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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近,那么遠

2015-11-05 10:20:34王一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5年1期

王一

1

來到歡城大街107號的時候,霧一點兒都沒見輕。

我喜歡霧。喜歡在霧中穿行,迷失,或者找回。因為每當這個時候,我的腦海里總會閃現出一個瘦小的身影:他挎著籃子,獨自一人在霧中穿行,你看不出他是從家里走出去還是往家里走……那個影子就像水黽,浮游在水上,不沾水,也始終離不了水。

很多時候,我不確定那個影子就是我,它雖在眼前,卻讓我感覺那么遠,遠得就像夢。自從離開周莊,我就再沒回去過,我分不清它是真實的還是幻想出來的,因為它曾不止一次地出現在我夢里。他走得很慢,漫不經心地看著腳下的泥路,時不時地伸出穿黑布鞋的腳,蹭一下路邊的枯草,水沾到鞋上,打濕了鞋,也浸濕了腳。有時,他會停下來,放下籃子,走到路邊的草叢里,拔出溝邊的茅草,放在嘴里咀嚼,在咂干茅草的甜味后,再吐出渣滓。再次回到路上時,除了腳下的泥路和路邊洇濕的草,什么也看不到,霧彌漫了他的眼,也彌漫了我的眼——讓我從家里到車站這么熟悉的一小段路也迷失了方向。

走出家門的時候,我還沒拿定主意去不去歡城大街,因為霧大得對面都看不到人。本想給馬蓋打個電話另約時間,可他打過電話說要晚到一會兒,我也不好再推辭。想到車站離得很近,轉過幾個彎就到了,于是決定不開車去那里,沿著人行道,一直往前走,直奔車站。可霧遮住了一切——樹、人、車、房子,除了混雜在一起的鳴笛聲、叫嚷聲、吵鬧聲依然那么清晰之外,我什么也看不到,仿佛被罩在一個奶白色的球體里,每走一步,奶白色的球體也跟著向前移動一步,這種憋悶讓我感到恐懼,幸運的是腳下的路依稀可辨,還有一棵棵濕漉漉的法桐樹,樹皮在霧水的浸泡下,鱗片一樣緊貼在樹干上。

沿著人行道往前走了很久,覺得車站應該早就到了,可還是沒看見車站,抬頭看了看路邊的門市,這才發現走錯路了。我的腦子里不斷回想著剛才走過的路,轉過的彎,卻怎么都想不出是在哪里岔的道。往回走時,我還在想,霧不僅蒙蔽了人的眼睛,人的判斷力也會在不知不覺中削弱了。

到車站的時候,我開始后悔起來,真不該坐車去,可開車更不安全……站臺上擠滿了人,很多人擠到路上,幾乎站到馬路中間,焦急地等著公交車。每當公交車進站,人群便潮水似的涌過去,擠上車的人在罵,沒擠上車的人也在罵。等了幾趟車,我本想回去卻被人群硬生生地擠到了車上。就這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怎么來到歡城大街,又順利地找到107號這座老房子。

這已經是我第三次來這里了。

第一次來這里看到老房子,讓我難以置信,整條歡城大街都是精品服飾專賣店,怎么會在拐進胡同的地方冒出一處老房子?以前我也來這里逛過不止一次,竟然沒看見過它。老房子看上去很大,青磚到頂,白灰勾線,有些青磚已經粉毀,白線也被熏染成灰色,就像一堵老城墻。上面黑瓦覆頂,飛檐斗角,檐還在,角卻不知何處,黑瓦破損的地方向下塌陷,就像餓癟了的肚子,隨時都有撲倒的可能。伸出的廊檐被四個立著的木質大立柱撐起,上面的油漆已經脫落,開裂的地方也露出陳舊的木質。門是木門,窗是木窗,門窗上雕花鏤空,油漆剝落的地方露出木紋,更顯出它又老又舊,門窗找不到一塊鑲嵌完整的玻璃,有幾處雕花也不知去向,不知是因腐爛脫落,還是人為損壞所致。門上的橢圓銅鎖銹跡斑斑,看上去更像鑲嵌在門上的雕花,鎖鼻扭曲變形,掛鎖的一邊向下低垂著,仿佛年代久遠被鎖墜沉似的。

我用手機在外面把老屋的樣子一點不漏地拍了下來。幸運的是,我還能用手里的鑰匙打開這把鎖。

房子雖然透風,里面還是有種難以說清的味道,讓我忍不住一連打了十幾個噴嚏,空蕩蕩的屋子滿是蛛網,地上積了厚厚一層灰塵,踩上去軟綿綿的,我后來才發現,地上除了灰塵,還夾雜著鋸末。東南角擺放一張古舊的桌子和一把椅子,通往二樓的樓梯下,堆滿了雜亂的木料,有雕飾過的,更多的是解好的原木,除此之外,屋子里什么都沒有。

我沿著滿是灰塵的木樓梯來到樓上,二樓被隔成兩間,一大一小,大的像客廳,四把圈椅圍著一個實木茶海,茶壺和杯子擺在上面,看上去像剛喝過茶,但已經被灰塵覆蓋,看樣子不知多久沒有人動過了。小一點的房間關著門,我打開一看是臥室,里面放著一張床,是一張老式的木床,上面蛛網遍布。下樓時才發現,后面還有一個通往后院的門,一棵高大的核桃樹,占據了大半個院子,東南角是廚房,西南角是一個闊大的貯藏室,里面堆滿了木料和成品、半成品的古舊家具。

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后,讓我一直想不通的是,這么老的房子,陳老師為何不拆掉重建?更讓我想不通的是,這里怎么會堆積這么多的木材、家具?難道她離開周莊之后,不當老師改行做家具了?她為何又把這么大的房子給我?難道為了補償我和母親?可房主上寫著陳衣梅,并不是父親的名字,難道他們沒在一起?她沒有別的子女?難道她一直都沒結婚……這一連串的疑問就像滿地的灰塵和鋸末一樣混雜在一起,讓我無法理清。

在院子里抽了半天煙,我還是滿腦子的疑問,丟掉煙頭后,我又一次用手機拍下了屋子里的一切,接著打電話找了個清潔公司,把整個房子,從屋子到院子,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原本覺得一上午就能打掃完,不想整整打掃了兩天。

2

乳白色的濃霧像掛在核桃樹上的幕簾,一直垂到老房子上,將整座房子籠罩其中,隨著霧的起落,覆在上面的黑瓦若隱若現,讓我隱隱覺得它的神秘,隨之而來的更多的是恐懼。就像一個人在夢里,辨不清方向,除了混沌的蒼白之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聲音也沒有,連自己的心跳都聽不到……當我揉眼再看時,霧還是剛才的霧,沒有一點消散下去的跡象,房子還是那座老房子,老得像個將死之人,無力地躺在病床上。

屋子里依然彌漫著霉腐味,還夾雜著沒散去的土腥味,我打開所有的門窗,霧裹挾著汽油味和說不出來的城市味道一齊從外面涌進,立即消散開來。

我重新把茶壺、茶杯燙了幾遍,又沖洗了幾遍,泡上茶,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等待馬蓋的到來。

這事說來也巧,當我把老房子打掃干凈之后,才突然感到茫然:這么大的房子拿它做什么?破破爛爛的,就是租也租不出去。這樣一連想了很多天,我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處置它。那天路過裝飾城的時候,我眼前一亮,于是走了進去。裝飾城里的攤位一家挨著一家,各種裝修用品應有盡有,我看得眼花繚亂,正準備往回走時,一個身穿淺色風衣長發披肩的女孩叫住我:“老板——是不是想裝修?我們可以免費給你設計……”

“我只想看看——”

“我們公司一定會讓您滿意,全市最低的價格,最好的施工——”女孩邊說邊移動鼠標,電腦上立即顯示出一幅幅裝修效果圖,“這些都是我們馬氏裝潢公司做的裝修,你看一下……”

“嗯,是挺好的——”我邊看邊贊嘆道,“可是,我的房子是老房子。”

“您可真是慧眼——”女孩立即來了興致,“我們公司除了裝修新房,還能做舊老房子,反正只要您能想得到,我們就能做得出來!”

“駱家?”一個留著平頭的中年男人從經理室走出來,大聲叫道。

我一驚,盯著他看了好大一會兒,男人長著一個國字臉,眼睛很小,笑起來瞇成一條縫,他的皮膚微黑,腆著大肚子,我皺了皺眉,一時難以想起來這個陌生的面孔是誰,于是問道:“你是——”

“我是馬蓋——”他舉起拳頭,朝我胸口一擊,“咱們打小就在一起,成天打鬧,難道你不記得了?”

“馬蓋?怎么是你?”我瞪大眼睛望著他,想從他臉上找回兒時的樣子,可除了聲音還有一點兒印象之外,別的什么都記不起來了,“你怎么在這兒?”

馬蓋把我讓到他的辦公室,倒了杯茶端給我說:“我在這兒做生意快二十年了!自從中學畢業后就沒再上學,跟一個裝修老板干了幾年,后來自己單干了……”

“真想不到會在這兒遇見你!我從歡城大學畢業后一直在城郊中學教美術……”

“知道你去了蒙縣,可后來去蒙縣找了你幾次,都沒找到你,”馬蓋嘆了口氣說,“你后來一直也沒回周莊,沒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還以為你去找你爸了……”

“沒有,”我遲疑了一下說,“自從他離開周莊以后,我就再也沒見過他……”

“你爸不是去找陳老師了嗎?”

“我也以為是,可他們沒在一起——”

“你又沒見他,怎么知道他們沒在一起?”

“我想的——”我喝了一口水說,“年前我接到一處房產,是陳老師轉贈給我的,上面不是父親的名字——”

“那也不能斷定他們不在一起啊?”

“我也懷疑過,可如果他們在一起,父親為什么不出面呢?難道他僅僅因為愧疚?”

“愧疚?”馬蓋鼻子里“嗯”了一聲,“周莊人都知道,是因為你外公把你爸的通知書藏起來,你爸才窩在周莊的……”

“這我知道,”我說,“后來母親也跟我說過這是外公的錯,她心里一直都覺得虧欠父親,所以父親走的時候,她沒有挽留……”

“你父親真讓人捉摸不透!”

“我現在才知道父親為什么想一個人看守蘆葦蕩,只是后悔沒把他留住,而且后悔當時恨他,直到母親去世,她才告訴我父親離開周莊的真正原因,并且叮囑我讓我原諒父親,還要我一定要找到父親、找到我妹妹駱英,可那時候我一直都沒原諒他……”我的眼睛有些濕潤了,“直到大學畢業,分配到城郊中學,我才想到那個一直資助我上學的人肯定是我父親,后來,我去郵局問過,想找到父親,可始終都沒有音訊……”

“是他不想讓你找!”

“應該是吧,連匯款人的名字都不是駱之柳……”

“你父親成天神秘兮兮的!”馬蓋突然問道,“那你沒去匯款單上的地址找過?”

“遠著呢……在京城……”

“怎么?難道他們不在歡城?”

“這么多年,我幾乎找遍歡城,都沒有他的消息,連陳老師的消息也沒有,要不是因為歡城大街的房子,我連陳老師都忘記了……”

“是啊,見到陳老師,不就見到你父親了?”

“我也沒見過她……”

“那房產怎么給你的?”

“通過律師轉交的——”

“她為什么不親自轉給你?是不是因為不愿面對你?”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不過——我問過很多次律師,他們說這是按照陳老師的意愿在去年辦的手續,陳老師很多年前就離開了,現在他們也不知道陳老師的去向……”

“這可太神奇了!”馬蓋笑著說,“神龍見尾不見首啊!”

“本來我的生活很平靜,這么一折騰,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處置了……”

“哪兒的房子?”

“歡城大街107號,是一處老房子——很舊很舊了,不過,還帶一個院子……”

“我知道這房子!”

“怎么?你知道那里?”

“這個裝飾城里沒有人不知道那個院落,當時市里把歡城大街規劃建成精品購物街,原來的住戶補償的補償,要門市的要門市,幾乎都愿意拆遷,可這個房主一直都不拆,后來斷電斷水,沒法住下去才關的門。”

“怪不得房子里沒水沒電的,我后來去水務局、電業局重新交了錢,才通上水電……”

“這算不錯了,要是拆遷那會兒,人家理都不理你……”馬蓋遞給我一支煙,嘆息了一下說,“不過——那個院落要賠償的話,還真不知道賠多少錢……”

“就那破房子還值錢?”

“房子值不值錢不說,人家開發商看中的是那塊地!”馬蓋沉思了一下說,“要說那房子——看起來也有些年歲了,老磚老瓦、木門木窗,應該是歡城比較老的建筑,萬一要拆了還真有點可惜,現在想想還是陳老師做得對,她留著還是有她的道理……只是這房子不知道是她祖上的,還是她后來買的……”

“怪不得她不愿意拆遷……”我苦笑道,“院子里那棵核桃樹都不知多少年了,樹干中間裂開,有的地方都空了……”

“那樹肯定早,要是房子跟樹一樣老,那還真成文物了!”馬蓋轉過話茬,突然問道,“你來這里不是瞎逛吧?是不是想裝房子?”

“是啊,不然來這兒干嗎?”

“在哪兒?多少平方?我全包了!”

“就是這棟老房子!”我笑著說,“我也不知道拿它做什么,不過看著太老、太舊,我怕老這么放著,哪天壞掉了,剛才聽那女孩說,你們公司還能依老做舊?”

“這可是我這里獨有的業務,不過——”馬蓋頓了一下說,“工程量肯定很大——”

“是很大,不過我也沒有錢,就想它別毀在我手里……”我突然想起手機里有老房子的照片,于是打開手機說,“我拍了房子的圖片,你先看看……”

馬蓋翻看了一會兒,指著書案和圈椅,大叫道:“這是什么?”

“書桌啊!”

“還有木樁茶海?”馬蓋瞪大眼睛說,“是不是老件?”

“破破爛爛的,還是什么好東西?”

“真是抱著金碗要飯,你不瘋別人瘋了!”馬蓋激動地說,“這些東西如果是老件的話,不知道值多少錢呢!”

“在你眼里什么都是錢!我收拾房子的時候,看到滿地鋸末,還有木材什么的,就想到陳老師可能是做仿古家具的……”

“回頭我找個懂行的朋友去看看!”馬蓋說著,站起身,朝門外喊了一聲:“張平,你過來一下。”

“什么事,馬總——”剛才接待我的女孩走過來問。

“你把這些老房子的圖片全都拷到電腦上,先存著,你看看我這發小想重新裝修,你想一下,盡快做個裝修方案——”

“好的。”

張平接過手機,看了我一眼,遲疑了一下。我忙說:“沒事,里面沒什么,拿去拷一份吧——”

“怎么?還怕里面有什么秘密啊?”

“沒有——里面除了這些照片,就是我的畫了。”

“你的畫?”馬蓋興奮地說,“油畫還是國畫?”

“油畫——”

“那太好了!張平連他的油畫一起拷下來……不定哪天有裝修的客戶還想買呢……”

“你可真是生意精!怪不得出手那么大方!”

“掙是掙了點錢,不過——”馬蓋嘴里喃喃道,“我剛才以為是新房子,沒想到是這座老房子——”

“就是新房子裝修也不能讓你全包啊?”我笑著說,“你找時間先去看看,幫我參謀參謀,我看房子這么老,肯定得大修,然后才能考慮內部裝修的事……”

3

馬蓋還沒到。我知道是因為霧太大。

我喜歡霧,但不喜歡城里的霧。我總覺得城里的霧太臟,里面摻雜了太多的腐臭味、汽油味、焚燒垃圾的焦糊味,唯獨聞不到炊煙的味道。我不記得這味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消失的,也許是從離開周莊之后,從周莊到蒙縣,再到歡城,這距離就像一道隱形的圍墻,將鄉村隔離在城市之外,仿佛記憶在隔開的一瞬間突然斷裂,當回想的時候,你甚至分不清哪些是存在記憶里的,哪些是夢里臆想出來的。想著剛才來時,那么熟悉的路竟然走錯了,這么大的霧中,不知又有多少像我一樣走錯路的人。想起以前給父親送飯,一個人在霧里,絲毫感覺不到害怕,即使在霧中迷路,也會被父親的蘆笛聲召回……可現在想起來卻有些后怕,假如那時候聽不到父親的蘆笛聲,找不到父親住的茅草屋,我現在會流落到哪里?又會怎么樣?

但現在,父親就像藏在霧里,一聲不響地遠遠望著我,卻不想讓我找到。他的樣子深深印在我腦海里,就像二十多年前,他坐在茅草屋里,面無表情地咀嚼著地瓜,眼睛呆呆地望著門外的霧……我不敢去想他現在的樣子,他是否依然木呆地坐在某個地方,像我一樣看窗外的霧,我想象不出除了愧疚,還有什么讓他這么遠地躲著我……

窗外白茫茫一片,霧濃得化都化不開,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下去。枯瘦的核桃枝在霧里來回穿梭,扯破了霧又被霧裹縛著。霧時不時地從窗外擠進來,瞬間便不見蹤影。隨著擠進來的霧,我的眼神也跟著霧游走在古舊的墻上,破敗的頂棚上,墻皮脫落的地方,隱隱露出青磚,有的地方還粘著白灰,看上去不知被涂抹過多少遍。頂棚向下垂吊著,像一個巨大的印花氣球,隨時都可能爆裂,靠墻的地方垂下幾縷脫落下來的塑料印花紙,露出黑漆漆的洞……看著看著,我仿佛覺得自己像在夢里,穿越了二十多年的記憶,現在的我和二十多年前的父親對坐,共飲一壺茶……突然有種想畫畫的欲望,可惜屋子里沒有畫筆,沒有顏料,連根鉛筆也沒有。

“駱家——”

聽到馬蓋在樓下叫喊,我趕緊走下樓,來到大廳里,馬蓋和一個中年男人伏在書案上正嘀咕著什么,見我走過來,馬蓋笑著說:“這是我專門請來的古建筑學者劉文生,來看看怎么拾掇你的房子……”

我帶著劉文生和馬蓋從院子看到屋里,又從樓下來到樓上,倒了茶,馬蓋邊喝邊贊嘆:“怪不得不拆,這么大院子,這么大房子誰拆得起啊?”

“我第一次來這里,看完之后也驚呆了……”

“剛進屋的時候,我還真有點瘆得慌,這么老的房子,還這么大霧,要是我自己我可不敢進來!”馬蓋笑著說,“看樣子陳老師以前是做仿古家具的?”

“要不里里外外堆那么多木材干嘛?”我接著說道,“陳老師從周莊考上歡城大學以后,按說她應該當老師,怎么會做起生意來了?”

“這你就不懂了吧?”馬蓋炫耀似的說,“我現在不也做生意了?這有什么稀罕?那個年代都興下海,只不過有會水的,也不會水的……”

“馬總肯定是會水的……”

“當然!小時候我跟駱家一天到晚泡在歡河里,還能不會水?”馬蓋突然提高嗓門說,“樓下那個書案,我把圖片發給朋友看了,說是個老件,剛才劉文生看了也說好,真要是老件的話,那可是個寶了!”

“人家又沒親眼來看,怎么那么肯定?不過——”我頓了一下說,“東西是陳老師的,不管老的還是新的,我肯定不能動,雖然她說我可以任意處置,我想我只是替她看守,等她回來再交給她……”

“她還會回來?”馬蓋驚疑道,“你連人家在哪兒都不知道,還想著她能回來?再者說,人家既然送你就不會再要回去!”

“這把紫砂壺看上去也是個寶貝!”劉文生端起壺,仔細看了幾遍,還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

“那還用說?你看這房子,這茶海,還有書案,椅子,哪件兒都價值連城!”馬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還有你的畫!那天有一客戶想買你的《印象·門》第5號,開價八千……”

“我的畫還有人要?”

“反正我也不懂,有人買還不好啊?”

“那當然好了,可以用來裝修了!”我抬眼望著窗外的霧,沉默了好大一會兒,才說道:“這里你們都看過了,李老師,您看這房子該怎么拾掇?”

“你都沒說做什么用,怎么收拾啊?”馬蓋轉頭看著劉文生說,“是不是李老師?”

“是得駱老師先有個大體的想法,不然沒法設計!”

“剛才坐在這兒在想,我一直都沒有一個像樣的畫室,看著這間大客廳,突發奇想把它改成一個大畫室……”

“那一樓呢?這里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啊!剛才我都看了,就是后面的院子都能租來當倉庫!”

“沒有——我還沒想好……”

“什么沒想好?光租金就足夠你用了!這么好的事兒你都不樂意?那你花那么多錢裝它干嗎?留著它好吃啊?”

“一直都沒想好,不過——”我吞吞吐吐地說,“如果這里當畫室,樓下肯定不能租出去,不然一天到晚亂糟糟的,什么也干不了……”

“這有什么啊?你睡你的,人家做人家的生意,兩不相干!”馬蓋滿臉不高興,“租你不租,生意你又不做,留它生小的啊?”

“要不就先修,然后一邊裝一邊想……”

“修肯定得修,上面都漏了,裝可就難了!褲頭背心也叫衣服,西裝革履也叫衣服,哪能一樣啊?”

“我又沒有多少錢,就想修完之后簡單裝一下……”

“要想簡單怎么都好說——”劉文生喝了一口水說,“我剛才在想,這樣的房子裝倒不如不裝,要裝的話還只能依老做舊,盡量保持原先的樣子,不然,裝出來之后肯定會別扭,不倫不類的……”

“嗯,有道理——”

“剛看到墻皮脫落的地方磚都露出來了,我突然有個想法——”劉文生說,“如果把墻皮全都刮掉,原汁原味青磚勾線,就像外面的墻一樣,應該更有味道……”

馬蓋沉思了一下,忍不住豎起大拇指。

那天的霧直到中午吃飯的時候才下去。

馬蓋帶著我和劉文生去仝家炒雞店,吃飯的時候,我問他周莊現在怎么樣了,他說他也早沒回去了,上次回去連他都認不出來了。當我問他蘆葦蕩時,他告訴我蘆葦蕩早就沒有了,連水都沒了,原來的河也變成了臭水溝,房子改成樓房,河灘地規劃成了工業園。我知道這些年變化太快,村里人轉眼變成城里人,我也是稀里糊涂地留在城里。對于記憶中的蘆葦蕩,我用我的畫筆不止一次地將它留住,留在紙上、畫布上,每次看到那些畫,就像一次又次地回到周莊一樣,很多次我都想偷偷溜回周莊,去看看那里哪條路哪個胡同是我曾經熟悉的,還有哪些人是我認識的或是認識我的。但我一直都沒有勇氣回去,我不知道是因為父親,還是因為母親,或者是因為我自己。

自從母親去世之后,周莊就再也沒有令我牽掛的人了,就像周莊在我的記憶里漸漸消失一樣,我對母親的印象也變得越來越模糊,雖然跟母親在周莊生活了十幾年,相處了十幾年。有時候極力去想她的樣子,可還是記不太清,腦海里只有母親毫無表情的臉,還有父親,他們即使在一起,也沒有笑臉,那時候我并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老板著臉,總以為別人家的父母也是這樣,后來我才知道是因為母親一家人不愿讓父親返城上學,留住了父親,卻沒能留住父親、母親的快樂,可最終父親還是帶著駱英走了……直到現在,也沒有人知道他在哪兒,連我也不知道。

給看蘆葦蕩的父親送飯是我最快樂的事,我發現做飯也是母親最快樂的事,因為每到做好飯,母親總是先給父親留出一份,讓我趕緊吃完,再去給父親送。

更多的時候,我對母親的感覺并沒有想象中那么親,那么近。相反,父親雖然躲在蘆葦蕩的霧里,倒讓我覺得很近,很真實,這么多年過去,依然那么清晰……

4

當馬蓋告訴我需要二十萬裝修費時,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我知道他不會在我身上賺多少錢,可二十萬對我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買房子的十八萬貸款還得月月從工資里扣,我去哪兒弄這么多錢?他讓我考慮賣家具的事,被我一口回絕。

可房子放在那兒我老是個心事,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賣掉現在的住房,等裝好后搬到歡城大街,不僅可以還上房貸,還能把房子裝好,馬蓋也欣然同意。

那天我正在畫室給學生上課,馬蓋打電話激動地告訴我,說他們打掉二樓頂棚的時候,在西山頭的墻上發現一包東西。放學后,我便開車趕過去,發現那東西是用牛皮紙包裹的,細麻繩捆扎得四四方方,上面蒙了厚厚一層灰,周圍全是蛛網,麻繩打的是活扣,我伸手一拉,不想麻繩一下斷成幾截,灰一樣散開了。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牛皮紙,嚴嚴實實地一共三層,最外面的紙已經辨不出顏色,很脆,風干似的,打開時,一片片落下來。里面兩層還有一點牛皮紙特有的黃褐色,但已經沒有一點韌性,馬蓋和幾個裝修工瞪大眼睛,看我一層層取開紙包,里面包著的是一打參差不齊的稿紙,用線縫在一起,封面和封底也用牛皮紙護著,上面寫著“渦限E=WVT10”,字是勾畫出來的空心字,下面寫著“駱之柳”。字的顏色已經變淡,仔細辨認還是能看出來。

“我還以為是什么寶貝呢,原來是個書稿,還藏這么隱蔽個地方……”一個年輕的裝修工不屑一顧地說。

“你還以為是金磚呢!”馬蓋不滿地瞪了他一眼,接著又說,“怪不得你爸那時候神神秘秘的,原來是為了寫這個東西,真是不可思議!”

我把它拿回家,小心地打開封面,一股紙的特有味道撲來,紙邊已經磨得發毛,看上去像特意用刀裁切后留下的痕跡,白色的稿紙粗糙、泛黃,但摩挲起來異常舒服。白紙上紅線印著寬大的豎格,父親不是沿著豎格書寫,而是橫著寫的,字很小,密密麻麻的,藍黑墨水在古舊的白紙上已經變淡。看著這撂厚厚的稿紙,我的腦海里不斷浮現出父親伏案書寫的身影,那時候我只知道他成天在紙上寫數目字,不知道他為什么寫,也不知道寫的什么,現在依然不知道渦限的含義,不知道E=WVT10表示什么意思。打開里面的內文,開頭是一篇《自序》:

地球作為一個星體存在于宇宙之中,和整個宇宙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我們作為地球上獨特的生命體,和地球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對每個個體的人來說,和另一個、另一些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同樣,每一個個體又和地球、和宇宙也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通過任意一個個體把世界連在一起。這種關聯無疑就是一種能量,是我們可以想象但難以看見的能量,在這里,我們姑且把它稱之為“渦限”……

父親在自序里闡述了“渦限E”和時間“T”的關系,“W”作為一個恒定系數,決定了不同物體潛在能量的大小。我不懂父親關于潛在能量的含義,在網上查了一圈兒,也沒找到父親提出的“渦限”的概念,找到的只是關于暗物質、暗能量方面的介紹,至于潛在的能量是不是指暗能量,渦限是不是和黑洞有關,我就不得而知了,因為我沒學過理科,不懂物理學,所以對它們一無所知,也從沒留心過,于是一頁頁地翻下去,里面除了字母就是數字,還有字母數字的演算,我覺得自己突然進入了另一個空間,在那個完全被數字和字母組合成的空間里,我也被封閉起來,就像一團透不過氣的濃霧,父親依然在奶一樣的霧中,我頓時被父親帶進他制造的迷霧中……

當我翻到107頁的時候,突然發現寫滿字的稿紙中間有一滴洇濕的墨漬,看上去就像剛剛染上去的,依然能看見擦拭過的痕跡,墨漬由濃變淡,直至消失,那些字母和數字環繞在墨漬周圍,仿佛墨漬伸出的隱形的觸角衍生出來的,就像一幅水墨畫,夢境一般,既陌生,又那么熟悉,我的腦海突然閃過父親的茅草屋,我才想起墨漬是我用他的蘸筆弄在上面的,沒想到時隔那么多年,它還是原來的樣子。我不知道父親當時的心情,現在想起來,還有些擔心父親會因為我的淘氣大發雷霆,但后來再去給他送飯時,也沒發現他有任何變化,就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墨漬看上去完全沒有打亂他的思路,相反,父親倒像完全融入到墨漬不經意間創設的情境之中了。看著它,我的眼睛突然有些濕潤,父親仿佛就在眼前,趴在桌子上,在煤油燈忽閃的燈光下演算著……

“啪”的一聲,坐在沙發上的我一下從睡夢中驚醒,天早已在我的沉睡中暗下來,屋子里一片漆黑,我摸索著,打開燈,從地上撿起手稿,放在茶幾上,突然看到地上躺著幾封信,撿起來一看,是陳老師的信,一共五封。雖然年代久遠,看上去卻很新,大概是夾在稿紙里才保存得這么完好,信封已經打開,信很薄,拿在手里卻沉甸甸的。對著信愣了半天,我還是決定把信收好。

第二天一早,我便去了打印社,想將手稿復印一份,留著需要的時候用,打字員給我倒了一杯水,讓我坐在沙發上休息,她便拿著手稿,一頁一頁地復印。過了一會兒,打字員拿著一頁紙走到我面前,疑惑地問:“您看這一頁還要復印嗎?”

我從她手里接過那張紙,上面紅字標題,醒目地印著:“關于開除陳衣梅同學的決定”,我定了定神,看到陳老師被歡城大學開除是因為懷孕,敗壞了校風,給大學造成極壞的社會影響……懷孕?我立時想到了父親,肯定是父親,我的頭“嗡”的一聲,眼前一片漆黑。

那是深秋的一個傍晚,我帶著林白雨一起走進醫院,她走進手術室,我在外面不安地等了很久,雖然我不知道很久到底是多長時間,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煎熬過來的,直到醫生交給我一包東西讓我扔掉,那一刻,我的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難受,我知道那里裝著的是我們的孩子……也是從那時起,我對孩子一直懷有恐懼感……

過了不知多久,又傳來打字員的聲音:“您怎么了?”

“沒事——”我定了定神,對她苦笑了一下。

“這一頁還復印嗎?”

“這張——不用了——你接著復印吧!”

直到打字員把復印好的稿子裝訂成冊,付了錢,走出打印社時,我的腦子里依然一片混亂:父親在哪兒?駱英又在哪兒?還有陳老師和她的孩子?他們都在哪兒?他們為什么都不愿見我?為什么要把這個房產留給我……難道我一直都在他們的視線里?我知道一直都是父親在幫助我,既然他選擇離開我和母親,來到歡城和陳老師在一起,為什么還要幫我……我越想越想不明白,就像現在,我什么都不需要,有穩定的工作,還有自己的房子,雖然我最終沒能留住林白雨,可這么多年來,我早已習慣了一個人。沒有人打擾,可以專心致志地畫畫,寒假或者暑假可以自由自在地外出寫生。

林白雨離開我那年,我正在畫《印象·門》系列作品,也正是憑著這個系列油畫,我才渡過了那段艱難的日子,直到第7號作品畫完之后,我才感到自己需要更多的時間去寫生,去外面尋找靈感,可直到寒假我才得以外出。那時我便有辭去工作做職業畫家的想法,可我的畫沒賣出一幅,無法用畫養活自己,還有巨額的房貸需要償還,所以做職業畫家也只能是想想,讓我沒想到的是,第5號《印象·門》竟然被馬蓋賣掉,而且人家還看中了別的畫。這讓我異常高興,只想趕快把歡城大街的畫室收拾好,以便更好地在那里畫畫……可現在,讓我無法面對的是父親、陳老師,還有這份讓我無法理解的開除決定……

其實我對陳老師的印象很模糊,還是停留在小時候的記憶里,我覺得那時候她對我似乎很照顧,因為我的學習成績優異,她常常在課堂上提問我,還在課下的時候問起父親。那一次父親母親吵架,糧食撒得滿院子都是,母親一個人睡在床上,我一直不知道什么原因,后來也沒聽母親跟我提起過,但我清楚地記得,那天課間操我去家里看母親,再次回到學校的時候,陳老師很關切地問我母親怎么樣了,我只告訴她母親還睡在床上,后來陳老師又問過幾次,我也沒在意,現在想起來,那次吵架一定和陳老師有關……

手機鈴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是大學同學李成方,他讓我去他那兒,說有個畫展想約我一起參加。來到歡城大學,李成方正在畫室里,他看到我很興奮:“我們學校想組織一個青年教師聯展,但選來選去,只挑了三個畫家,后來院長說可以找校外的青年畫家一起參加,我就想到了你……”

“我的畫能行嗎?”

“你上學的時候,畫得就非常出色!這些年你雖然在中學教書,一直都沒間斷過油畫創作,而且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你的《印象·門》系列作品就非常好,我們美院的教授對你的作品評價非常高……”李成方說,“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應該爭取,你把你的簡介和油畫方面的資料整理一下,盡快交給我,報到院里去——”

“好的——不過,第5號作品已經賣出去了……”

“那不更好?能進入這次聯展,估計賣價會更高!”

“那真是求之不得!”

“你的《印象·門》系列肯定是林白雨給你的靈感吧?”李成方詭秘地笑著說,“還有你的《浴》系列。”

“當然那時候畫了很多,但都不成熟——”

“我看《浴》系列就是以林白雨為主題創作!”

“是啊,后來我又畫了很多……”我輕輕嘆了口氣說,“我應該感謝她——”

“后來你們沒再聯系?”

“沒有——”

“她后來嫁給一個開發商,早就有了家有了孩子——我偶爾還能見到她,要不——找個時間約她一起吃個飯?”

“還是別了吧,”我趕緊說道,“只要她過得幸福……”

“那你也不能因此就不成家了吧?”

“我還沒打算——”我突然想起父親手稿的事,于是從包里拿出復印稿,李成方翻了翻,狐疑地看著我問:“這是什么東西?”

“我也不懂——”

“從哪兒弄的?”

于是我把父親的事和陳老師的事告訴了他:“我想你認識很多大學教授,可以的話,讓他們看看,這東西有沒有價值……”

李成方連忙點頭答應,想起陳老師的“開除決定”,我從包里掏出那張紙,喃喃地說:“成方,還想讓你幫我查一下關于陳衣梅被歡城大學開除的事——”

“我來歡城大學這么久,還真沒聽說過,不過……我可以去檔案館查一下……就是查到也沒什么意義啊?也不可能知道她現在在哪兒啊?而且,現在你都不能確定陳衣梅是不是和你爸在一起!”

“為什么?”

“陳衣梅是因為懷孕被開除的,現在我們也不知道她是在考進大學的時候就有了,還是在讀大學之后才有的……”

“這重要嗎?”

“進大學之前有的,這完全可以理解,如果是在讀大學的時候有的,說明你爸曾經來過這里,因為他們不是一起進的歡城,你爸是在后來隔了很長時間之后,才帶著你妹妹來的歡城,那時候陳衣梅已經被開除了……”

“可他們一直在通信——”

“那是什么時候的信?”

“通信地址都是歡城大學,可……那也不能證明他們沒在一起啊?”

“當然——哪種可能都會有……”李成方頓了一下說,“陳衣梅后來肯定是做了仿古家具生意,才有了現在你繼承的老宅……那你怎么解釋房主為什么不是你父親?”

“這是我一直沒弄明白的地方——”

“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們沒在一起……”

“如果父親沒跟陳老師在一起,為什么他還要離開母親,離開周莊,千里迢迢地跑來歡城?而且直到現在,也不愿見我,還一直躲著我?”

“也許還有別的原因,也許不為什么,只是想離開……”

5

再次來到歡城大街107號的時候,是在下午,西斜的太陽照在老房子上,青磚、黑瓦、白色的灰線,在陽光下分外耀眼,看上去又那么自然、和諧,木制門窗被修復完整,還沒油漆,露出原本的木質紋理,與舊窗比起來有點扎眼,但做工精致,和原先窗子造型一模一樣,我不知道剛落成的老房子的本來面目,但我認定這就是它原來的樣子。我跟隨馬蓋,圍著房子走了一圈兒,我不禁驚訝道:“這些更換的瓦、斗檐不會是你重新燒的吧?”

“那得等到猴年馬月?”馬蓋鼻子里哼了一聲說,“要真那樣,我還不如趁早干點別的去!”

“從哪兒弄的?一點都看不出來?”

“幸虧你遇見我,換了別人,你還真沒這么幸運!”馬蓋詭秘地笑著說,“我從干這一行開始,只要聽說哪里有拆老房子的,我都會去,磚瓦石塊,門窗桌椅,只要我看上的,就收回來,堆了滿滿一院子,以前也有他們修老宅的,打聽到我這里有,就給他們修了,費用比裝修新房可觀……”

“那是——以舊做舊,當然費工夫了!”

“以前都是小打小鬧,修修補補,現在可是個大工程……”馬蓋的臉上露出抑制不住的興奮,“外面的整修告一段落,門窗上漆抽空就可以做,下一步轉入室內裝修,前幾天我已經找電工重新布了線路,整修了下水道,還有暖氣,你已經選好了臥室、廚房的材料,畫室就按劉文生說的去掉墻皮,露出原來的磚墻,再稍作打磨就可以了,這些都好做,就是一樓大廳,你一直也沒想好怎么用……”

“那天我在家收拾書的時候,突然想把一樓建成一個書吧,既能讀書,也能休閑,你看怎么樣?”

“你整個就一書呆子!書能當飯吃啊?這都什么年代了?誰還看書?”馬蓋情緒有些激動,“這地方在歡城那是寸土寸金啊!多少人盯著,你知道嗎?”

“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操心!再者說,有這么個地方休休閑,歇歇腳,還不好啊?”我抽了一口煙,指著東北角高興地說,“你要不提醒,我還真沒想起來,就在那地方做一個吧臺,整個西面靠窗的地方,全都辟出來,做休閑區,樓上的圈椅正好派上用場,在這里既可以看書,又可以喝茶、聊天……如果不夠的話,我再買幾把藤椅——”

“打住——”馬蓋打斷我的話說,“買藤椅可以,樓上的椅子就算了吧!”

“為什么?”

“劉文生上次來就看是老件,后來他又專門找人看了,說是黃花梨的,一對兒就能換你那套房子……”馬蓋神情詭秘地說,“我當時就傻眼了!你說——如果你要放樓下,誰來誰坐,奢侈不說,你不覺得可惜啊……”

“真那么金貴?”我也有些懷疑,“陳老師原本就是做仿古家具的……”

“她做仿古家具就不能收藏了?真是死腦筋!”馬蓋指著用紙和布包裹好的書案和椅子說,“這一套更是價值連城!你當時還看不上眼——”

“我沒研究過,也不懂這些!”我突然警覺道,“你不會有什么想法吧?”

“想當然想——只是——我不敢啊!”馬蓋笑著說,“倒是劉文生的朋友看上了,說只要給他一對圈椅,裝修房子的費用全包不說,還要再多給三十萬……”

“想都別想!”我憤然道,“別說不是我的,就是我的,我也不賣!”

“還跟小時候一樣……一點都沒變!”馬蓋討好似的說,“我當時就跟他說不行,他求了我多少次,讓我跟你說說,我也只是轉達一下他的意思……”

沿樓梯來到樓上時,我發現屋頂很高,被清掃得干干凈凈,梁、柱、檁條、椽子露出原木古舊特有的面目,就像小時候躺在床上看到屋頂時的感覺一樣。

“我讓工人們清理屋頂的時候,特別觀察一下椽子和檁條,該加固的地方加固,該粘合的地方粘合,連一點裂縫也不放過……”

“幸虧遇到你,不然,我現在哪兒弄錢裝修啊!”

“這對我來說也是一個挑戰……”馬蓋坐在椅子上,隨手倒了一杯茶放到我面前,我這才發現不是原來那把紫砂壺,而是一個小鐵壺,杯子也不是原來的杯子,變成幾個玻璃杯,他見我驚疑,便笑著說,“你不會想我把你的紫砂壺賣了吧?”

“擱你你也會這么想……”

“你也不想想,那么金貴的紫砂壺擱這兒誰放心啊?況且,工人們在這兒干活,誰舍得用它喝茶?我早把它收起來了……回頭去我家里拿給你!”

“還是等我搬過來的時候再給我吧!”我突然轉過話頭說,“你不是嫌我沒給你裝修費才提起劉文生的意思吧?”

“把我看成什么人了?”馬蓋冷笑道,“不過——有紫砂壺在我手里,我還怕你不給?”

“那也不是我的,是陳老師的!”

“現在是你的了!”馬蓋說,“要不你現在就送回去?”

“我都不知道她在哪兒,怎么送?”我喝了一杯茶,長嘆一聲。見我嘆息,馬蓋忙說:“跟你開玩笑呢,裝修費我先替你墊著,等你搬來,賣了房子,再把錢還我……”

“之前給你的兩萬塊錢早就用完了吧?”

“那點錢,材料費都不夠!”

“我知道,不過——等我參加完油畫聯展,就能再給你一部分錢了……”

“這倒不急!我的資金還能周轉過來!”馬蓋轉過話頭又問,“你說把一樓弄成書吧,不是開玩笑吧?”

“沒開玩笑,我還想把工作辭了,專職畫畫呢!”

“你還真敢想!”馬蓋用蔑視的口氣說,“你想把這房子弄成書吧也就算了,畢竟還有工作,還可以糊口,辭了工作,你指什么吃?指賣書?餓不死才怪!”

“不是還能畫畫嗎?”我分辯道,“你不是給我賣了幾幅畫了?要不我兩萬塊錢也沒法給你啊!不然你做我經紀人得了……”

“算了吧!跟你混,還不把我餓死啊?”

“說實話,我還真想什么不干,專門畫畫,我已經想過了,如果這里做書吧,就可以夜里畫畫,白天在這里看著……”

“你一個人?”

“難道不行嗎?”

“我是說你一天到晚待在這里?”

“書吧只在下午營業,我喜歡夜里畫畫,然后睡上一中午——”我想了一下,激動地說,“名字都是現成的,就叫‘下午吧怎么樣?”

“聽上去還不錯,不過——我還是擔心……”

“《印象·門》系列確實給了我不少靈感,我在歡城大學的同學李成方邀我一起參加聯展,肯定會產生影響,所以,賣畫的事應該不用擔心……再說了,如果真沒辦法,不是還有這房子嗎?”

“你終于想過來了?”馬蓋興奮地說,“就裝修這段時間,你知道有多少人來洽談?一個比一個給得高!我都說房主不愿意,人家還以為是有意加碼,后來有個代理品牌服裝的人開口就給每年二十萬租金……”

“我——我只是說沒辦法的情況下,才會這么想——”

“隨你吧,反正房子是你的……”馬蓋陰沉著臉不滿地說。

見他不高興,我也不想再說房子的事,突然想起陳老師被開除的事,于是說道:“我在父親的手稿里發現陳老師被歡城大學開除的文件……問了李成方,他昨天打電話說,在大學檔案館里竟然沒查到陳老師,也沒找到她的任何檔案,你說奇不奇怪?”

“她為什么被開除?”

“因為懷孕……”

“開除還要什么檔案?”

“即使是找不到那份文件,檔案也是應該有的……”

“那就奇怪了!難道陳老師就沒上過歡城大學?”

“不可能!手稿里還有父親寫給她的信!地址就是歡城大學……”

馬蓋疑惑地看著我,緊皺眉頭,久久地看著我,這時他的手機突然響起來,他聽了一會兒才說:“……我知道了……嗯——正好駱家在這里,他想把一樓改成什么——”馬蓋看了看我,我趕緊提醒道:“下午吧——”

“對——下午吧,就是一個讀書、休閑的地方,你先設計一個方案,東面放書架,街面靠窗的地方做成一個休閑區,你做好后讓他看看……”馬蓋掛上電話,說道,“是張平,一直著急一樓的裝修……再急也得等室內線路、管道改造好啊——”

“嗯——”

“其實這么多年過去,你爸也不應該有什么顧慮了,為什么一直都不敢直接面對你?還有陳老師?無論怎么說,你還是他兒子,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我雖然那時候不懂父親為什么要離開母親,離開周莊,也恨過,可現在,自從母親去世后,我能理解父親所做的決定,可就是想不通他為什么不愿見我……”

“也許他有他的苦衷……”馬蓋頓了一下突然問,“那些信你看了沒有?”

我搖了搖頭。

“為什么不看?”

望著馬蓋,我一直沉默著,不知該說什么,過了很久,馬蓋才說:“也許——你能從信里找到一些線索……”

6

天在不知不覺中熱起來,就像時間默然地從你的大腦里偷走一些記憶一樣,你也許會在嘆息中忘卻,也許會在某一個夢里突然捕捉到些許碎片,這些碎片或許會揪扯出深藏久遠的記憶段片,并將它們縫合,連成一個整體;也或許會形成一個個記憶黑洞,它們不斷地抽走你的記憶,甚至連同你自己都溶浸在黑洞里……

我害怕那個黑洞,害怕被它帶走,也害怕從黑洞里撿拾起那些原本已經忘記了的記憶,就像很多次,當我想到周莊的時候,總會想起清晨的霧,總會聞到霧里散發的炊煙味,也總會在想象中不由自主地濾掉母親的樣子,以致后來,母親在我的記憶里,變成了一個符號,而父親凝重的神情,他咀嚼地瓜時的表情,連同他在霧中的哭泣聲……一直清晰地印在我的記憶里,有時候甚至會出現在我夢里。

那時候,我就覺得父親很少和母親在一起,我以為別人家的父母也像他們一樣即使在一起,也不說話,所以,我害怕跟他們在一起,害怕面對這樣的沉默,于是便和馬蓋他們村里村外地瘋跑,后來便隱約知道父親為什么要去外面透氣,為什么要到蘆葦蕩里住,去看守一無所用的蘆葦蕩。

對于父親和陳老師相好的傳言,我一直都不相信。當馬蓋說起父親光著身子在女人面前瘋跑的時候,我狠狠打了他一頓,我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直到再次見到他之后,他一直都沒提起過。我想他一定不會忘記,因為現在,當我們談起父親和陳老師的時候,我早已默認了村里人的傳言。

對于父親的離去,母親雖然沒說,但我知道一定和陳老師有關。也許他們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約好,也許是在陳老師考上歡城大學之后,這一點我無法確定……

我又一次從抽屜里取出父親寫給陳老師的信,每次拿起這些信拿,我的心里便立時沉重起來,仿佛父親就站在身后,用他凝重而深邃的眼神望著我,讓我全身不舒服,我無法擺脫這樣的感覺,就像每次想要打開信看的時候一樣,我的心里會驟然升起一種罪惡感,所以自從那天看到藏在手稿里的信,我就一直沒動它,即使已經過去很多天,雖然我想知道信里寫了什么,卻一直都不敢打開。我不確定這些信能不能給我有用的信息,并且指引著我找到陳老師,找到我父親或者駱英,但無論怎樣,我還是決定打開信。我把它們按照時間順序整齊地擺放在桌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氣,不自覺地朝門口看了一眼,然后鎮定了一下,打開最早一封信:

衣梅:

你好!

算來你去歡城已經兩個多月了,我們也已經快三個月沒見了,不知你在那里還習慣嗎?我一直很向往大學,雖然已經過去上大學的年齡,但你幫我實現了。我心里還是由衷地為你驕傲……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去歡城找你。

對于“渦限”的研究,我越來越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個誤區,也許是學識不到,也許從一開始,我的演算就是個錯誤,我不確定自己能走多遠,也不知道會不會繼續走下去,但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這樣的演算到底有多大意義。可每每想到“渦限”所包容的潛能,我都感到它變得一次比一次強大,它的看不見的能量也一次次地吸引著我,雖然我無法預知,無法用我所學去推演,但我確信它一定存在,存在于宇宙之中,存在于我們自身之中……

等我研究到一定程度,或者再也無法進行下去的時候,想把手稿寄給你,請你幫我找個對這東西感興趣的,或者研究“渦限能量”方面的教授,幫我看一下。

感謝!

快樂!

之柳

9月13日

我把展開的信鋪在桌子上,腦子頓時閃現出父親聽到陳老師去歡城上學時的表情,興奮之后變得茫然,我也記得陳老師說自己去上學時的興奮,就像父親也為她高興一樣。我一口氣又讀了另外四封信,信里除了談到他的“渦限理論”之外,幾乎沒有更多別的東西,在父親的信中,我沒看到他和陳老師的關系有絲毫曖昧,我不知道是父親的有意回避,還是他們原本就沒相好過……面對這些信,我禁不住流下眼淚,深深嘆息了一聲,不禁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原來一直不敢看信,擔心父親會在信里寫些我不能看的東西,可我看到的卻是一個執著于研究的父親,一個孤獨面對這個世界的父親:他每天都在演繹他的理論,每時每刻都活在他的“渦限”里,陪伴他的只有那些枯燥的數目字,而我所看到的父親只有一臉的茫然、冷峻,還有面對周莊的無奈、嘆息,甚至獨自一人鬼一樣的哭訴……

我仿佛突然理解了父親為什么要一個人離開周莊,去看守蘆葦蕩,我知道他面對一望無際的蘆葦蕩,面對他自己,不僅僅是逃避,是想得到那份安寧,更多的是在思考,是想把他自己置于他所想象的“渦限”之中。可那時候沒有人理解他,周莊人只把他當成瘋子,連母親也是,還有村里那么多人對他的傳言,他都承受了,直到他離開周莊,人們所能猜測和想象到的只是父親背離了母親。

父親的確離開了母親,離開了我,進了歡城,這一點不可否認,不僅母親,我也因此在痛恨和不解之中過了很多年,可父親并不只是因為陳老師,更多的是因為他的“渦限”,為了他的追求來到歡城,從他最后一封寫給陳老師的信中,我知道他去歡城大學找陳老師,是因為他在推演“渦限理論”的過程中,出現了不可逾越的障礙,他“實在演算不下去了,這讓我突然產生懷疑,我的‘渦限到底有沒有意義?它存在嗎?存在過嗎?”從父親的話語中,我深深感覺到他的疑惑,他對自己研究價值的懷疑和困惑,我也知道他來歡城的真正目的是想找一位可以交流的教授,可以給他指點,哪怕是一點點的鼓勵……信在10月12日結束,除了父親遺留下來的手稿,再也沒有別的東西。

夕陽的余暉從窗外擠進來,遠處傳來幾聲布谷鳥的叫聲,很遠,很高,但很清晰,又像在耳邊,我知道夏天在它的叫聲中,不知不覺地來了,就像記憶會在某個時刻突然蘇醒過來一樣。那一年,我記不清自己多大,但已經能幫父母干活了。那是在剛收完水稻的地里開溝種麥,沿著水稻茬壟,用鐵鏟鏟開泥土,把麥種撒播進去,再用土埋上,我鏟不動土,只能跟著父親母親撒麥種。父親和母親不知什么原因又大吵了一架,就在我們家的地里,父親找來村里的會計,會計扛著兩條腿的大木尺子,瞬間將我們家的地一分為二,我跟著母親種一半,父親種另一半。母親鏟土,我挎著一箢子麥種幫母親撒種。父親一個人鏟一會兒土,再返回身撒種,每次看到父親的身影,我都有種揪心的疼,我不敢去看父親的臉,也不敢面對母親……這事雖然過去很多年,父親直起又彎下的腰身依然會從記憶里溜出來,我的心也會因此疼痛難忍,之后的事我已經忘記了,就連父親是在什么時候離開的周莊,我也記不清了,只知道他走的時候,帶著我妹妹駱英。

讓我納悶的是,直到現在我都沒發現陳老師寫給父親的回信。在周莊的時候我沒記得見過,因為父親很少待在家里。在他住的茅草屋里,我也沒記得有誰給父親寄過信,我不知道是不是父親有意把信藏起來了,還是父親一直沒收到過信。也許父親在離開周莊的時候把信全都帶走了,如果父親和陳老師在一起的話,那些信應該藏在老房子里,可除了父親的手稿和夾在手稿里的信,別的什么都沒有,連一點關于陳老師的信息都沒有,只有那張莫名其妙的開除決定。

7

自從接受歡城大街107號的房子,原本平靜的生活瞬間被打破,就像一個夢,我又一次迷失在霧里,只是再也沒聽到父親的蘆笛聲,再也沒聽到父親在霧中的哭泣聲。我不知道陳老師為何要做這樣的決定,也不知道父親現在在哪里,我仿佛陷入父親為我制造的“渦限”里,看不到出口,也找不到返回的路……

從決定裝修開始,我的心里便忐忑不安,不知道該不該做這樣的決定,尤其在得知裝修費用巨大之后,我的心里更是難以平靜,書讀不進去,畫畫不出來——每天回到家里,雖然很靜,兩室一廳的房子我已住了七八年,對我來說這個九十平方的房子很舒適,很多時間,我都是在書房兼畫室里度過的,在這里,我畫了很多畫,那種舒適感也給我帶來諸多靈感,《印象·門》系列、《浴》系列作品都是在這里完成的……聽李成方說,我們的畫展引起不小反響,這是我完全沒有料到的,主辦方歡城大學美術學院在征求我們幾個人的意見之后,對作品進行了拍賣。

星期五下午快要下班的時候,我接到李成方的電話,他讓我去他辦公室,我開車很快便來到歡城大學,李成方興奮地把五十八萬的卡交到我手里,拿著銀行卡,我自己都難以置信:“我的畫能值這么多錢?”

“那是你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價值!”李成方笑著說,“這次畫展很成功,我們幾個人的畫加起來還不如你一個人拍得多!收藏你的畫還是有眼力!”

“我當時還一直猶豫,老感覺自己畫得不行……”

“現在還有這感覺啊?”

“當然——”我掏出一根煙遞給他,點上,深吸一口說,“即使再滿意的作品也還是和想象相去甚遠……”

“理論上是,藝術追求永無止境,你的畫在展出的時候就受到很多人的青睞,用我們院長的話說,你的畫非常有自己的個性,印象派風格與現代主義的完美結合,不僅關注人在物質與精神雙重壓力下的存在的可能性,更體現出你對傳統與現代的深層認知……”

“又給我扣帽子!”我嬉笑道,“我還不至于找不著北!”

“我們院長可是知名畫家,他可不是隨便說說——”李成方鄭重其事地說,“我聽院長的話音,他有把你‘招安的意思……”

“把我弄歡城大學來?”

李成方點了點頭。

“我可不想,在中學跟在大學有什么區別?”我盯著李成方說,“等這學期結束,我就辭職,成立‘下午吧工作室,專心畫畫……”

“嗯——”李成方應了一聲說,“這也不一定是壞事,你現在有條件,而且油畫已經形成自己的風格,應該有更大的發展空間……”

“還是你理解我!”

“‘下午吧裝修怎么樣了?”

“我那發小馬蓋看上去不咋地,沒想到他還真行!以舊做舊的功夫沒得說!等全部裝好,一定請你去看看!”

“只要別糟蹋就成!”李成方話頭兒一轉問道,“有陳衣梅和你父親的消息沒?”

“沒有,不過——”我遲疑了一下,接著說道,“我在父親的手稿里發現幾封父親寫給陳老師的信,里面除了關于‘渦限的研究,就沒有別的東西了……”

“那他們——后來怎么樣?”

“我覺得他們一直都沒在一起!”

“陳衣梅被大學開除究竟怎么回事?”

“不知道——也許永遠都是一個謎!”說到這里,我的腦海里突然有種不祥之感,父親一直不愿見我,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已經不在了,可駱英呢?難道她也不在了?我不愿這樣想下去,只想他們或許去了別的城市。可即使這樣,他們也應該來找我,哪怕只是見上一面,想到這兒,我不禁有些傷感,沉默了好大一會兒,我才問起父親的手稿,“那本手稿你找人看了沒有?”

“我們學院的幾個老師看了,可都沒聽說過,也看不懂,但他們認為你父親提出的渦限的潛在能量可能跟暗能量有關,他們已經聯系了別的大學的教授,但愿能有結果……”

李成方幫我把拍賣剩下的畫裝進車里,我們一起吃完飯,我拉著畫回到家,把畫搬到畫室,堆放在墻角。洗了洗臉,燒上水,泡了杯茶,剛想坐下來喝時,手機突然響起來,是一個陌生的電話:“駱老師您好!我是張平——”

“你好!是關于‘下午吧的設計方案嗎?”

“是的,剛設計好兩套方案,馬總讓我打給您,想請您過目!”

“我剛從市里回來,要不明天吧,正好把錢一起打到你們公司賬戶上……”

“那好吧——”

放下電話,我依然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這次畫展的成功,讓我感到這么多年的堅守、堅持,雖然辛苦,還是給我帶希望和信心,我知道自己的路還很遙遠……我喜歡把自己埋在滿屋子的油畫味中,我喜歡松節油的味道,喜歡亞麻油的味道,也喜歡顏料散發出的特殊的味道,它們常常伴著煙草的味道,還有翻開書時,油墨的香味。它們彌漫了滿個畫室,讓我沉浸其中。我不知道當父親迷醉在他的演算之中時,是否也能感受到這樣的味道,我相信那是乳白色的霧的味道,可他在哪兒?難道隨著蘆葦蕩一起消失了?難道他真被他所研究的“渦限”帶走了?那個“渦限”所承載的“暗能量”真的存在嗎?他會不會正在另一個世界里,用他的方式看著我?

無論怎么想,我都無法理解,無法想象父親的世界,也無法想象他和陳老師之間的情感,更無法得知他們之間到底有著怎樣的關系……這些想法不時地從我腦子里冒出來,讓我無法擺脫,無奈地坐在桌案前,愣怔了一會兒,看著桌案上零亂的書,起身把書歸攏了一下,又從儲藏室找來一個紙箱子,將書整齊地碼放在箱子里,滿書架的書很久都沒整理過,上面深深淺淺地落滿了灰塵,從書架上取下來,拿在手里,用力拍打,燈光下能清楚地看到飛揚起來的灰塵。于是找來抹布,在拍打之后,用抹布一點點地擦拭干凈,就在掏空第一層書架的時候,看著空蕩蕩的書架,就像一下掏空了我的心,突然感到一陣凄涼,仿佛當年林白雨離開我時一樣。

我們大學畢業后,林白雨改行進了電視臺做主持,我被分配到了城郊中學。后來我才知道,進到城郊中學來的人,大都是進不到城里學校,先安置在這里,等待時機再調進城里的,我因為沒有關系,也沒考慮調動的事,只能安心教我的美術,那時學校里沒有教職工宿舍,我只得在離電視臺不遠的一個地方租了間房子。

那是一個四間瓦房的院落,我租住的小屋是靠近大門的一間偏房。屋子很舊,很臟,我和林白雨花了兩天時間才把它打掃干凈,掃掉屋頂上的蛛網,拉上鐵絲,上面鋪了層白紙做吊頂,以防屋頂灰塵掉落下來。又用報紙貼滿墻壁,使原本脫落泥灰的地方不致再次脫落,當林白雨躺在我懷里的時候,深情地說:“我們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地方……”

每天放學后,我都要騎半個多小時的自行車回到這里,林白雨常常煮上兩碗面條,或者炒上一盤土豆絲,我們吃得津津有味,直到晚上我把她送回家再回到小屋里,但她一直沒讓我去見她父母,我知道還沒到時候,到時候她自然會帶我去。就這樣我們在小屋里整整過了一年,直到第二年的秋天,她去京城學習回來之后,我總感覺什么地方不對,她也似乎總在疏遠我,一連幾天不見林白雨,我才發現一切都變了——她說她要走了,于是便離開了,獨留下我和一間空蕩蕩的小屋。

我在那間小屋里一待就是四年,直到整個院子拆遷,房東把我從小屋里攆出去,我才在城郊中學旁邊買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我已經習慣一個人待在這個房子里,除了吃飯、睡覺,我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讀書、畫畫上,在這間畫室里我畫了很多畫,其中包括《印象·門》系列,那是我對小屋和她共處時光的懷念,這種懷念又被我帶進這所房子里,就像當時離開那個小屋時一樣,看到每個地方都留著她的身影——在畫里,在夢里,在我的記憶里……

8

清晨的陽光照在窗玻璃上,反射到屋子里,涼風也趁機從半開的窗戶里擠進來,我伸了個懶腰,從床上爬起來,洗漱完,在小區門口的早點攤喝了點粥,便直奔馬蓋的公司。路上的車很多,匆匆忙忙的,城市的味道仿佛一夜之間被蒸發出來,我知道整個夏天都會在這種氣味中度過,就像離開周莊之后,再也聞不到泥土的味道一樣,也聞不到蘆葦的味道,霧的味道,雖然不喜歡,但也只能忍受,因為我已經拋離了周莊,歡城也在無意中接納了我,而我似乎一直都沒做好接納這個城市的準備。每天生活在歡城,始終有種飄零感,雖然一次次地在夢里回到周莊,可一想到周莊,我就不愿再回去。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歡城的過客,而我也仿佛一直游走在周莊和歡城之間。當馬蓋提到讓我跟他一起回去時,我的心里便忐忑不安……

來到裝飾城時,發現很多店鋪還沒開門,我才意識到自己來得太早,沒想到馬氏裝潢公司早已大門敞開。

“駱老師,這么早?”張平見到我有些驚訝,“馬總還沒來呢!”

“他上班也‘按時?”

“他是老板,不過——他對我們挺好的……”張平倒了一杯水,端到我面前,緊盯著我說,“駱老師,上次給你說做模特的事你不會忘了吧?”

“沒有,只是——畫室還沒裝好,我也沒搬過來,等房子收拾好了,我就長住那里,到時候我還怕求之不得呢,不過——我怕給不了太高的費用……”

“我還以為你忘了呢!”張平興奮地說,“說實話,我當時只是想讓你給我畫個肖像,后來看了你的畫展,才發現我有點后悔了,擔心自己做不了……”

“你看過畫展?”

“嗯——”張平有些羞澀地說,“最先看到你的畫是在你手機里,很喜歡,后來去看你們的聯展,就不止是欣賞了,越發崇拜你了,和《印象·門》相比,我更喜歡你的《浴》系列,我能感覺到你對畫中人物的特殊感受,所以,就不敢再去想給你當模特了……”

“你身材很好,當然有做模特的潛質……”我突然意識到張平對畫的理解,于是問道,“你以前應該學過畫畫吧?”

“是的,但沒學好,”張平對我莞爾一笑說,“后來在大學里讀了設計專業,也沒學好,就到馬氏裝潢了,不過,馬總對我一直很關照……”

“關照誰啊?”馬蓋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外面闖進來大聲嚷道。

“馬總?”張平驚訝地看著他,“正求駱老師給我畫畫呢!”

“他的畫?那得不少錢啊!”馬蓋笑著說,“我看新聞報道說他的畫這次拍大了!你可別忘了我這個經紀人啊!”

“又笑話我?”我遞給他一支煙,說道,“來這里就是想把裝修的錢給你先給你的……”

“這么快就不缺錢了?”

“真得感謝我同學李成方,賣了幾幅畫……”

“你現在可是大畫家了!回頭也送我一幅,掛在家里,讓咱也提升一下品位?”

“看中哪幅自己拿去!”我頓了一下說,“我是怕你資金周轉不過來,這段時間一直很著急,正好畫展很成功,先給你打二十萬夠不夠?”

“行!還是你理解我……”馬蓋轉頭對張平說,“小張,一會兒把賬號寫下來給駱家!”

“好的,馬總!”

“房子什么時候能裝好?我真有點等不急了!”

“至少還得一個半月!”

“那正好收拾完東西,把房子賣了,等暑假過后就可以不用再上班了!”

“你真打算辭職啊?”

“是的——我已經決定了……”

“為什么非要辭職?真是想不透!”馬蓋生氣地說,“現在你不是也有時間畫畫嗎?”

“有時候畫一幅自己想畫的作品,需要集中時間,不能打斷,就像捕捉到靈感是瞬間的事,也同樣是轉瞬即逝的事,再者說,我還需要更多時間去寫生,去尋找靈感,一旦枯竭,就再也畫不來了——”

“駱老師說的是,我還想跟他學畫畫呢!”

“你現在做室內設計已經夠好了,”馬蓋瞥了張平一眼,“如果駱家愿意教你,說不準又是一個大畫家!”

“我可只是一個高中老師,教中學生還說得過去……”

“你看,人家駱老師不愿收徒弟吧?”

“駱老師答應我做他模特!”

“那好啊!”馬蓋對我神秘地笑了一下說,“我看她還真挺適合,不過……”

“不過什么?”

“我不是擔心她——”馬蓋見張平去打印方案,小聲對我說道,“我是擔心你!”

“擔心我拿不起模特費?”

“擔心你受不了……”馬蓋邊說邊奸笑著。

“你就不能正經點?她才多大啊?”

“我看她是對你有意思!”

“真是扯淡!”

見我生氣,馬蓋忙賠笑道:“不說這個了——你爸跟陳老師有消息沒?”

“沒有——”

“我托在京城的朋友打聽,一直都沒消息,張平聽說以后,還在網上幫你找呢——”

“你不是想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吧?”

“這又不是什么丑事?再者說,你不去找怎么找得到?”

我茫然地望著馬蓋,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也希望你能盡快找到他們,他畢竟是你父親,這一點永遠無法改變,即便他內心有愧,這么多年了,我想無論是誰都會淡忘……”

“可——我覺得他不會再見我,畢竟這么多年已經過去,哪怕他在天涯海角,也會知道我在歡城,可他一次都不來看我,我想以后也不會了,就像陳老師,她一定知道我也在找她,可她也不愿意見我……”

“他們一定有他們的理由,你也不能這么想——”

“駱老師,請看看這兩個方案。”

張平拿著幾張圖紙走進來,把圖紙放在我面前,我看了看,兩套方案基本相同,東南墻角是一個吧臺,在靠窗的地方做了一個休閑吧,四組別致的茶幾,端坐著讀書休閑的人們,后墻擺放三組分割開的書架,隔開的地方插放了我的幾幅畫,顯得既休閑,品位又高,所不同的是,第一套方案在休閑區和書架之間做了隔斷,我反復比對了一下,說:“還是第二套比較好,不覺得堵,你覺得呢?”

張平點頭說:“做隔斷是想和房子本身相統一,你這么一說,真覺得有點‘畫蛇添足了!”

“這房子從外觀上看,本身就足以讓人感到壓抑了,我想還是應該在內里多加一些開放性的元素,這樣讓進來的人更舒暢一些,馬蓋,你說呢?”

“是啊!名師一指點!連我都茅塞頓開了!就這么定了!”

“那我學畫的事呢?”

“也這么定了!學費我不替你交,你可得自己交啊!”

馬蓋正說著,劉文生從門外走進來,見到我有些驚訝:“駱老師也在這兒啊?”

“是啊劉老師!房子外部修得那么好,還沒來得及感謝您呢!”

“這沒什么——房子本身建得結實,用料也講究,我做的工作只是修補……”劉文生看了一眼馬蓋說,“我聽馬總說,房子已經轉入室內裝修了?”

“畫室、臥室都裝好了,一樓也已經設計完成,只等裝修了!”

“那太好了!”劉文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上次馬總給你說圈椅的事,真是不好意思啊!”

“駱家剛給我打了二十萬裝修費……”馬蓋插話道。

“那——房子賣了?你現在住哪兒?”

看著滿臉疑惑的劉文生,我才想起馬蓋說到用圈椅交換裝修費的事,于是笑著說:“我把畫賣了,正好救急!”

“還有畫?是誰的畫?”

“我自己的!”

“想起來了——”劉文生恍然大悟道,“前幾天我還在電視里看到拍賣的新聞……”

“你又不懂油畫!看了也沒用!”馬蓋說完,看了看劉文生,又看了看我,尷尬地笑了笑。

“駱老師——”劉文生干咳了一聲說,“看到你的紫砂壺,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同意,我愿意收藏……”

聽了劉文生的話,我雖然有些生氣,但還是平靜地說:“這些都不是我的東西,我沒有權利處置它們,只能好好地保存,所以老房子和房子里的一切,我都不會賣……”

“現在你知道了吧?”

“我本不該奪人所愛……”劉文生僵硬地笑了笑,轉頭又對馬蓋說,“馬總,你今天有空的話,咱們一起去蒙縣,那里還有一座需要裝修的老房子……”

“那好啊!”馬蓋炫耀似的說,“現在咱們可是這方面的專家了!”

9

從“下午吧”回來的路上,我的心里一直很激動,畫室經過簡單修飾,去除了附加的墻皮,露出青磚原有的味道,加上白灰勾縫,上面布了三個吊燈,深褐色的木地板使室內更加穩重,我突然想起大學時給林白雨拍的一張照片,她穿著白點黑底短衫,短裙則是白底黑點,倚靠在這樣的磚墻上,雙腿交叉,左腳站立,右腳腳尖點地,右手高舉,左手抱頭環臂,神情憂郁地看著鏡頭,我記得那是在傍晚,光線不強,樓是老樓,但我只以墻體為背景,沒想到我隨意拍攝的一張照片竟成為我們愛的開始。那是一張她非常喜歡的照片,我也一樣喜歡。

我的腦海里不斷閃現著她的身影、她的眼神,還有青磚白線的墻面,我突然覺得應該把它畫出來,甚至可以畫成《印象·墻》系列,一種發自心底的興奮感,讓我不由自主地加快油門,趕到家里,撐起畫布……

快畫完時,我的電話突然響起來,我一聽是張平:“駱老師,你在家嗎?”

“正畫畫呢!你有事?”

“沒事,正好路過城郊中學,就想起來給你打個電話……”張平遲疑了一下說,“對不起打擾你畫畫了!”

“沒有,我剛好畫完……”

“那我能看看嗎?”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她。沒過一會兒,我便聽到了敲門聲,她進來便歉意地說:“不好意思,這么晚來打擾你!”

“幾點了?”

“快十點了!”張平驚訝道,“你不會一天都在畫吧?”

“從‘下午吧回來就畫了!我也沒看表!”

“那一定也沒吃飯吧?”

我對她苦笑了一下:“你這么一說,我還真有點餓了……”

“我看一眼你的畫,咱們就去吃飯!”

“你不會也沒吃吧?”

“我晚上吃得少!”張平說著,跟我走進畫室,看到我剛畫完的畫,興奮地說,“太美了!不知道你下午畫畫,要知道的話,我就跑過來看了!這墻面是不是‘下午吧給你的靈感?”

“算是吧,畫的時候,我正想沿著這個思路再畫一組‘墻系列,正好和‘門系列,還有‘浴系列形成‘印象三重奏……”

“那太好了!”張平接著說,“這個肖像和浴系列里的肖像是不是一個人?”

“差不多吧!”我接著又說,“是,也不是……”

“畫得真是太好了!我都找不到合適的字眼去說——”張平還是抑制不住興奮,“我要能在大學里認識你,一定不會再學設計……”

“學設計也不耽誤畫畫啊?”

“這倒是——可那時候只想完成學業,連自己最喜歡的油畫都荒廢了……”

“現在也來得及,你才剛畢業幾年啊?”

“五年了,我都沒好好畫一幅畫!”

“那就抽出時間專心畫上一幅自己想畫的。”

“你真愿意教我?”

“學習是相互的,以后搬到‘下午吧,離得近,你有空就去……”

“就怕耽誤你——”

“只要我有時間,不過——如果我外出寫生,你也可以自己去。”

“一言為定!”

“當然,反正畫室閑著也是閑著,只要別把畫室弄亂就行……”

“好的!”張平撒嬌似的說,“那我就當你答應了?”

沒等我說什么,張平又說:“走——吃飯去,我請你!”

我換下工作服,簡單沖洗了一下,鎖上門,張平開車拉著我,過了十多分鐘,車停下來,我才發現這是一個名叫“都市茉莉”的主題餐廳,以前從這里路過過,但沒在里面吃過飯,因為餐廳門市以深黃為底色,名字是變形的美術字體,顯得既浪漫又有活力,我總感覺那是年輕人出入的餐廳,無論是口味還是年齡,對我來說都不適合。餐廳里燈火通明,悠揚纏綿的音樂飄蕩在整個餐廳。我沒想到里面還有很多人,他們大都是年輕人,成雙成對地坐在餐桌前,有的在進餐,有的在聊天,我遲疑地看了看張平,不知道該不該轉頭出去。

“這是一家二十四小時餐廳……”張平找到一個座位,坐下來說,“我以前在這里吃過一次,菜的味道還可以,主要是環境不錯。”

“是不錯,你們年輕人還差不多……”

“你以為自己很老嗎?”

“我都四十了,是和年輕人有點脫節——”

“是你把自己關在畫室里太久了,早就該出來透透氣……”

我一愣,又一次聽到“透氣”這個詞,仿佛它只專屬于父親,從張平口中說出讓我一時難以理解,于是呆呆地望著張平,她穿著一件桔紅和淺藍相間的大方格襯衣,白天垂下來的披肩長發攏在腦后,打成一個結,看上去清秀又利落……直到服務生拿著菜單走過來時,我才覺得自己有些失態,我把菜單推給她,說:“我不熟悉這里的菜,你看著點吧!”

張平也不客氣,看了一眼菜單便說:“蟹粉豆腐,壇香茉莉,梅香糖醋醬小排,再來兩份冰火菠蘿油,兩杯果汁,謝謝!”

“你剛才怎么了?”張平說完也有些不自然,于是神秘地笑了一下說,“你等等,趁著上菜的時間,先給你慶賀一下。”

張平站起身,走到吧臺前對服務生說了幾句話,服務員翻找了一會兒之后,悠揚的音樂里傳來服務員的聲音:

靜靜的夜

有牙彎月,點點星子

布置著一片炫麗,美在無意間……

忽然的一場雨

來得那么著急

迫不及待灑落在我心里

沖淡了回憶,淹沒了憧憬

不停反復地問,是不是我的多心

促使你刻意逃避這愛情

選擇了放縱,成全了自己

飄散的雨,頹廢的心。靜靜的夜

如果相愛也是種同情,就連雨滴也有了距離……

但愿你能夠記起

在這個輕風撫雨的夜里

為你而靜謐的心

歡迎大家在這個夜晚來到都市茉莉餐廳,現在,有請坐在3號桌的張平小姐,送給3號桌的駱家先生一首鋼琴曲《Kiss The Rain》——“雨的印記”,請欣賞!

這時,張平已經走到另一側,我才發現那里放著一架鋼琴,她在鋼琴前靜坐了幾秒鐘之后,彈奏起來,琴鍵在她指尖跳躍成一個個音符,就像雨滴落下來,打在玻璃上,敲擊著、扣響著,盛滿了一整杯子的思緒和惆悵,我的眼睛禁不住模糊起來——我仿佛置身雨中,看到那個單薄的身影,淋著冰涼的秋雨,茫然地走在馬路上,任憑雨打在她頭上,身上,淋濕他濕透的衣服……林白雨走了,留給我一整個秋天的雨……直到張平彈完,坐在我對面,那一個個帶著憂傷的音符依然回蕩在我腦海里。

我情不自禁地贊嘆道:“真是太美了!”

“第一次聽這首曲子,聽第一個音節時就喜歡上了,雖然很憂傷,很悲涼,但一直喜歡,也喜歡在鋼琴上彈奏……”

“我很感動……”張平望著我時,我看到她的眼里也濕潤潤的,于是舉起酒杯說,“非常感謝你的《Kiss The Rain》,干杯!”

“干杯!”

一整個晚上,我和張平雖然都很少說話,雖然伴著淡淡的憂傷,但那一晚,讓我一直都很感動,我不知道張平對那首曲子有著怎樣的理解,是否也讓她想起了什么,她后來吃飯時總在不意間向我道歉說,不該演奏那么憂傷的曲子,我卻覺得很幸運,直到從餐廳出來,我才驚訝地發現,外面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雨。

那晚的雨也開啟了整個盛夏,一直到“下午吧”裝修完成,我都沒見到過張平,也沒接到她的電話。直到“下午吧”開張,我才從馬蓋口中得知,張平已經辭去工作,去京城專門進修油畫。我的心像突然抽空似的,不知所措,就像當年林白雨離開時一樣,我把這種感受融入《印象·墻》里,當畫到第四幅時,我覺得自己在面對“墻”時,又打開了一個通道,并且通過“墻”看到另外一個隱秘的世界。

那天快到中午的時候,我還沒睡醒,電話第一次響起來時,我沒接,第二次再響時,我才迷迷糊糊地接聽:“你好!哪位?”

“我是張平!”

“張平?你在哪兒?”

“我在北京,剛收到一個關于駱紫的消息……”

我一下從床上跳起來,但立刻又鎮定下來:“駱紫是誰?”

“她說她是陳衣梅的女兒,”張平頓了一下說,“我把歡城大街107號改為‘下午吧的消息發到微博上,說你要尋找陳衣梅,尋找你父親駱之柳,很多朋友轉載,幫忙尋找,剛才突然看到駱紫的留言,她說她現在澳大利亞,和母親、姐姐在一起,她們過得很好……”

“她還有姐姐?”

“我沒再細問,就給你打電話了!”張平興奮地說,“一會兒我把她的微信號發你,你加她自己聊吧!”

“好的!謝謝!”我剛想掛電話,突然問了一句,“你什么時候回來?”

張平停頓了一會兒,說:“等你邀請我去‘下午吧我再回……”

我的心一緊,不知該說什么,愣怔了一下,這時張平已經掛斷電話。

通過駱紫,我知道駱英也和她們在一起,只是依然沒有父親的消息,駱紫告訴我,她只聽母親說過父親走得很蹊蹺,是在1月7日的大霧里突然消失的,母親說他一定是進入他的“渦限”之中了。

整整一天,我仿佛都被父親的“渦限”籠罩著,不想再去問李成方關于“渦限”的消息,也不想知道它究竟是怎么回事,直到晚上,我疲倦地躺到床上,窗外朦朧的夜,霧一樣涌進我眼里……

責任編輯 王宗坤

郵箱:wangzongkun200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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