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中以可預測且平穩的方式進行接觸”

王齊龍+徐方清

李凱安（Kaye A. Lee）第一次到中國是在26年前，當時還是學生的她是一名不折不扣的背包客，坐火車從中國南部到西部，隨后再北上，花了兩三個月的時間在中國旅行。

曾在臺灣東海大學學習過漢語的李凱安，其外交生涯多與亞洲和中國相關， 2000年前后還曾在廣州和香港有過任職經歷。2007 年至 2009年，作為時任美國常務副國務卿內格羅蓬特的特別助理，李凱安負責亞洲、軍控和防擴散及全球經濟政策事務。

兩年前，李凱安再次來到中國，出任美國駐華大使館公使銜政務參贊。

2015年9月23日，在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飛抵美國西雅圖開始對美國進行國事訪問的一天后，李凱安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的采訪。行事低調的李凱安很少在媒體上露面，面對攝影記者的鏡頭稍顯拘謹。但談起自己熟悉的中美關系以及其中的一些敏感問題時，李凱安語速頗快，顯露出其作為資深外交官的職業自信。

管控南海分歧，目標是不發生擦槍走火

中國新聞周刊：與26年前你首次到訪中國相比，中國有了很大的變化，中美關系也發生了很大的轉變。如今，中美間已建立起近100個對話機制。你在出任公使后，在工作經歷中感受到的變化是否超出了來華任職前的預期？

李凱安：是的，無論是與我26年前首次來華相比，還是36年前中美建交時相比，中國以及美中關系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想沒有人能預料到，變化的速度會如此之快，范圍會如此之廣，能夠親歷這一轉變，是很美妙的體驗。

總體上來說，美中關系是世界上最重要的雙邊關系，涉及的面非常廣。我們共同解決問題，所涉及的問題是全方位的。

我認為，這（對發展雙邊關系）也是積極的。展開更深層次的合作將為我們兩個國家帶來益處，同時也會讓全球所有國家受益。

中國新聞周刊：中國與美國有著廣泛合作的同時，我們也看到中美間在許多問題上存在分歧，中國正常的南海維權并沒有得到美國的理解。在你看來，兩國在如此廣泛的合作背景下，仍無法讓南海問題降溫，原因是什么？

李凱安：任何涉及到兩個大國的關系都是非常復雜的。特別是像美國和中國，這兩個大國在全球范圍內有非常多的聯系，關系自然非常復雜。

好消息是，我們已經達成了廣泛的協議，將在共同利益的基礎上展開合作，管控彼此間的分歧。

同時，雙方也同意，彼此間不應發生任何沖突。美中兩國間可以有分歧，但并不注定要發生沖突。我們擁有并依靠對話機制來妥善管控彼此間的分歧。

在南海問題上，美國和中國都是太平洋國家。像中國一樣，我們在太平洋和南海同樣擁有利益。這一點上，該地區的和世界上的其他國家都是一樣的。全球60%貨物運輸都經過南海。所以我們在維持南海航運自由上有清晰的利益，并希望各方在這一區域和南海能維持平穩的關系，從而讓全球貨運商能夠確信，在這片區域能夠自由航行。

懷著維持南海航運自由和穩定的想法，我們寄希望于中國和區域內其他聲索國緩和緊張局勢。當全世界的人們看到這一區域里主權聲索、填海建設和增加軍事存在等行動持續，你能夠理解到他們會感到有點緊張。

美國在這一區域的在領土主權問題上不持任何立場。同時，我們對于區域內一個國家如何與他國解決領土糾紛、緩和緊張局勢不持任何立場。

我認為，解決這一問題最好的辦法還是依靠國際規則、國際法，以及展開磋商。

而南海至今沒有發生沖突，是因為我們的目標是這一區域不應該出現劍拔弩張的情況。我們呼吁中國和其他聲索國緩和緊張局勢，停止主權聲索、填海建設和增加軍事存在等行動，同時呼吁東盟與中國盡快制定“南海行為準則”。

中國新聞周刊：中國一再表示為保證南海航行自由，事實上也沒有出現有礙南海航行自由的事件，但這似乎打消不了美國在此問題上的擔憂。兩國應如何在這一問題上建立互信？

李凱安：你之前提到的雙邊對話機制確實加深和增進了兩國間的互信。我想我們持續地展開對話，雙方將能更好地理解彼此的立場。中國和美國都是大國，在全球范圍內需要承擔許多責任。我們必須考慮到，我們在全球任何地方所采取的行動將引起怎樣的反應。

對美國來說，確保航行自由是極為重要的問題，無論是在南海，還是在全球范圍內。我們的艦船和軍機在世界各地執行任務，就是為了確保航行自由和海域開放。同時，這一切都是依據國際法。

毫無疑問的是，我們的目標是確保南海不發生擦槍走火這樣的沖突。

我們已經和中國在許多不同問題上展開合作，包括雙邊軍事關系上的合作。在15至20年前，我們在這一領域并沒有非常強的合作關系。但在過去幾年里，兩軍已經找到方法來建立互信。就在去年，當奧巴馬總統到訪中國時，我們兩國已經就建立兩軍互信機制達成協議。

根據這些機制（“建立重大軍事行動相互通報信任措施機制”和“海空相遇安全行為準則”），對雙方的船只或軍機臨近相遇的情況，有相應的協調規則，這能有助于緩和緊張局勢。

因此，在全球范圍內展開合作的同時，美中兩國也找到了建立互信的方式。我們是以可預測且平穩的方式進行接觸，而非增加對立氣氛。

解決網絡安全問題，中美需要展現互信

中國新聞周刊：網絡安全問題在當下也非常引人關注。你能否預測，中美雙方需要花多長時間才能找到比較妥善地解決這一問題的方式？

李凱安：顯然，這對雙方來說都不是一個容易解決的問題。奧巴馬總統曾表明，網絡攻擊會給美國國家安全帶來威脅。

在美中兩國均展現出解決這一問題的誠意的同時，我們也向中方明確表明，這是一個我們需要縮小分歧的問題，而且我們將嚴肅地與中方共同處理這一問題。

與此同時，中方也嚴肅地回應了我們的關切。在過去幾周里，美中兩國已就網絡安全問題展開了高層級活動。中共中央政法委書記孟建柱到訪美國，與美方就此問題展開磋商。

這是我們建立互信的方式，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機會，明確地顯示出，并不斷地向外界發出信號，解決這一問題的重要性。

不過，我并不幻想這是一個容易解決的問題。我們需要轉移到能展現互信的途徑上來。同時，我們的企業有很大的信心，中國并沒有采取行動削弱它們的優勢。

我們也期待中國和美國一道，合作建立一個政府應對網絡空間問題的框架。所以方法還是有的，但需要花時間來解決這些問題。

美中兩國在許多問題上已合作相當長時間，嘗試去解決。當中許多我們已經取得進展。這有助于我們在與中國拓展合作領域的同時，加深彼此間交往的深度。

在氣候變化等棘手的問題上，我們已決心共同應對，并做出強有力的承諾，以減少碳排放，致力于推動清潔能源發展，并在節能建筑、電動車、碳捕捉等項目上展開合作。這些都為世界上其他國家展現出合作減少碳排放的一個途徑，并鼓勵其他國家在即將于今年12月召開的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上攜手達成強有力的應對方案。

因此，一些問題在許多年前看來非常難以解決，如今我們已找到合適的方式展開合作，造福于兩國民眾，乃至為全世界民眾帶來益處。

我還可以列出許多類似的案例，如伊朗核問題。美國和中國共同實施了制裁措施，迫使伊朗回到談判桌上討論他們的核計劃。正是美中合作，推動了伊朗核協議的達成，使得伊朗避免發展大規模殺傷性的核武器。這是又一個展現出雙方如何解決棘手問題的案例，但在這之前，雙方從未想過能夠坐在談判桌的同一側。

李凱安。攝影/董潔旭

理性傾聽?美國總統候選人的對華聲音

中國新聞周刊：我們注意到，奧巴馬政府在亞洲基礎設施銀行（以下簡稱“亞投行”）問題的態度上有所轉變，這是否意味著美國參與亞投行的可能性在增加？

李凱安：中國和美國都認為，全球范圍內對基礎設施建設都存在資金需求。我們需要尋找辦法來滿足這一需求。

中國提出了亞投行這一方案來應對，而美國則有另外的方式。但我們期待看到的是，（中國）在協助發展中國家發展的過程中，能以高質量標準來參與解決這些問題。高質量意味著要設立較高的勞工標準、環保標準等等。

亞投行、世行，以及其他機構都致力于解決這些問題，我想需要尋找更多的方法來共同合作，應對這一龐大的需求。

中國新聞周刊：以往，我們通常會看到，美國和西歐國家在應對一些全球議題上會采取相同的立場，但在亞投行上，英國等一些歐洲國家與美國持有不同的態度。在你看來，出現這種變化的原因是什么？

李凱安：這是應對同一問題所采取的不同應對方式。我們都意識到那里存在（基礎設施建設）需求，所以我們采取的方法存在相似性。但我們應對問題的方式不必完全一樣。只要我們保持高質量的標準，都將為所有人帶來益處。

中國新聞周刊：中國自2012年起就提出要與美國構建“新型大國關系”，但美國政府沒有明確表明接受這一概念。你怎么看中美雙方在這一問題上存在的分歧？

李凱安：事實上，我認為雙方在這問題上沒有大的分歧。因為中國和美國都做過明確的承諾。我們也希望中美繼續發展雙邊關系，特別是在擁有共同利益的領域。這將能有助于管控分歧，避免發生沖突。中美雙方已就這一概念達成一些共識。

中國新聞周刊：美國政府會不會擔憂，一旦接受了這一由中方提出的概念，將影響到美國在全球秩序中的領導地位？

李凱安：這正是我想補充說的。我強調一下美中關系的重點。美國歡迎中國的崛起，歡迎一個和平的、穩定的、繁榮的中國，以及在全球問題上的合作伙伴。我希望中國幫助我們，幫助全世界來維持和平與穩定。

現有的國際規則和國際法都是二戰后建立起來的，帶來了和平和穩定，帶來了許多益處。美國和中國都在這段時間里得以發展。在大部分時間里，全世界大部分地區都保持著和平的狀態。

美中多年來保持密切合作，我們可以樂觀地預見，美中兩國關系是積極的雙邊關系，并能夠進一步發展。

中國新聞周刊：2016年美國大選預選正在進行中。在這個過程中，往往會有一些總統候選人會拿中國議題來說事。作為一位美國駐華大使館的高級別官員，從你的角度，如何才能避免由此可能給雙邊關系帶來的影響？

李凱安：大選中會有許多不同的聲音，有人會贊成推動美中關系，也有人對這一雙邊關系感到擔憂，所以我們應該理性看待。

我想我們應聽聽各方的聲音，思考他們都說了什么。因為他們所說的內容可能就反映著美國民眾的部分關切。

就美國駐華使館來說，我們會在傾聽他們的意見的同時，繼續我們在使館中的工作，推進我們的雙邊關系，向中美人民，以及全球民眾展現出這一雙邊關系所帶來的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