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嘉健
散文百草
沒什么可給你,但求憑這闋歌
呂嘉健
今天一個上午反復聽歌,其中最癡情的是張國榮的《共同渡過》。哥哥的確是一個很真且很純粹的人,能夠對著所愛者說:“沒什么可給你,但求憑這闋歌。活在你心內,分開也像同渡過。”聽著這樣的歌詞,潸然淚下。難怪他可以決然捐棄生命,沉醉不知歸路。
“共同渡過”這話的意義,使我不自覺地懷舊起來。共同渡過的意義就在于我們在年輕的時候,唱著《明天會更好》:“唱出你的熱情/伸出你的雙手/讓我擁抱著你的夢/讓我擁有你真心的面孔!”回憶過去,才深深地知道:真的成為過去了。“年月把擁有變做失去”(黃家駒:《光輝歲月》),“當愛已成往事,將往事留在風中”(張國榮:《當愛已成往事》)。
最近因為去做義工,與不少同齡人相處。我脫離社會久矣,與梭羅和陶淵明近似,突然再回到世俗之中,發現周圍的人,都已經真的進入了老年。放眼看去,老年人實在太多了!所有的老年人全都涌到了大街上公車上公園里。什么是最受折磨的狀態?知道自己年老,要人遷就服侍,再沒有任何理想和可以成就的事情,于是想在余生繼續產生影響力。
以前有學生向我得意洋洋宣示:以后人類的壽命將會大大延長,活到一百多歲不成問題。我的回答就是:周作人說,壽則多辱。我寧愿看見滿街陽光,一室單純,絕對不喜歡老氣橫秋,死氣沉沉。
幾乎所有人關注的老年,只在于身體的衰弱和病痛。的確,我現在已經感到膝蓋痛楚不便、血壓臨界、血糖瀕于超標、消化力不濟、容易疲勞等等。其實人老的標志,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腦退化癥。我所接觸的同齡人,大致毛病在于:已經比較難聽取他人的言語,因為他的大腦已經不能迅速、連續理解別人表達的復雜信息,大腦處理信息意義的能力已經漸趨低級,別人說什么他不大聽得進去,但是控制不住地滔滔不絕;坐下來看電視,不到十分鐘便流著哈拉子打瞌睡;對什么新鮮知識全無接受力,害怕孤獨;最感興趣的話題就是養生,等等。
我對于老人話題絕無興趣。我自信,我的大腦只有40歲左右,雖然我的身體,已經是60歲了。我到澳大利亞政府的福利署去申請救濟,官員打死也不相信我已經60歲了,頗為欣賞我的氣度面相。老婆早就告誡說:你到福利署去,記得不要刮胡子,穿得不要太紳士,還要表示你不懂英文,要懂而裝不懂,人家才會同情你,毫不猶豫就發給你津貼。可惜我從來不會偽裝,除了真心的面孔,只有直來直去。
為了保持大腦的有效與高效機能,我堅持閱讀經典和深度思考。寫作便是我最好的智能體操。日本的山本玄絳禪師在龍澤寺講經,說過:“一切諸經,皆不過是敲門磚,是要敲開門,喚出其中的人來,此人即是你自己。”閱讀古往今來的經典,除了應當虔敬地學習它的道理、它的論題、它的詞采,還要進行一種密切的對話。對話的對象可以是永恒的真理,也可能是其它的東西。無論如何,在與經典密切對話的過程中,讀者不斷地“生發”出對自己所關懷的問題具有新意義的東西來。經典之所以歷久不衰,往往是提供了對話與創造的豐富資源。閱讀經典一方面是要“照著講”,同時也要“接著講”(馮友蘭)。不管“照著講”或“接著講”,最后“是要敲開門,喚出其中的人來,此人即是你自己”(王泛森:《為什么要閱讀經典》)。
尼爾?波茲曼的名著《娛樂至死》深刻地指出:“有兩種方法可以讓文化精神枯萎,一種是讓文化成為監獄,另一種就是把文化變成一場娛樂至死的舞臺。”不幸的,中國現在兩種方法都全用上了,而且十分成功。表征之一便是:絕大多數人已經不再閱讀了。
學習做一個有好的人格和知性的老人,是現時中國老人特別值得努力的事情。這一代老人帶著太多舊時代的心理痕跡,是由于缺乏教育和善良的環境所致,也與一直不善于學習的生活方式有關。我從小知道,一個真正的長輩,必須慈祥、善解人意和寬容,莞爾一笑,包容下天寬地闊的狀況,因為他已經見識過所有,歲月的經驗和知性給他透徹洞察人性的深度,深明不同的人、不同的階段、不同的情境下的狀況。只有還不懂事的人,才會在一把年紀的時候,還是那么喧嘩和騷動、折騰與張揚。佛家說:看透-放下-自在,佛法不離人間法,廣大智慧,無所不通。
聽著《共同渡過》,想到一生之中,只有智慧是我唯一的伙伴,和她共同渡過,這一生是多么幸運:
垂下眼睛熄了燈/回望這一段人生/望見當天今天即使多轉變/你都也一意跟我共行……
能夠在有生之年行萬里路,走向更廣大的世界,經歷新的人生,是最幸運的。最怕一生死守一個地方,井底之蛙,最易未老先衰,竟不自知。
對于人生,最好的贈語就是張國榮的歌詞:
沒什么可給你,但求憑這闋歌。
責任編輯:傅燕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