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徑宇

日照海岸。圖/GETTY 圖片編輯/董潔旭
最后一艘漁船從大海深處歸來,身后拖著漣漪,近港灣時便熄了火,任其滑到岸邊。船家扛著魚筐上岸,在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聲中,消失了。
下午從萬平口搬來港灣里的酒店時,看著進進出出的漁船,擔心晚上會吵。沒想到,此時竟已寂靜無聲。
在這膠東半島的小城里,晚九點,燈塔下已沒幾個人了。一位出租小沙丁車的老大爺蹲在長椅上,習慣性地保持著討好人的笑臉。燈塔的光映照在他久經海風的臉龐上,讓人一眼就看到了他的此生。
我付了錢,笨拙地開了兩圈沙丁車,就跟他說,還有事。他說,那你明天再來玩,可好玩呢。我連連稱好,向海邊走去。他追過來喊,記得漲潮的時間啊。
海水,涌過來,退下去。不遠處有三兩對戀人,喁喁細語。海風不時送來他們的笑聲。我感覺疲憊極了,睡意像從洪荒年代襲來。于是回房間去了。
凌晨一點多醒來,滿屋子破碎的月光,像撒了一層玻璃渣。一只蚊子順著光線飛來,小翅膀一振一振的,伺機咬我。秋光易逝,大約它也沒幾天日子了。
披衣下樓,沿著木棧道走到海水與港灣交界的高臺上。高臺凸出去,三面是海水。向下看去,近前的海水消失無影。白天時還深不可測,現在水落石出,顯現出北方海域罕見的天然礁石群。裸露的礁石發著冷光,像海怪一樣。
這里是日照。
山東該去的地方都去過了,在曲阜孔廟時我問朋友,日照可遠?在威海時,我問,日照在哪個方向?在濰坊,在煙臺,在濟南……我問,日照怎么走?
每一次,朋友都說,不遠,可惜沒飛機,沒火車。山東都快走遍了,日照便成了一塊心病。有人問,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我說,日照。
凡你不能抵達之所,便是你靈魂所在地。終其一生,你不過就是在肉身的圖騰里眺望著想往之地。
心系于日照,起初是因為她的名字。日照得名自北宋,意為“日出初光先照之地”。這名字的浪漫程度浩蕩無邊,比“上帝之城”都慈悲溫柔。
有一陣,我奔突南北,不得其所。一天早上趕往宜昌,到機場,通知航班取消。不甘心再拖著行李箱回家,即趕到火車站向青島去。午后,走出青島站,在對面的長途客運站買了去日照的票。那是9月底,車站附近海風鼓蕩。
十幾年前來過青島。那時候我在做報紙,到青島拜訪兩家都市報。從發行站排著長隊的發行員,可以感受到報業的生機勃發。這樣的時代轉瞬即失。我拜訪過的其中一家報紙的老總,隨著報社債臺高筑而人間蒸發了。
車上了跨海大橋。這座橋全長近36公里,其中海上段26公里多。我一會兒看左面的海水,一會兒看右面的海水。
車下高速后,經過一段未鋪瀝青的塵土飛揚的公路。不久,前方出現了一座破落的小城。
正如中國很多海濱城市一樣,日照的海邊和內城完全是兩個世界,海邊有多漂亮,內城就有多臟亂,像一位在日常的瑣事里未老先衰的婦人。
好在游客很快就能遺忘掉內城,當大海乍現眼前。
內陸人第一次看見大海時,或多或少都有一種儀式感。去過很多城市的海邊,每個城市的感覺都不一樣。有的富貴,有的熱烈,有的雄闊,而日照的海,則像孤獨自足的謙謙君子,漲潮時羞于大聲喧嘩,潮去時也不看別人一眼。海水緊靠新建的城市群,新城像寂寞少年,穿一件耀眼而尚不合體的白襯衣。潮水一層層卷上來,帶著青澀的柔情。
電影《云上的日子》最后一個故事里,一個自以為是的男子搭訕即將進入修道院的女孩,女孩說他“就像在燈火通明的屋子里點燃了一枝蠟燭”。只要尚存一絲欲望,你永遠不可能復歸于海水一般的靜謐自足。
大半年里,我在無聊的路途中常常剖析人之欲念。一層層執著,一層層剝離,越到深處,執念越頑強堅韌,被視為安身立命之本,讓人探不清其源自的幽暗處。
就像這幽暗的木棧道。我走過它,站在海風鼓動的凸出海面的巖石上,向海望去。海暗黑無邊,廣大無邊。凡無期待,便無嘈雜。謗積丘山,寂通大海。
不知過了多久,潮聲漸隆。低頭,發現遠處的海水,每次沖來時似乎都近了一些。沖一次,退一次,不出半小時,漸次來到腳下,開始沖擊裸露的黑黝黝的礁石。先是沖正面,浪花飛濺,繼而繞過兩旁,將礁石團團圍住。很快,海水填滿了剛才的海灘,只剩下礁石的頂部。一浪高過一浪,最后將礁石兜頭吞沒。
不遠處的潮汐塔眨著眼睛,似乎對一切了然于胸。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到漲潮,雖知潮水必不至于沖上來,但仍感驚悸。
這有節奏的潮聲,讓人幾乎迷失心性。想起在普陀山上看到的傳說,觀世音菩薩正是聽著潮聲打坐入定的。在市井中欲望重重,在枯山中也思慮繁雜,無論鬧靜,人很難僅靠自律就能制服心中的魔咒,潮音當算是方便法門。像我等凡夫俗子,潮水也有催眠之效,怪不得各種催眠的軟件中會植入潮水漲落的聲音。
明天是不可能早起了。不能看日出之初的海面,但有幸看到了月亮之下的潮汐。以前聽德彪西的《月光》時,不能理解其中的激越處,現在看到波浪遇到礁石時不容置疑的沖撞,看到月光輕撫著重歸平靜的海面,突然似乎就算懂了。那聳峙的堅硬的礁石,就像人心中沒來由的執念,有時露出來,有時被淹沒。但即便大海,一時也解決不了礁石的問題,只能靠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沖撞和洗刷,直至幾百年幾千年后將其化為烏有,化為海水的一部分。
我想,日光之下,已無一事,明天不早起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