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生長（組詩）

賀穎

萬物生長

我不是植物

我是泥土和空氣的混合體

我哀傷時像園中漂亮的碎石小徑

被慈悲的草木度化

背叛了自己

我開始愛上木槿的淺紫

槐樹花曾經的白

我在凌晨時發現

那些白的靈魂，仿佛未來日子里的暴雪

覆蓋于月亮下堅硬的落葉

我并非故意遲歸——我只是迷失于自給自足的土地

那夜與晝交替時舒服的模樣

我沒醉

親愛，我眼里是溫暖的紫色

我看見銀杏里的玄機重重

夜色無垠，萬物生長

我看見滿園的梅樹在水邊低低燃燒

◎ 與父神書

1.

我們是泄密的兩瓣玉飾——被無量云端

分開

在因果中戀舊

在輪回中錯失

我們是玩伴，是風中嬉游的水波

是雪地里擁抱的小孩子

誕生在相同的出處和時辰

除了你醉人的眼睛

我們有著相似的五官和四肢

我們是彼此

我們

明明渴望歡愛

卻在無辜的風向中，背道而行

不能夜夜用肉身

安抵你的胸膛

這是我冰冷的遺憾

不能用雙臂，環繞你……

2.

一離開你的懷抱

我的大部分身體就成了傷口

在感性和理性之間

反復結痂

隔著薄薄的皮膚

每一秒血液的流動

都疼

為了完成秘密的慶生

我把時間的順序顛倒，重來

把那些疼

藏匿在蘋果樹一樣的字母和發音之間

我在經文中

找到預設的問題

卻找不到預設的答案

最好的止疼藥也不能為我緩解

有時我像葉子一樣

被夜晚漂浮起來

我必須直面一個事實

———這個大器晚成的深秋

該拿什么

報答你

原諒我兩手空空來到世上

十一月

我必須直面一個事實

——這個大器晚成的深秋

該拿什么報答你

這復活的一世，該拿什么

報答你

◎ 玉蘭樹

別怕

不要怕

——當夜晚舉出正見

我就是那不輕不重的一曲經文

我慣于在暮靄時省察

在食物中苦修

我想成為的

不是你的肝腸肺腑

我不要這些過于重大的玄機

我只想

是你夜與晝交替時

青黃不接的

一小段心事

——白玉蘭的葉子已經金黃

而我就是其中的一枚

簌簌而來的箔片

有石頭的魂魄

熱烈的低叫

在你午夜的掌心

迅速溶化

◎ 你用一百種經文

復活我

于滿月下的秋夜

我就用一千種錦句，復述你的佳美

你玉一樣的身心——我的出走

與回返之地

十月之后

我們都愛閃電

那白亮亮的光，到來的剎那

情由婉轉

而江山硬朗

那么持久的莊嚴里

——你教會我

飛

你是喃喃的小嬰兒，但我不要你覺醒

稍等——時光

就這樣

我懷抱于你

猶如懷抱往事紅塵

你體內漫長的雅致與凌亂，從此收入我的江山

雙臂打開，合攏

足夠了

——孩子

任世事遠去，我且以此為生

◎ 組曲：一月菩提

1.

關于樂曲

我只留下最小的一部分

供養性命

余下的全部

都交付于質地精良的地下鐵

這里有城市最秘密的慈悲

———每一條

都通向你的前世今生

我要在每個直行或拐角處布滿音符

就像秋涼

布滿這個沒有冬天的城池

———父神

起風了

這是一月里的第一次，細薄而繁復

如我在一枚簡單的星光下

需要你的樣子

2.

思量你是我唯一的享樂———別笑我

像一種錯誤的語法

在你夢境和醒來時

驚慌無措

流水落花

別笑我像潦草的畫

在春天里輕浮

在冬天里淺薄

在黎明時痛下決心，在夜里推翻誓言

———想起你

該如何按住心口

不去溫暖地抒情，如何讓一句

玫瑰似的囈語

化作箴言

如何讓血變得溫馴，讓呼吸平穩

讓灼灼肺腑

冷卻成清涼涼的廟宇———

哺育這些深刻而長久的秘密

3.

今夜

我們合謀做一雙新人

新的小星光，新的紅鋪蓋

新的小誤解，小恩愛

新的酒醉，新的驚慌與敬重

新的虛弱的小心靈

新的一夜小荒唐

———天亮前

我們相互抵達

共同說出一個愿望：

孩子，讓我給你健康富足的一生

4.

我單一的每一天

都不足以拿出來想你

它們像被單獨擺放的漢字

必要連起來讀

才可傾聽

隱于其間的曖昧，或瞬間的了悟

背著你獨自飲酒是臉紅的

怎奈夜涼風起

星光下

一捧無色的水，在銀碗中誦經

一曲琴音中，盛開蓮花

5.

我有一床紅鋪蓋

我有一床星光

我有一床洗過的黑頭發

我有眼前的咫尺

合目的邊疆

我有右臂上完滿的齒痕

我有滿屋蘋果香

我有一條河

我有一座山

我有滿倉的五谷

我有下雪的北方

我有拂曉中起舞的小獸

我有兩手空空的今生

我有為你而來的轉世

我有全部地下鐵的通行證

我有塵世確鑿的掌紋

我有揮別時合十的指尖

我有誠實的笑意

我有轉身而泣的淚水

我有一片樹林

我有幾世因果

我有晨光中的靜待

星月下的奔跑

我有遙想，我有閃電

我有城池錦繡

我有觀心菩提

我有一個名字，被你深深愛著

◎銀碗里的酒

把我最好的給你享用

———我稀缺的寧靜與溫和

用最好的洗發水

為你備下混合著柑橘、月桂的芳香

銀碗里的酒

溫在月下

如果你今夜出發

我們就在濃霧到來之前

相互抵達

——縱情于熱烈吧親愛的

別讓我們在懸而未決中疏遠

愛意嘩啦啦地

布滿異鄉的月光

我不再怯懦

不再羞于承認

養心池里的蓮花，一夜一夜地開

本欄責編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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