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肯特里奇：藝術沒有答案，只是一個個思索的過程

Asura

威廉·肯特里奇是南非最優秀的藝術家之一。作品自哲學、文學、戲劇與歐洲早期電影里汲取營養，并根植于南非獨特的政治土壤中。他的炭筆動畫系列與舞臺表演作品蜚聲國際，被邀請至德國卡塞爾文獻展、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大都會歌劇院等知名機構展出。2010年，獲得了有日本諾貝爾獎之稱的“京都獎”榮譽。

種族隔離制度的“受益者”

1955年，威廉·肯特里奇生于南非約翰內斯堡的一個猶太律師家庭。

父母分別是來自立陶宛與德國的移民，兩個家族在19世紀末遷移到南非。這不僅讓他們避開了歐洲的排猶風潮，也逃過了二戰中殘暴的納粹屠殺。然而諷刺的是，這種“劣勢”在南非得到了完全相反的待遇：肯特里奇家庭以白人血統，進入了特權的階層。自十九世紀開始，南非就陷于臭名昭著的種族隔離政策中：政府將居民分為白人、黑人、有色人種和印度人；數百萬黑人被驅趕出自己的家園，進入“隔離區”生活。他們無處不承受著巨大的歧視：沒有選舉權，不能雇傭白人，不能與白人結婚，不能進入白人電影院，甚至不能跟白人共用一段天橋……

肯特里奇的父親悉尼·肯特里奇爵士，正是在這種極度壓抑的環境下著名的人權律師。在案件中表現出的專業能力與正義感，為他贏得了格外的尊敬。也正是這份特殊的工作，讓肯特里奇烙下了難以釋懷的印記。在1960年的沙佩維爾慘案中，他的父親正是受家屬委托的代理律師。六歲的肯特里奇在父親的書桌上，第一次看到屠殺遇難者的照片。種族、權利、公正、尊嚴……這些抽象的詞遠不及眼前的一切令人震驚。成年后，他在作品《暗箱》中利用動畫和場景搭建的方式，再現了這段觸動：當機械的木偶伴隨著“薩拉斯特羅的詠嘆調”旋轉起舞時，背景中正播放著1904年對赫雷羅人的種族滅絕屠殺。浪漫，悲傷，怪誕混合成一種難以言說的鈍痛。

進入大學后，肯特里奇選擇攻讀政治與非洲研究，并很早就開始將南非的政治與革命作為個人理想。這讓他遠離了以往藝術生對時髦形式的追逐。學者安德魯·所羅門曾這樣理解他的處境，“肯特里奇受益于一種自己鄙視的制度（種族隔離制度），這種心理上灰色的地帶，正是他創作的動力之一”。在后來的作品中，我們仍能感到他對不公正的抵觸，以及對“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們”充滿了悲憫之情。

炭筆動畫的世界

1989年，34歲的肯特里奇創作了蘇荷（soho）系列短片的第一部—《約翰內斯堡，巴黎之后第二偉大的城市》。整個系列由十部長度不超過十分鐘的動畫組成，時間跨度從1989年至2011年。

其中的主人公蘇荷（Soho）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富有的開發商，永遠都穿著一套細條紋西裝；菲利克斯（Felix）則是一位焦慮而感性的藝術旁觀者，在影片中總以裸身示人。藝術家以生活中的事件為素材，通過兩個人物求生存的故事，投射了當時整個社會的狀況。雖然這些作品并未明確地指向種族隔離制度，但它們正取自那個殘酷社會留下的警醒中。

就制作方法而言，影片幾乎是“笨拙”的：畫家首先將一張白紙釘在畫室的墻壁上，并在房屋正中央架起相機。“我在紙上畫畫，然后走到相機旁，攝下一兩幀畫面；走回去繼續畫，改動畫面的輪廓，然后再走到相機旁拍，如此反復。”每組鏡頭都是一幅獨立的素描，而一部3-8分鐘的短片差不多要畫20幅。通過靜置的鏡頭，創作的過程被連續記錄下來，再進行編輯、音效、配樂等后期工作。在配樂中，藝術家常選擇小號來演奏，清晰的節奏呼應著畫面的轉換，而略帶幽默的曲調緩解了主題自身的壓抑。

每張作品都是以炭筆描繪，筆觸粗獷、有力。無論是單色的黑白畫面，還是對苦難民眾的關注，都讓人們聯想到德國著名版畫家珂勒惠支的作品。藝術家在不斷地涂抹，刪減和添加中制作出新的畫面，最終完成了對情節的敘述。“每一幀畫面都是手工繪制，觀眾能看到藝術家如何畫一幅畫，也就理解了畫面里更多的內容。”肯特里奇正是通過這些零碎的圖像，構成了一種對話：展示了“我們在世界中看到什么，以及世界在向我們傳達什么”。

這些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短片帶有一種質樸感。在回顧時，我們仍能體會到當時的工作過程與狀態。而涂抹的痕跡，不僅沒有成為瑕疵，反而具有一種模仿記憶的效果：它們如此發生，留下痕跡，又消失在時間之中……

二手書中的“暗藏機關”

在威廉·肯特里奇的作品里，“書頁”也是一個常出現的介質。

每一篇書頁背后都承載著不同的歷史和寫作者的思考，這讓它們帶有一種特殊的魅力，也讓肯特里奇看到書本時忍不住想畫上幾筆。他笑稱“為了管住自己，每次去圖書館都要把手插進口袋里”。

在里程碑式的作品《二手閱讀》中，藝術家將一本1914年版的《卡塞爾的機械百科全書》作為作品的主體。他在泛黃的舊書扉頁上，寫上了自己的名字。這段七分鐘長的錄像，以藝術家沾滿墨水的手翻開封面開場，觀眾仿佛透過“他”的眼睛觀看著一切。隨后，書頁以每秒十二幀的速度翻動起來—連貫動作的單張描繪，在翻動中形成了動態。其中的主要人物身著白襯衫，黑西褲，略胖的身材，可以清晰辨出正是以肯特里奇本人作為原型。

隨著鋼琴樂的響起，畫面從最初的粗寫符號，肆意的墨跡，漸漸帶來驚喜：振翅飛動的鳥，翩翩起舞的男女主人公，具有彈性的椅子，人物在旋轉中逐漸化為裸女又變成燒水壺……跳躍的思維像一場奇特的冒險，讓人充滿期待。

在此次《二手閱讀》的同名的展覽中，另一件作品同樣引起了人們的注意，那就是第一展廳中的巨大的樹林。它們每幅都有一人高，是由無數張拆開的字典紙拼貼而成。在制作過程里，藝術家將照片打上格子，并在字典紙上一張張用滴墨的方式復制每個格子里的內容：樹干樹枝的彎曲盤旋、前景里的草地和灌木叢、一望無垠的原野以及繁茂的樹葉。最后將這些拆掉的書頁精細地拼接，重現原圖。

這是一個奇妙的反向思考：人類在制作書籍時，砍伐森林化作紙漿；而現在，藝術家正將一頁頁現成的書頁拆開，散放，繪制，拼貼……以恢復它本來的面目—創造出了一片特有的“紙上森林”。

尾聲

在有限的篇幅中，我們擷取了威廉·肯特里奇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但無疑，還有更多有意思的內容值得挖掘。無論是與中國文革相關的《論樣板戲》，根據小說家果戈里的作品改編的戲劇《鼻子》，還是反映存在與虛無的裝置《拒絕時間》，都是藝術家發起的一次次探索。在形式上他也從未自限，將疆域擴展至繪畫，動畫，舞臺劇，室內裝置等一切可用的手段，去貼切地傳遞屬于他的思考。

我們想引用一段肯特里奇的話，來結束這次短暫的探尋：“律師是理性的邏輯思維，而藝術家傾向于非理性的、情感的方式，這里蘊藏著無限的可能。兩者看起來是相反的，但在更高的層面上—關于探索世界是如何運轉上，它們又是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