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 牙

王勇英

秋天起風之后，天就漸漸變涼，奶奶從她的木柜里翻出兩塊頭巾洗了，掛在向陽的那面墻的竹竿上曬。

“奶奶一曬頭巾，八月十五就快到了?！眿寢寣Π职终f。

爸爸說：“那就準備買月餅吧。”

我一聽到“月餅”兩個字，口水就從嘴角流出來了。爸爸托起我的下巴，皺了一下眉頭說：“都多大了，還成天流鼻涕、流口水？”

“等換了乳牙長出新牙，就不流口水了?！眿寢屨f。

大人們說小孩子牙齒不多，擋不住口水，就像老人的牙齒掉得差不多以后，也會像沒牙齒的孩子那樣流口水。

奶奶的頭巾曬干后沒幾天，八月十五就到了。

八月十五的晚上，我和一幫小孩捧著硬邦邦的小月餅在打谷場啃。那是從它鋪街買來的月餅，一角錢一個，硬硬的，要放在嘴里含濕了，才能用牙齒一點兒一點兒地啃著吃。我們牙齒少的，一個小月餅能啃一晚上；剛換了門牙的人，一個小月餅能啃好幾天呢！雖然月餅又小又硬，但很香，我們慢慢地啃著月餅，仰望天上的大月亮。

這個晚上，我們玩得很開心，但也有人為此付出了一些代價。十六啃月餅啃掉了一顆牙齒；三妞的鞋子掉進了水塘里，她爸爸說明天再幫她撈，反正是木屐[jī]，水泡一泡也不會壞掉；我啃月餅啃松了門牙右邊的一顆牙，然后摔了一跤，把門牙左邊的一顆乳牙摔掉了，出了一點兒血。原本我想哭一下，但覺得這個時候大家玩得那么開心，我舍不得把玩的時間用來哭，就把摔掉牙齒的事暫時放在一邊。

第二天一早起來，我補著哭了一下。媽媽很不高興，怪我一大早起來就哭不吉利。

“為什么哭？”爸爸問。

“昨天晚上牙齒摔掉了?！蔽野炎彀蛷埓螅尠职挚?。

“昨晚掉的，今天早上還哭？”二哥也湊過來看。

“昨晚要吃月餅，沒空哭?！?/p>

我說的是實話，可他們都笑我。

爸爸讓我張開嘴，檢查我其他的牙齒有沒有松動，最后檢查出我門牙右邊的一顆牙松了。爸爸叮囑我：“這顆牙快掉了，要小心?！?/p>

“昨天掉的那顆牙齒呢？給我?！卑职謫栁?。

我從口袋里摸出那顆乳牙遞給爸爸。

爸爸把牙齒拿到巷子里去，用力一拋，“?！钡囊宦曧懀例X落在了屋頂的瓦片上。

大人們說，小孩子換下來的牙齒要扔到屋頂的瓦片上，新牙齒才會在空缺的地方長出來。

爸爸每天早晨和晚上都讓我張開嘴，讓他檢查一下那顆牙齒。爸爸說，每天輕輕地搖一下，把牙根搖松了，就能把牙齒拔下來了。

和我一起體驗換乳牙心情的還有我的堂哥十六。那天，他張開嘴讓我幫著看一下他的牙齒是不是快要掉時，我忍不住像爸爸那樣，用手捏著他的那顆牙搖了搖，可能是我搖得太用力，他痛得大聲哭起來。

正好爸爸回來了，堂伯母就請爸爸幫十六拔牙。爸爸是村里的醫生，雜七雜八的病都看，包括幫人拔牙。

爸爸打開藥箱，用鑷子捏出一點兒棉花，蘸上酒精，在十六的牙齒上擦了擦。接著，他拿出一根棉線，繞著那顆松動的牙齒套了一個圈，打了一個結。爸爸故意問十六：“你今天又去摘人家的木瓜吃了吧？”十六經常摘別人家的木瓜吃，所以他需要花時間想一下，今天自己摘了誰家的。爸爸趁他思考的時候揪住棉線一拉，牙齒就被拔掉了。

爸爸把棉花堵在他的牙窩里，讓他用手按著。堂伯把那顆還帶有血絲的乳牙拋到了他們家的屋頂上。

爸爸想順便也幫我拔了那顆松了好幾天的牙，只是干凈的棉線用完了，他便讓我去找奶奶要一根。十六要跟我一起去，三妞和天骨他們也來了，他們錯過了看十六拔牙，現在想要看我拔牙。人一多準出事，不知是誰先撞了誰，反正我們四個一起滾到了巷子旁的水溝里。

等我找奶奶要到了干凈的棉線交給爸爸，做好拔牙的一切準備后，爸爸卻說我的那顆牙齒已經不見了，可能是我剛才去找奶奶要棉線時掉了。

我和十六、天骨、三妞一起沿著那條路來來回回找了十幾遍，奇怪的是，就是找不到我掉的那顆牙齒。

“怎么辦？不把掉了的牙齒扔到屋頂上，我可能就不會長出新牙來了?！蔽译y過地對他們說，眼淚都快出來了。

十六的新牙很快就長出來了，紅紅的牙齦上冒出了一點兒白白的牙齒。我很羨慕他，然后想起我丟失的那顆牙，覺得好難過。

傍晚，我們一幫孩子端著飯到打谷場的塘頭邊并排坐著吃。十六走到我面前，讓我看他的新牙，然后大家又提到我丟失的那顆牙。我難過得吃不下飯，抱著飯碗蹲到門樓的角落里，一個人悄悄地哭。

爺爺發現了我，蹲下來問我：“為什么哭？”

我用手指著門牙右邊的空位說：“上次我掉了的牙齒沒找著，沒扔到屋頂上，這里就長不出新牙了……”

爺爺笑了，用他的手指摸了摸我的牙齦說：“老人摸過的地方就能長出新牙來?！?/p>

“真的？”我愿意相信爺爺的話。

“真的。”爺爺保證道，“一定能長出新牙的?！?/p>

爺爺想了想，又說：“可能是老鼠把你的牙齒叼到屋頂，放在某一塊瓦片上了。你沒聽說過嗎？每個村子里都有一只老鼠，專門幫粗心的孩子撿牙齒，叼到屋頂放好。所以，每個換乳牙的孩子都能長出新牙來?！?/p>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有這樣的老鼠。

這天半夜，我的牙齦里像有蟲子鉆來鉆去，癢癢的。爸爸說可能是長新的牙齒了，叫我別用手摸。

爸爸說得沒錯，我真的長新牙了！

我開心得像過年一樣，首先跑去拍爺爺的門，告訴他我長出新牙了，然后我見誰都告訴人家，我長新牙了。

不知道是因為爺爺摸過牙齦我才長出牙齒，還是因為老鼠的幫忙，總之，我很感謝那只傳說中的老鼠。

村里所有要換乳牙的孩子都喜歡那只老鼠。后來，住在它鋪街的沙蛭也像我一樣，掉了一顆牙沒找到。他一點兒也不擔心，認為老鼠會幫他撿牙齒?？墒?，沙蛭掉了牙齒的那個地方，不知為什么并沒長出新牙來，他很難過。

沙蛭從它鋪街回村里來找我，問我見過幫人撿牙齒的那只老鼠沒有。“我很想看一看那只老鼠。”沙蛭說。

我也很想看一看那只老鼠。后來，還有更多的人想看那只老鼠，他們是三妞、風尾、十九、天骨和乳渣。

我們到村里老鼠最容易出沒的地方去看老鼠。

我們到屋溝邊去看，那里的老鼠眼光賊賊的，看上去好像偷了別人的東西或正準備去偷別人的東西。

“做賊的老鼠會幫我們撿牙齒嗎？”沙蛭問我們。

我們幾個人互相看了看，然后搖頭。

“可能一些是好老鼠，一些是壞老鼠。好老鼠專門幫掉了乳牙的孩子撿牙齒，壞老鼠專門做壞事。”三妞覺得應該是這樣。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趕緊對沙蛭說：“可能你掉的乳牙沒有被好老鼠撿到，而是被壞老鼠撿到，所以你掉了牙的那個地方沒有長出新牙?！?/p>

大家都驚叫起來，說怎么早沒想到。

很快，我們也擔心起來，因為我們還有好幾顆乳牙要換呢，萬一不小心掉了，又被壞老鼠撿到呢？

我又有一顆乳牙差不多要掉了，我每天都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它。

“我要是故意把牙齒扔在一個地方，好老鼠會不會出來幫我撿呢？只要它一出來，我就能見到它了?！蔽疫@樣想。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三妞，三妞馬上就告訴了風尾、沙蛭和天骨……

那顆乳牙脫落在我手掌的當天，我決定用這顆乳牙去引誘老鼠。

我把牙齒放在我家的飯桌上，然后和伙伴們藏在柴垛后面，用秸稈把我們蓋起來，只露出眼睛。我們大氣也不敢喘，更不敢說話。

果然有一只老鼠出來了，它沿著墻根走到椅子上，又跳到飯桌上，從牙齒旁邊經過。沙蛭高興地叫了一聲：“老鼠見到牙齒了。”

沙蛭一叫，老鼠嚇了一跳，逃跑的時候掉進了我家的米缸里。

我們一起圍在米缸前看老鼠，看了很久，也不知道它是想撿牙齒還是想偷牙齒。

媽媽回來看到米缸里的老鼠，氣不打一處來，她捏住老鼠的尾巴，把它扔到外面去喂貓。媽媽順手也把我的乳牙扔到了屋頂上，然后像趕小雞一樣趕我們：“走，都給我出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