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山的月亮（外二首）

十八須

我沒見過比這更大更圓的月亮

這是一塊足以吸牢靈魂的宇宙磁鐵

鳥群從群山的肋骨間起飛

漆黑的翅膀很快就被涂滿了月光

我沒見過如此強烈的月光

像瀑布，像雪崩，像銀河

掏光了所有的銀錠

群山和樹林統統穿上了銀的衣衫

我站的山頂只是月光形成的一個海浪

我用月光洗我的手，洗我的身體

就像洗一片塵土覆蓋的樹葉

就像洗一個不干凈的瓶子

我把薄薄的靈魂貼在月亮左下角

就像貼一枚紅色的商標

在月亮的視野里，我這個望月的人

和一粒蕎麥有差異嗎

只會比一粒蕎麥更苦，更渺小

它是植物中的勇士，生在高山之巔

而它的花在亂石間開了又開

吉狄阿拉

吉狄阿拉落地了。他睜開眼睛，就看見父母的笑臉

和破敗的房子

險峻的群山像他的親戚，牢牢地看護著他的童年

他的第一個夢，就是變成老鷹

吉狄阿拉在笑。他在上學的路上找到

甜絲絲的刺泡，吃得嘴發紅

他往書包里藏了一朵雞樅

他避雨，在一處因塌方而形成的山洞里

吉狄阿拉，大喜大喜。他結婚了

新娘子躲在瓦房里

新娘子跑了，裙擺上的火焰在飛旋

他追他的新娘，鞋子跑丟了一只

吉狄阿拉，恭喜恭喜。一連得了三個胖小子

就像在草叢里蹦跳的野兔子

忽然就長大了。成家。分家

老房子無可奈何地空下來，只剩下吉狄阿拉和他的一屁股債

吉狄阿拉在干活。他佝僂著腰，在山坡上種苞谷

用鋤頭尋找可以下種的泥土

在大塊的亂石間，在密密生長的荊棘叢

他把野生的魔芋移到菜園里，讓它成為家蛇的兄弟

吉狄阿拉在打獵。年輕時

他可不是個獵人

他穿行在老林子里像一顆黑色的星辰

箭離弦，正射在野獸的影子上

吉狄阿拉在喝酒。他醉倒在山頭上

醉倒在老林子里，醉倒在自家的竹子底下

吉狄阿拉生病了依然在喝酒

對吉狄阿拉來說，酒比命好，更值得親近

吉狄阿拉走不動了。他躺在床上

陽光漏進屋頂

他罵老婆，朋友，醫生。因為他們不準他喝酒

他說胡話。山在飛，鷹變成了石頭

吉狄阿拉睡著了。他把呼嚕聲挪到石頭里

挪到蟋蟀明亮的琴上

吉狄阿拉睡著了。他的世界現在一片漆黑

他在泥土里摸索，找酒

月 下

這時，一棵柳樹在向河流傾訴衷情

他寫了一首完美的詩

由泥土和月亮構成

然而河流愛上了天空

這時，一只蟋蟀坐在青草的屋檐下彈琴

他想用音樂捕獲整個宇宙

琴弦卻一撥而斷

他沉默，在明亮的田野上

這時，一只夜鶯在和星星決斗

為了爭奪聲音的桂冠

草木裁決

把榮耀送給失語的石頭

這時，一只螢火蟲在緩緩吹滅生命的燈盞

再見！他對銀河說

他的遺愿是變成新的月亮

卻被一根草葉輕輕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