布。我想把窗紗捅破、把窗簾拉開,讓大家看清楚蓬勃向上的發展背后的東西。
舒晉瑜:書中對于女人的書寫,比如朱穎報復,程菁的勢利,都不大招人喜歡,對女性形象的刻畫,您是怎么想的?
閻連科:男人也不招人喜歡。書里的每一個人物都在腳不沾地跑,同時你也會發現每個人是精神病患者,每個人的言行張狂不可思議。只有一個例外,就是老四孔明輝,盡管也是超現實,但是他樸實、善良,同時也很弱小,這個人物形象,讓所有不夠完美的人有了一個陪襯。包括小說最后,他含著眼淚說:“把老人留下來!”“把小孩留下來!”他的呼喚完成了一切對美的追求。兄弟四個人的名字分別是明、亮、光、輝,但他們都是怪異的,他們的父親也令人惡心。所有人精神上急躁不安,只有老四這個人極端美好。雖然他在小說里不算特別重要,就文學來說,必須有這個人物存在,他是扭曲變形的黑暗中那盞光明的探照燈。
舒晉瑜:結尾很有寓意。是否也表達了自己的真實處境?
閻連科:和現在的心境、處境有某種聯系。小說里炸裂村的閻連科寫了《炸裂志》,可是后面還有“地方志”,哪一個更真實可靠? 值得討論的地方很多。作品至少在結構上更豐滿,沒那么簡單化,有書中書,人中人的感覺。“地方志”雖然被市長燒掉,大家還在看,“閻連科”要趕緊離開,他不知道會發生什么——這些都是意味無窮的。這一段歷史是“閻連科”書寫的個人化的歷史,而不是文件。
舒晉瑜:關注土地,關注現實生存,很多作家在以不同的形式反映現實中國,比如余華的《第七天》、莫言的《蛙》等,他們都寫得很巧妙,但是您之前的一些作品總是很有爭議。《炸裂志》出版后,您感覺出版環境是否相對寬松一些?和出版社的緊張關系是否得到緩解?
閻連科:《炸裂志》的出版,讓我對出版公司充滿感激和尊敬,更對整個出版業充滿信心。每個編輯的用心良善,每一次刪節都讓小說更加精煉,都為了更順利地出版,我非常理解。出版的好的環境,不是別人恩賜,還需要自己努力,天上的餡餅掉下來是需要用手接的。
閻連科有很多夢想。曾經有很多已斷了念頭。現今,他想把它們接續起來,他仍然自己充滿信心。
舒晉瑜:您目前是怎樣的創作狀況?
閻連科:我想,對我來說,不能長期讓寫作和讀者隔絕。很多作品一定在我寫作中占有重要地位,但是沒有被大量讀者看到,會讓我的寫作變得封閉和孤立。如此,我正寫一部長篇散文,寫大自然中的空氣、藍天、花草、樹木,這一定是可以通過并出版的一本書。
舒晉瑜:這些是您想要表達的嗎?
閻連科:是。我從80年代看完《瓦爾登湖》之后,就有一個夢想,哪怕只寫十萬字,一定要給自己一次集中表達對大自然純粹感受的機會。我非常喜歡《瓦爾登湖》,這次寫作純粹是向梭羅的一次致敬。
舒晉瑜:您還有什么夢想?
閻連科:我有很多夢想,但很多已斷了念頭。我20歲當兵,在部隊26年,在我的中、短篇里,有相當一部分是軍事文學,寫軍營的生活。我對中國的軍事文學現狀有自己的看法,它幾乎是落后得不可思議。軍事文學的文學資源是前蘇聯文學,可幾十年過去,我們至今沒有超過前蘇聯的軍事文學。更何況,前蘇聯的軍事文學本身也沒有很高的文學境界,也是一種模式的寫作。把中國的軍事文學放到世界文學里,不值得一談。我曾經下決心一定要嘗試寫一部軍事文學作品,因為我當了26年兵,對軍營、對戰爭有自己的感受,我相信自己的寫作,會和整個軍事文學有很大的差別。
舒晉瑜:這是夢想嗎?沒能實現?
閻連科:《為人民服務》抹殺了我這種夢想。寫作就是這樣,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那時候剛離開部隊,徹底放松下來了,有一種自由感,很想放開來去寫一個不一樣的軍事題材的長篇。可現在,這么多年過去,離部隊生活越來越遠,不知什么時候還會醞釀出那樣的寫作情緒來,不知什么時候能嘗試著去寫。
我一直要寫艾滋病村的紀實,可現在也完全沒有寫作激情。我的寫作需要激情的支持,而不是簡單的回憶。一旦這種激情被打斷和隔斷,就像被井蓋壓住了噴泉,不知何時被打開和噴發。很難有迸發性的靈感。另一個原因,對我來說,值得寫的東西不止一個、兩個,不斷有成熟的東西在等待著我的寫作,而且故事都已經很清楚地成型在我的大腦里,只是等待突然翻開井蓋的噴涌。因此,那些過去的寫作夢想,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它可以重新走回來。
舒晉瑜:這些寫作中的“獨特經歷”,會影響到您的寫作和情緒嗎?
閻連科:現在不會。從2003年到現在,正是40歲到50歲的過渡時間,是作家的思考、精力最成熟的時候,沒能寫出自己最滿意的作品,這其中的懊悔無人體會。所以,我今后不會讓那種經歷影響我的寫作了。除非,在我的人生中,還有更大的意外在等待著我。
舒晉瑜:您在人民大學是什么情況?有教學任務嗎?
閻連科:沒有。人民大學給我了一個寬松、舒暢的寫作環境。我非常感激,我不愿意辜負這樣的寫作環境。
舒晉瑜:您曾經談到“初步寫作、成為作家都是有方法的”,那么,您認為文學院能培養出大作家嗎?
閻連科:在中國,文學院不承擔培養作家的任務。但王安憶給大家帶來了很好的開頭。馬原也是。至少有這么一個勢頭:今天的大學愿意和作家發生更多的聯系,愿意讓文科的學生和文學有親近。
舒晉瑜:有人認為莫言之后,您是最有可能沖擊諾獎的作家之一,您如何看待這個評價?如何看待您在海外的聲譽?
閻連科:中國文學整體上越來越受到海外關注,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結果。最受爭議是次要的,關鍵是你的小說要有一定的沖擊力。無論《日光流年》《年月日》還是《受活》,沖擊力是一方面,還有些作品,比如《丁莊夢》關注的是世界性的話題。
有一個莫言獲諾獎,足以讓我們光榮很長時間,最重要的還是踏踏實實寫作。我和其他作家最大的差別,是個性上更倔一些。說到底,是性格上的倔犟導致今天這樣的結果。為什么一加一必須等于二,不能是等于四?一個女人懷孕,都說是一個人變成兩個人,為什么不可能是懷了三個孩子甚至四個孩子,變成了四個人、五個人,為什么不可能懷疑她有七八個孩子?別人是文學需要什么就寫什么,我是文學需要什么,我不寫什么。
舒晉瑜:您覺得是性格成就了自己還是使自己受到傷害?
閻連科:無所謂成就還是損害,無非是和別人不一樣。書被禁不等于是好作品,被爭議不等于是好作家,我只是更正直、更笨一點。今天我的性格仍然很倔,想怎么寫就怎么寫,我想,全部就是這么一個“倔”字。
(閻連科:著名作家,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舒晉瑜:《中華讀書報》資深編輯、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