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城里去死

邵火焰

峔爺的倔勁上來了九頭牛也拉不回。峔爺的老伴峔奶這么說，峔爺的兒子山貓也這么說。

那年，山貓高考，分數達到了本科自費錄取線。峔奶說，就讓兒子讀個專科算了，讀專科的費用少些；山貓很懂事，知道家底薄，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錢了，也說，我還是先讀個專科，到時可以再去“專升本”呀。峔爺點燃一支煙，連連吸著，待那籠罩著他的煙霧散盡后，峔爺彈掉了煙頭，布滿老繭的大手就勢一揮，說，不行，得讀本科，沒錢把房子賣掉。峔奶說，賣了我們住哪兒？峔爺說，就住后山村林場廢棄的那間護林小屋。

峔爺和峔奶這一住就是八年。八年后，山貓有出息了，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公司，有了自己的房子。山貓要接峔爺和峔奶到城里，可峔爺堅決不同意，峔爺說，我一生就這賤命，住慣了鄉下，不想進城。山貓沒辦法只好出錢請人在村里給父母蓋了一間寬敞的平房。

歲月像門前的風在無聲無息地流逝，山貓結婚成家了，山貓有兒子了，峔爺做爺爺了。山貓每年春節都要帶著一家三口，自駕小車奔波千里回家鄉看望峔爺峔奶。山貓每次回家都要問二老需要什么，需要什么盡管開口。峔爺說，糧食蔬菜都是自己種的，有吃有喝的，不需要什么。可是有一年山貓再問時，峔爺說，我感覺這兩年我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我想早點準備我百年歸世后的棺材。峔爺說，活著我不求住好的房子，但死了我希望有一口好棺材。

山貓滿足了父親的愿望，花了一萬多元買回了一口上好的棺材。棺材高大威武，正面一個大大的金色的繁體壽字，揭開棺蓋，木香撲鼻。峔爺竟然爬進棺材里，四仰八叉地躺在里面試睡了一下，出來后連叫舒服啊舒服。平時峔爺也愛時不時踱到棺材前撫摸幾下。峔爺有時和峔奶開玩笑說，老婆子，如果你走在我前面，這棺材就給你睡算了。峔奶說，我才不稀罕你的東西呢，我要兒子給我買個更好的。峔爺就笑了，峔奶也笑了。

不久，政府開始在農村推行火葬，反應最強烈的是峔爺，峔爺說，誰要老子火燒，我就跟誰拼命。峔奶說，到時你死了跟誰拼去？峔爺說，告訴山貓，我死了決不火葬，無論他想什么辦法，無論花多少錢，我得睡這棺材土葬，不然我在陰間做鬼也不會饒恕他的。

也該峔爺運氣好，在推行火葬的那幾年里，峔爺雖然時不時生點小病，但并無大礙，彎彎扁擔就是不斷。幾年后，政府開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管是火葬還是土葬，政府不再過問，農村當然又恢復了土葬。很少喝酒的峔爺那天心情特高興，讓峔奶整了幾個好菜，他一個人自斟自飲地喝開了。峔爺喊過峔奶說，老婆子，看來那棺材像你一樣，與我今生有緣，還是我睡。峔奶照峔爺背上捶了一拳，笑罵了一句，你個老不正經的東西！

這年，山貓一家三口又自駕小車回老家過春節。山貓和媳婦臨走時說要父親賣掉房子，和母親一起到城里一家人住在一起，峔爺連連搖頭，峔奶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的倔脾氣，他怎么會去城里呢？峔爺這才接過話茬說，到城里就是將來死了睡金棺材我也不會去的，我這輩子哪里都不去，再說了，即使去了城里到時還不是落葉歸根回到后山埋葬，要去，你們把你媽接去，我是不會去的。峔奶說，你不去，我也不去。山貓見父親倔，只好一家三口返回了城里。

第二年，峔爺病了，病得厲害，他說閻王爺在叫他，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峔爺不怕死，峔爺說我這一生值得，養了一個有出息的兒子。峔爺開始還能躺在床上看看電視，后來電視也不能看了。

這天，峔爺叫過峔奶說，你快打電話給兒子，讓他回，我要去城里他那里住，我要到城里去死。峔奶給山貓打了電話，最后峔爺接過話筒說，記住兒子，聽話啊，你得坐火車回。山貓聽了父親的話，坐火車回來了，回來后賣掉了房子，賣掉了峔爺的棺材，帶著父母回到了城里。賣掉棺材時，峔爺竟然沒有半點留戀之意。

峔爺到了兒子那里還沒一個月就離開了人世。臨死前，峔爺特地叮囑兒子，不必把我運回老家，就葬在城里的公墓里，還特別叮囑峔奶說，你將來去世時，也不能回鄉下安葬，要與我葬在一起。

山貓問母親，爸這么倔的一個人，思想怎么突然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

峔奶這才告訴兒子，原來，清明節那天，峔爺看電視，電視新聞上說，高速公路發生多起車禍，有起車禍中一家三口喪生，峔爺擔心將來自己葬在鄉下，兒子每年清明節都要來回奔波，他不放心……

山貓望著墻上的峔爺，峔爺在笑，山貓卻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