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佳歡

陸川。攝影/董潔旭
《九層妖塔》首映禮上,宣傳方安排一個大怪獸模型上臺串場。主持人問導演陸川:這是一個鬼還是一個怪?
“中國不能有鬼。”陸川脫口而出。
《九層妖塔》根據小說《鬼吹燈》改編。故事氣質就與以文藝風格著稱的陸川格格不入。
這是陸川導演的第5部電影,也是他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商業電影,他為此做出了努力:《九層妖塔》里雖然沒有盜墓,沒有摸金校尉,沒有黑驢蹄子,但是陸川按照《侏羅紀公園》的路子,把它處理成了一部中國版的怪獸片。在主人公們的一段探險之后,史前怪獸從天而降,主人公和怪獸展開生死搏斗。
2009年之后,陸川一直是中國挨罵最多的導演之一:《南京!南京!》的敘事視角引來巨大爭議,以藝術片方式處理大制作古裝片《王的盛宴》,又遭到票房失利和觀眾質疑。
陸川把《王的盛宴》的批評聲歸結為觀影人群和評價標準的轉變。9月25日《九層妖塔》上映前夕,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是不是個垃圾片,不取決于你的品質、態度、情懷,一切都取決于他們能不能看懂。”
而在近期的數場看片會和點映場之后,《九層妖塔》的口碑趨向兩極。影片的視覺效果得到一致好評——觀眾稱贊國產電影終于告別了“五毛特效”時代,但劇情、敘事和邏輯仍然遭到網友吐槽。
陸川向《中國新聞周刊》承認,《九層妖塔》是一個拍給青少年看的片子,但里面依然帶有一個文藝片導演的“習慣性動作”, “一抬手先起范兒,不是直接‘裸奔(商業化)的路子。”
2012年,當陸川帶著吳彥祖、劉燁和張震走進一個個電影廳宣傳《王的盛宴》時,他發現自己看到的幾乎都是年輕人。
據2013年中國電影發行放映協會的一項調查數據顯示,中國電影觀眾平均年齡為21.5歲。這群直言無忌的觀眾向陸川發問: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令人費解的反復閃回倒敘?為什么古人的言語這么現代?為什么影片不遵從商業片的敘事邏輯?
“你用《王的盛宴》那套語言跟他們交流,(他們)根本就看不懂,看不懂就會覺得你在胡說八道,”陸川說,“這個時代的觀影邏輯就是這樣。”
直到現在,陸川仍然覺得3年前的《王的盛宴》是一部對中國來說都十分重要的作品。他向《中國新聞周刊》形容,影片的主題關乎中國的權力關系,“它相當于中國的古裝版《社交網絡》。”
結果,投資近1億元、有古裝商業巨制賣相的《王的盛宴》僅收回7700萬元票房。第二年11月的第十屆金字獎論壇上,《王的盛宴》投資方星美傳媒董事長覃宏將這部影片稱為自己投資方面的失敗案例,并表明自己已經和陸川“分道揚鑣”,以后不會投他的電影。
電影在票上的失敗讓陸川“震驚”——對于自己和市場的脫節,這個剛剛四十出頭的導演猝不及防。同樣在2012年,包括管虎的《殺生》、王全安的《白鹿原》、婁燁的《浮城謎事》和張楊的《飛越老人院》在內,跟陸川年齡相仿的第六代導演紛紛將自己的新片推向市場,而其中不少影片都具備商業性,他們尋求認同的對象正從國際電影節轉向大眾票房。
陸川也必須做出一些改變。他四處旅行了一段時間,并且在旅途中陸陸續續地寫一個叫做《異族史》的小說,講述混在地球人中的另外一個外星種族——他們擁有不同的文化基因和生理基因,看起來跟普通人一樣,但卻是異能分子:有的人能隔空取物,有的人會讀心術,有的則可以瘋狂地做心算。
這個故事看起來更像美國的超級英雄電影,與陸川過去主題宏大、現實風格的作品風格相去甚遠。他打了個比方:陸川的心里有9個抽屜,《尋槍》在一個抽屜里,《可可西里》《南京!南京!》和《王的盛宴》占了另一個。而還有一個抽屜里裝著神話傳說、神秘文化和怪力亂神的東西。這次,他希望把它拉開。
彼時,陸川接到了時任中影集團董事長韓三平的電話,問他對改編《鬼吹燈》是否感興趣。韓三平還給了他一套《鬼吹燈》,里面夾了一張紙,上面寫著:不能寫盜墓,不能提鬼吹燈,不能有鬼。
項目跟陸川當時的想法剛好一拍即合。他干脆把《異族史》的故事背景裝進《鬼吹燈》的套子——這樣也能規避審查風險,寫出一個劇本。
對于審查制度,陸川并不陌生。他的前4部電影在審查上都出過問題,審查時間少則半年,多則將近一年。拍攝藝術片時,他對自己的劇本十分堅持,因為“知道自己想講什么,要表達的情懷是什么”;而現在要做商業片,他對待審查反而愈發謹小慎微,大概是由于“心里一下子沒有了支點”。被告之盜墓是犯罪、不能拍,他突然覺得無法反駁。
“這次心態很奇怪,”陸川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在商業片的條條框框里,你沒有特別多的理由去反駁人家(審查)。”
當由華誼投資、烏爾善導演的另一部《鬼吹燈》電影《尋龍訣》宣傳自己有更貼近小說的“摸金校尉”和古墓元素時,陸川版《鬼吹燈》卻只保留了昆侖山探險故事和幾位主角的名字沒有改變。陸川這樣回應:“我只能很負責地跟你說,它(《尋龍訣》)一定不能拍盜墓。”
為了讓這個奇幻故事能在中國講得通,他也想了很多:光憑《鬼吹燈》3個主角胡八一、胖子和shirley楊能在中國解決一個靈異事件嗎?那樣的任務要解決,背后一定早就有機構跟上了,這才是中國。
于是,他在故事里加入了一個負責神秘事物研究的部門749局。它看起來像是美國電影里的“神盾特工局”,但在《九層妖塔》里,它是一個代表警察、公安、安全機構、科研機構乃至中國政府的存在。“我們有朝陽群眾、西城大媽,”陸川說,“中國社會的政治體系就是政府無處不在。”
他本來想把最后“打怪”的重頭戲放在大中城市拍攝,做出類似《漢江怪物》的效果;但別人告訴他:這次你別太冒進,如果一下子被封,就白拍了。他還想在影片結尾拍一場戲,延續影片的“戰友情”:主角們打的紅犼怪獸都是胡八一死去的戰友們變成的,被消滅之后,他們的靈魂得到解脫,跟胡八一告別,升入天堂。大家又說:軍人變成鬼魂,這太刺激了,估計通不過。
不過,《九層妖塔》的過審過程還是一波三折。第一次送審后電影局沒有意見,要求創作者自查自糾——差到一定程度,沒辦法提意見。有評審表示無法接受這樣的故事,最后還是國家廣電總局電影局局長張宏森力排眾議,給予通過:“這樣的電影不能用文藝片的邏輯(去理解),我們也需要這樣的嘗試。”但即便通過,還是有一種聲音是讓影片不要在國慶節上映,因為“大過節的,別出來嚇人了”。
接下《九層妖塔》項目后,制片人張昭對陸川說:要做這個商業片,你以前的積累就等于都沒有了。你得認。你跟別的商業導演不一樣,別人雖然藝術成就沒你高,但是人家有票房紀錄,你呢?你的票房紀錄是1.7億。
“他說得很殘酷,氣死我了,”陸川開玩笑說,“我的1.7億是2009年拿到的啊(《南京!南京!》),挺厲害的。”
但其實他自己也發現,在商業片領域,自己過去文藝片時期的所有光環“赤裸裸地全沒了”,一切都得從原點開始。
他面臨的首要問題是,在自己的第一部“商業大片”里,用相對較低的成本證明自己的商業能力。陸川從沒經歷過這樣的創作:每一個鏡頭都需要精打細算,因為加一個鏡頭就是8萬塊。
在過去幾年,他是一個讓投資方提心吊膽的導演——拍戲實在太慢。《王的盛宴》的拍攝長達8個月,一再延期,劇組里有人給了他一個外號:“陸慢慢”。
他是一個隨性慣了的人,從小學到高中畢業,他的評語里永遠都有“散漫”一詞。對他來說,拍攝藝術片或作者電影是以導演為中心的工作:寫作、融資、拍攝、剪片子和去電影節露臉,從頭到尾都是自己。就連拍攝內容和方式導演甚至都可以“悶著”:“不告訴別人你想拍什么,到現場再說。”
而成熟的商業電影模式則要求一切都工業化、規范化、技術化,注重團隊合作,聽取團隊意見。尤其是《九層妖塔》這樣的影片,特效畫面多,現場全是器械、綠幕,需要非常細致地劃分鏡頭;演員怎么演、機位怎么走,都得一一清晰地對所有人解釋清楚。
陸川不太習慣,他覺得攝影師、美術師、特效師都像“咬住自己后腳跟的惡魔”,天天追著他問:這個具體怎么拍?你是怎么想的?
此外,從籌備到后期,他都在不斷跟各種人進行溝通——幫他完成紅犼、昆侖怪獸、雪崩等后期特效鏡頭的是一群自己完全不認識的動畫師,這群人來自四五個不同的國家,包括30多名特效總監和4000多個電腦圖形師,被不同的團隊管理。陸川需要隨時跟他們溝通進展,以期把他們創作的“零件”拼進一部中國制造的電影里。
“這是全球化采購。”陸川形容。合作伙伴們告訴他,這類商業片的導演除了是一個藝術家、創作者,還得成為一個優秀的整合資源者,一個HR(人力資源管理者)。他每天說話說得元氣大傷,晚上嗓子“滾燙”,一瓶水倒下去,就像在嘩嘩冒煙。
“這個過程非常挑戰人的耐心,我覺得比拍《王的盛宴》累,”陸川說,“真的辛苦我的舌頭了。”
一部優秀的商業類型片需要具備怎樣的要素?對陸川而言,第一要素是畫面和視覺效果。《九層妖塔》剛開始籌備時,他請來4個好萊塢奧斯卡級別的特效總監(其中包括《地心引力》的3D特效師和《后天》的特效總監)進行面對面授課,把劇組變成了“特效學校”。最后,影片里總共使用了1500多個特效鏡頭,制作方包括制作過《變形金剛4》《007:大破量子危機》等影片的好萊塢特效公司Prime Focus。
在故事創作方面,由于有小說《異族史》構建出來的世界為基礎,陸川一個月就寫完了初稿劇本。開拍前,他沒有專門去找類似的好萊塢類型片進行研究,稱“自己早已是那些片子的粉絲”。
“當我放下‘形而上身段的時候,我挺喜歡看一些娛樂片的,”陸川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很多觀眾批評,《九層妖塔》的故事缺乏邏輯,“扯飛上了天”。“其實我們是自圓其說的,”陸川說,“只是我們后半段突然開始講一個科幻邏輯,很多人覺得不適應。”前兩天,電影局局長張宏森看完《九層妖塔》,給陸川打來電話,評價影片是一個“類型上的創新”。
《九層妖塔》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類型電影?冒險片?科幻片?魔幻片?陸川想了想,回答:“我會覺得它偏向打怪,怪獸災難類。將來下一部可能會結合一些超級英雄的東西。”
他給自己這部新片打75分。有兩場戲沒拍出來他很惋惜——除了紅犼死后變成戰友,還有一場姚晨、趙又廷在帳篷里的瘋狂情愛戲。
“都是別人的意見,我太民主了,”陸川開玩笑說,“下部(電影)還是得‘獨裁。我確實覺得那兩場戲沒拍是絕對絕對的失誤。”
13年前,陸川靠藝術電影聲名鵲起。他先憑借《尋槍》一鳴驚人,又在2年后,以《可可西里》中簡潔寫實的鏡頭語言和反英雄主義的刻畫手法確立起個人影像風格。他憑借后者贏得40多個不同電影節的大小獎項,還被美國雜志《Variety》評選為世界十大年輕導演。
而《九層妖塔》完全顛覆了他在公眾心里的既往印象。有網友評價影片有日本少年漫畫的氣質。
陸川承認,《九層妖塔》就是一部拍給青少年看的電影。在《中國新聞周刊》詢問拍攝商業電影會不會使他更在乎觀眾看法時,他巧妙地避開問題回答:“我現在比較關注的是它能找到什么樣的觀眾群體。我發現我一個人的興趣可能也是一批人的興趣,而他們都是孩子。在國外,包括《饑餓游戲》《暮光之城》《哥斯拉》一類的影片都是青少年電影,主題基本都是打怪,當英雄,尋找真愛,犧牲等等。”
《九層妖塔》讓陸川“放下了很多”。他想找回自己最早愛電影時最本質的東西,“不是愛電影的某種光環,不是愛電影的某種氣質。”
小時候,陸川是一個熱愛商業電影的男孩。他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如果不上電影學院,可能我的口味一直都是比較低的。”
1995年,24歲的陸川考上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研究生,開始迷上具有獨特作者氣質的影片。他喜歡黑澤明所有的片子,把《七武士》看了無數遍,到現在幾乎還是每年看一遍。雖然他的碩士畢業論文是《體制中的作者:新好萊塢背景下的科波拉研究》,但畢業后,他還是把記錄人性的藝術電影視作自己的首要拍攝目標。
對陸川來說,拍攝藝術電影是一種享受。拍完一個不錯的鏡頭,他會覺得自己記錄下了一個偉大的瞬間。而商業電影給他的則是一種“很直接的、底層的樂趣”——特效公司一點點把自己想象中的東西做出來,帶來一種新奇的感覺。一點點毛發的飄動,地面震動與否,是否加一層煙,都會輕微地改變這部電影。
他說,自己在《九層妖塔》里已經盡力壓抑了對“形而上”方面的野心。
但即便如此,陸川還是抑制不住地在這部商業片里加入了一些“個人情懷”和自己的經歷、體驗。影片里有不少描繪1970到1980年代風格場景的段落,如文革快板、戰士唱軍歌、石油工人們在禮堂里表演石油禮贊,更借鑒了很多考古界實際案例,如1980年考察羅布泊的科學家彭加木失蹤事件。有的場景很費錢,一場石油禮堂戲就得給數百個群眾演員設計、定制服裝,然后再做舊;但陸川骨子里有現實主義情結,一拍到那里,他就“倍兒高興”。
他認為,強化年代感和中國感,對《九層妖塔》來說特別重要——中國商業電影里的怪獸現在還無法媲美好萊塢怪獸,所以他希望在怪獸跟中國的關系上做文章。“中國感覺出來之后,怪獸才能形成它自己的意義,”他嚴肅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如果真的有人分析這個意義的話,沒有前面中國的這一些東西,怪獸也沒有力量了。”
影片中還有一句臺詞影射了1994年克拉瑪依火災中的“同學們不要動,讓領導先走”事件。陸川回憶,自己的第一稿劇本有更強的社會性,“哪哪都有點諷刺挖苦”。
但是,有朋友看完電影對他說:這個故事還是太復雜,還不是一個光溜溜的類型片——大多數人都認為,一部由《鬼吹燈》改編的冒險題材電影應該是一部純粹的商業類型片。他們覺得,《九層妖塔》里承載的“別的東西”太多,“不是很順”。
在中國,從十幾年前的第五代導演到如今的第六代導演,很多藝術片導演在商業轉型時都碰到了這樣的問題:社會意義的承載、厚重主題的表達與在技術上處理好一個好看故事之間的矛盾。
“我可能不能完全去做到他們說的那個路子(一部純粹的類型電影),”陸川對《中國新聞周刊》承認,“你明白,一個文藝片導演轉型去做一個這樣的電影還是很糾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