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


那曲是牧區,位于青藏高原腹地,游牧文化可追溯至舊石器時代。山南是農區,藏文化發源地,有“西藏糧倉”之稱。
農民、牧民,這是昔日西藏占比最大的兩類人群。
拉薩是西藏自治區的首府,藏族人心中的“圣城”,每年都有信眾磕著長頭,向那里進發。
這三個地方構成了西藏的概貌。
自治區成立50年來,青藏公路、青藏鐵路連接起了那曲、拉薩,山南的貢嘎縣則建起貢嘎機場。不同的交通設施將這三個城市的命運帶向各自的發展。
在中國,每個地方的城鎮化道路大體相似。西藏也在這個序列內,逐漸成長。
這50年,西藏幾經改革和變化,越來越像內地的省市了。也和所有內地城市的人一樣,西藏人新奇地接受著一件件外來事物,萌發新的現代的思維。
而對西藏的每一個個體而言,他們的命運也在其過程中實實在在發生了改變。
1959年3月,噶倫索康·旺清格勒隨第十四世達賴喇嘛出逃印度。噶倫是舊時西藏地區政府噶廈的總辦,共有4名。索康噶倫在山南地區有6個莊園,有著70戶、433名農奴的克松莊園就是其中之一。
像索康噶倫這樣的貴族,在當時的西藏有197家,其中大貴族25家,最多的可擁有幾十個莊園、數千公頃土地。
噶倫出逃后,共產黨的工作組進駐山南地區乃東縣克松村克松莊園,召開農奴大會,選舉第一屆農民協會的委員。400多個土生土長的藏民,用手里的豆子改變了命運。
參會者在后來,一遍又一遍對媒體說起1959年6月6日下午的情景。
他們過去總和狗搶吃糌粑,和著泥土咽下去,并不覺得自己和高高在上的莊園主一樣都是人。他們多數不識字,不會寫選票,更不知道什么叫選舉權。
這天的選舉儀式頗為特殊。每個候選人的面前擺一只碗,400多人挨個走過他們身邊,向自己信任的人的碗里莊重地投一粒豌豆,權當選票。
24歲的尼瑪次仁得到390多粒豆子,成為農民協會主任。
尼瑪次仁的父親在他滿月時就被莊園主鞭撻至死,另外八個兄弟或餓死或病死,成為農民協會主任的時候,全家只剩下他和雙目失明的母親。
這年7月5日,443個農民成立了西藏第一個農民協會,分得1696畝土地。他們在這片以往要給莊園主耕種的土地上,釘下了一塊又一塊寫有自己名字的木牌。
1959年國慶節,尼瑪次仁作為翻身農奴代表前往北京,受到毛澤東的接見。回到克松的第二天,尼瑪次仁口述、工作隊的人代筆,寫下了一份入黨申請書。
這是全克松第一份入黨申請書。這年12月2日,克松縣發展5名黨員,成立西藏第一個農村黨支部。
此時,新中國成立十周年,國內生產總值(GDP)為1439億元,人均國內生產總值為216元。西藏在這一年的生產總值為1.74億元,人均生產總值是142元。
西藏和平解放,已有九年。1950年,十八軍進藏。一年后,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的代表簽訂《關于和平解放西藏辦法的協議》,西藏和平解放。
這時候的西藏,沒有一所近代意義上的學校,青壯年文盲率為95%;沒有現代醫學,求神拜佛是多數藏民醫治疾病的主要方式,人均壽命是35.5歲;沒有正規公路,貨物、郵件的運輸均靠人背畜馱。
1959年,第十四世達賴喇嘛外逃印度,西藏開始民主改革,成立了1009個鄉級政權、283個區級政權、78個縣(包括縣級區)和8個專區(市)。1961年,全西藏實行普選,越來越多的人像克松莊園那樣,學會投票。
距離西藏第一個農民協會成立6年后,1965年,92%的鄉建立了人民政權。當年9月,西藏自治區正式宣告成立。
家住那曲地區那曲縣羅瑪鎮12村的嘎瑪桑旦,14歲了,從未上過學,放了幾年的牛,他依然不知道,這片草原的邊際在哪里。就如同與他如影隨形的窮困,望不到頭。
父母生養了八個孩子,擠住在帳篷里。到了一定的歲數,他們穿著藏袍、趕著牛羊,一天天地穿行在藏北草原上。
這是1976年,內地的文化大革命已到尾聲,第二年將要恢復全國高考,許多年輕人的命運會因此改變。
就在這一年,27歲的工農兵學員朱曉明從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和新婚妻子主動報名支援邊疆。他在北京長大,做好了在西藏扎根一輩子的準備。那時的朱曉明不會想到,自己在13年后會回到北京,歷任中央統戰部民族宗教局局長、中國藏學研究中心黨組書記。
1976年的西藏還不通鐵路,他們坐火車到甘肅柳園,從那里換汽車,在密閉性并不好的空間里顛簸三日,滿身塵土,經藏北草原,進入拉薩。
進藏的路上,粉碎四人幫的消息傳來。朱曉明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被分配到西藏自治區黨委宣傳部后,他的第一項工作就是進行粉碎四人幫的宣傳。
1978年11月,中央召開十一屆三中全會,批判“兩個凡是”的錯誤方針,停止使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口號,決定把黨和國家的工作中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實行改革開放。
自治區領導參加了會議,但因區內部分干部的思想仍未解放,“真理標準問題”的精神直到一年后才得以貫徹。
據知情人回憶,眼看著內地一步步發展,可西藏的改革局面始終難以打開,自治區高層人士向中央表達了這一擔憂。
1980年3月,中共中央書記處召開了第一次西藏工作座談會。
這次工作座談會提出,西藏應因地制宜,審定經濟發展規劃。同時中央各部門、地方、單位要支援西藏建設。
朱曉明對初見時的拉薩,仍然記憶深刻。連通大昭寺和自治區人民政府的,是一條土路。路邊有一個郵電局、一個理發館、一個新華書店、一個百貨商場和一個飯館。拉薩的多數房子都是鐵皮頂、土坯墻,陽光照射下,亮光閃閃。
經歷了四年的發展,在第二次西藏工作會議召開的1984年,自治區人均收入達到了310元,全國人均收入340元,自治區排名第20位。從1980年至1984年,中央對西藏的財政補貼為33.82億元。
第二次西藏工作座談會提出,西藏應參與國內、國際市場。為了打開自治區干部的眼界,在會議召開后,包括朱曉明在內的參會自治區干部去沿海的開放省份參觀、學習。
開放的浪潮逐漸來到了西藏。
自打索朗巴旦出生起,父親嘎瑪桑旦就很少在家。1980年代,嘎瑪桑旦眼見著同齡的年輕人們,沿著村外西南-東北走向的青藏公路,走出茫茫藏北草原,去那曲地區、拉薩市,甚至更遠的地方。不再擔心旱災、雪災,不再靠天吃飯。他也動了心。
嘎瑪桑旦學習開車,在那曲地區跑起了運輸。第二次西藏工作會議給了他優勢。會議鼓勵長途販運,對從事農、牧、副業生產和運輸業的汽車、拖拉機,免收養路費。
無數像嘎瑪桑旦一樣的農牧民,循著天路,靠運輸業獲得人生第一桶金。
第一次西藏工作座談會后,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赴藏考察并提出,在西藏工作的漢族干部完成了歷史任務,這批人將只留下15%。
朱曉明記得,這一決定公布后,自治區不斷接到進藏干部內調的申請。之后的幾年中,進藏干部共內調三次,黨政干部和專業技術人員2萬多人、工人2.5萬人,連同他們的家屬子女共計約8萬人離開了西藏。
這次座談會后,中央在宗教問題上糾“左”,落實政策,強調宗教信仰自由。
據自治區宗教事務局統計,至1985年6月底,西藏修復、開放寺廟229座,宗教活動點(包括小經堂、小寺廟)270處,住寺僧尼5677人。而到1987年5月底,西藏修復、開放寺廟234座,宗教活動點743處,住寺僧尼14320人。短短的兩年內,住寺僧尼的人數增長了一倍多。
這期間,達賴在海外提出“西藏獨立”。國內外局勢的雙重影響下,拉薩在1987、1988和1989年發生了數次騷亂。
朱曉明親歷了1988年3月5日的騷亂。
這是一年一度的傳召法會,僧人在法會上可考取藏傳佛教的最高學位“拉然巴格西”。自治區的黨政軍負責人和往年一樣,前往大昭寺出席。
法會進行中,騷亂分子突然出現。朱曉明和自治區的領導在大昭寺的二樓,窗外不斷有石子飛進屋內,屋外有人用斧頭砸門。他們用桌椅擋在窗邊和門邊。之后靠消防車的云梯、結繩回到地面。
這次騷亂,造成1名武警戰士犧牲,299名武警戰士和公安干警受傷,沿街店面、餐館等多被搗毀。
在幾次拉薩騷亂后的1989年9月,自治區決定加強寺廟管理,清查分裂分子,并在各寺廟建立了以愛國守法僧人為主的民主管理委員會。
13歲那年,索朗巴旦和父親嘎瑪桑旦一樣,沿著青藏公路,離開藏北草原。只不過,他是去內地念書。
1997年,他考上遼寧省遼陽市第一中學,念西藏班,學制四年,第一年是預科,補習漢語。
從草原搭車去那曲地區,再從那曲搭車去拉薩,教育部門給西藏班的孩子統一購買了機票赴內地。
內地西藏班開辦于1985年,16個省市同時開設,當年,1300名西藏學生奔赴內地求學。
1998年,索朗巴旦讀初一,這一年全國已有28個省市開辦各類西藏初中班(校)及中專班140多所。
13年間,17559名西藏少年向外走。同時,也有不少內地人往里去。
1998年,北京即將向對口援藏的城市拉薩派出第二批援藏干部。于飛和安理得知自己符合援藏干部的幾個基本條件后,都向單位報了名。
3年前,第三次西藏工作座談會召開,確定內地15個省市對口支援西藏7個地市、國家各相關部委對口支持西藏自治區直屬部門和單位。援藏干部以3年為限,定期輪換,不脫離派出單位的行政關系。
第一批援藏干部共622人,平均年齡35.99歲,中共黨員占比87.79%,大專以上文化程度的比例為89.88%。三年內,15省市的援助資金累計12億元。
北京派出了第一批24人來到拉薩。三年后輪換,要求市屬機關單位挑選滿足大學本科學歷、中共黨員、45歲以下、身體健康的副處級以上干部報名進藏。
安理接到通知是一個星期六。他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那時自己是大鐘寺古鐘博物館的副館長,北京市文物局的副處級干部。他的岳父早年就是進藏部隊十八軍的軍人,聽說女婿要報名援藏,舉雙手贊同。
于飛是北京市財政系統的副處級干部,系統內每一位符合條件的人都報了名,最終通過各項篩選的,只有他一人。
無論是北京市文物局還是北京市財政系統,都沒有在1995年派出干部,他倆均是本系統首位援藏干部。
安理因家庭的緣故,對西藏有大致的印象。于飛不了解西藏,覺得那里地廣人稀、氧氣不足。于飛的外甥至今記得,姨夫走那天,小姨大哭。這是他這輩子唯一一次見到小姨哭。他和弟弟尚未懂事,以為姨夫是去邊疆打仗,生死難卜。
安理和于飛都記得這個日子。1998年7月3日,34名北京派出的援藏干部在成都轉機去拉薩,城市里下著大雨,不遠處的長江正在經歷數十年一遇的特大洪水。
到拉薩后,于飛任拉薩市財政局副局長,安理任拉薩市文物局局長、文化局副局長。同批赴藏的其他副處級及以上干部,也基本都出任了職能單位的二把手。北京市政協的楊燕生任拉薩市政協副秘書長,北京市外事辦的唐偉任拉薩市外事旅游局副局長,北京市規劃委的張均凡任拉薩市規劃局副局長,北京市教委的張思堂任拉薩市教委副主任,北京市農場局的陳榮森任拉薩市農牧局副局長,海淀區的張同山任拉薩市城關區副區長。
他們眼里的拉薩,和1976年朱曉明眼里的拉薩,沒有太大的區別。大昭寺到自治區人民政府前的金珠路仍舊坑坑洼洼,沒有路燈。一年后,由拉薩市的另一個對口援建省份江蘇出資修整,并更名為江蘇路。
而在他們出發前,北京正在準備建國50周年的獻禮工程,日后成為北京城內最重要的交通樞紐之一、投資2億元的西直門立交橋已經開建。
他們住在各自單位的宿舍,老舊的平房或住宅樓,起風的夜里,全是塵土。睡覺前掀開被子,得先把鳩占鵲巢的老鼠們趕走。
同樣覺得不適應的,還有索朗巴旦。在牧區長大的他,覺得遼陽城里的柏油路和高樓大廈十分陌生。
他不必交學費,只需要每個月自己承擔兩三百元的生活費。
于飛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到拉薩后,因為援藏干部多數都做了某個局的二把手,普遍漲薪,拉薩負責給他們補足工資差額,每月六七百元,權當在拉薩的生活費。
吃遍了單位附近的各種重慶、四川飯館后,離開妻小的中年男人們聚在一起學習做飯。他們討論眼下碰到的難以開展的工作,發現都是類似的狀況。
西藏并不拒絕新生事物,但對此有戒備心理;而帶著抱負履新的內地官員們,每任3年,他們被希望所有嘗試能一次成功,不準失敗。可改革要試錯,他們卻幾乎沒有試錯的機會。
縱然如此,北京的第二批援藏干部仍然在拉薩留下了出色的口碑。他們推廣了大棚蔬菜、引進了第一批巡邏車和掃地車、推動大昭寺申請世界文化遺產、在全市各區縣推廣九年制義務教育。
2001年,北京市派出第三批43名援藏干部接替他們。
索朗巴旦也在這一年考上了拉薩高中,回到家鄉。
之前四年,他和同校六個西藏班的學生一樣,因路途遙遠和學校要求,從未回過西藏。
他發現拉薩和那曲地區的道路都進行了翻修,建起了一些自己不認識的新建筑。但羅瑪鎮、12村似乎沒什么變化。
爸爸還在跑運輸,弟弟妹妹陸續上了小學,他們家依然住在低矮的平房里,小小門窗,兩個房間,五個孩子擠一間,大人住另一間。
除了大女兒在放牧,嘎瑪桑旦供四個孩子讀書。他已不是當年在藏北草原上趕著牛羊、想象外面世界的少年。他見多了世面,卻因不會說漢語,常感掣肘。他一遍遍地告訴孩子,必須要上學。
當青藏鐵路的軌道鋪設到鎮北時,牧民們隱隱約約意識到,這是一條新出路。
修建鐵路需要工人,在青藏鐵路、青藏公路沿線的那曲鎮的青壯年勞動力,自發組織起來,去工地打工。門巴是他們的帶頭人,他粗粗計算,掙來的錢比在外頭跑運輸要多,一年大約有10萬元。
2006年7月1日,青藏鐵路通車。東起西寧,過格爾木、沱沱河,翻越唐古拉山,進入西藏,南停拉薩。
游客們為了減輕高反,會選擇坐這趟車入藏。那曲是進藏后的第一個大站,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因廣袤的草原,吸引了眾多游客。
距離嘎瑪桑旦家10公里遠的布羅布很快找到了出路。
藏北的畜牧業不斷發展,牧民家牲畜的奶產量出現富余,他們不知道家家戶戶都有的牛奶、酸奶在草原之外是熱銷品,除了制造自家吃的奶制品,多余的都被扔掉。
2005年,青藏鐵路開通前,那曲縣提出加大公路鐵路沿線經濟帶建設。鎮干部找到布羅布,希望他能帶頭成立牧民合作經濟組織,銷售奶制品。政府免費提供店面、倉庫和資金。
布羅布的思路因鐵路被打開,他牽頭的牧民合作經濟組織注冊了“羌牛”牌奶制品,在青藏公路邊、青藏鐵路上賣酸奶。
牦牛奶釀造的酸奶和內地后來流行的“老酸奶”完全不同。牦牛酸奶表面上結了一層黃色的奶渣,看起來新鮮而醇厚。內地游客見到這樣原生態的酸奶,新奇又感動,愿意一杯接一杯地買。
銷量好得出奇。為了方便送貨上火車,布羅布在那曲火車站附近再次投資上百萬元修建酸奶廠。同時,開始加工酥油、奶糕、奶渣等其他奶制品。
如今,已有386戶、1933人加入了布羅布的牧民合作經濟組織。單是酸奶就能日銷200斤到300斤,三分之二賣給火車上的游客,日收入超過6000元。

1980年,當雄草原上的居民。攝影/車剛

2015年8月16日,西藏當地居民。攝影/秦斌
嘎瑪桑旦意識到這條出路比布羅布晚了幾年。
2009年,草原雪災,那曲地區8萬多頭牲畜死亡,嘎瑪桑旦家500頭牛羊,也一下子少了60余頭。
冬天,家家戶戶都要喝酸奶,城鎮居民如果有親戚住在牧區,就可以拿到一些酸奶,但那年,酸奶很少。
嘎瑪桑旦開著跑運輸的車子,拉著自家酸奶,去那曲地區售賣,轉瞬即空。他又去親戚朋友家收購奶源,仍是供不應求。之后,全村四五十戶人家的奶源都被他收集到了手上。
他意識到這是商機,于是也成立了農牧民合作經濟組織,周圍130多戶牧民和他簽約,向他提供奶源、牦牛或草場。他以每斤8元的價格買入,略高于當地市場價,自行加工,再以12元一斤的價格賣出去。到了冬天的奶產量淡季,買入價變成30元一斤,酸奶價也水漲船高。
一年下來,農牧民合作經濟組織能掙100萬左右,他自己可以拿到20萬到30萬,是跑運輸的兩倍到三倍。
門巴也動了奶制品加工的心思,但他又不想放棄村上的建筑工程隊,于是開了采石場、組建施工隊,成立農牧民合作經濟組織。縣里、地區如果開工修建房子,他就帶著施工隊去接項目。
收益的翻倍速度遠高于給青藏鐵路施工時的收入。年末,他們集體收入達300萬元。
與此相應的,是自治區的全區生產總值。從2005年起,這個數字先后突破了300億元、400億元和500億元。
如今,在整個那曲地區,這樣的農牧民合作經濟組織已有487家,包括1.75萬戶、8.81萬人。
索朗巴旦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后來,家里有了明顯的變化。
2010年,他們在自家3078畝的草場上蓋了新房。房子是典型的藏式小院,白墻、玻璃窗、寬敞的房間。客廳里,放著TCL電視、富士相機、藍光DVD。
房子坐北朝南,門前是車來車往了61年的青藏公路,屋后不遠是9年來每天有數趟直達列車通過的青藏鐵路。
49歲的僧人阿旺群增站在拉薩市的哲蚌寺前。
哲蚌,是藏語的音譯,意為堆積的大米。從遠處看,這一白色的院落群就像米堆,故而起名哲蚌寺。
這是藏傳佛教格魯派的三大寺之一,由格魯派創始人宗喀巴大師的弟子于1416年創建,明年正好是建寺600年。
阿旺群增穿著361°的鞋子,舉著最新款的iPhone6,手機套著和袈裟顏色相近的紅色手機殼。手機鈴聲響了,他背過身去用藏語接電話。過一會兒,轉過頭來,用流利的漢語繼續和參觀寺廟的人交流。
這是他來哲蚌寺的第24年。
1982年,17歲的阿旺群增成為剛開院的西藏佛學院的學生,1991年畢業,進入哲蚌寺的學經高班繼續深造。
1996年6月,自治區黨委在全區寺廟開展愛國主義教育,包括清除達賴集團的滲透影響、掌握僧尼情況、整頓民主管理委員會、建立規章制度等。全區選擇了150座較有影響的寺廟作為試點,抽調了1255名干部、組成了141個工作組進駐寺廟開展工作。拉薩市的三大寺——哲蚌寺、色拉薩、甘丹寺是重中之重。
三大寺的僧尼人數進行了控制,哲蚌寺700人、色拉寺500人、甘丹寺300人。同時,各寺廟民主管理委員會在當年進行改選,阿旺群增被推選為愛國愛教僧人,進入哲蚌寺民管會,中斷了學經。
他對民管會和駐寺的工作組能做什么,還并不是太清楚。
哲蚌寺的學經班有200余名僧人,他們自己推舉代表小組,大小事都由代表小組決定。那些年里,民管會、工作組都沒有太大的發言權。
2008年3月14日,西藏發生打砸搶燒暴力犯罪事件。無辜群眾受傷382人,死亡18人;公安干警、武警官兵受傷241人,犧牲1人。沿街848戶商鋪、7所學校、120間民房、6座醫院受損,直接財產損失超過3億元。
寺廟一直是達賴集團進行“藏獨”思想滲透的重點地方。2009年,自治區出臺《關于建立健全藏傳佛教寺廟管理長效機制的意見》,兩年后,又出臺了《中共西藏自治區委員會、西藏自治區人民政府關于加強和創新寺廟管理的決定》。
這之后,全西藏各寺廟的管理機構全部統一為寺廟管理委員會,黨員干部派駐入寺。
洛布是2008年進入哲蚌寺的,2011年任哲蚌寺管委會主任。25人的管委會成員中,13人是駐寺干部,12人是愛國愛教僧人。阿旺群增也進入了管委會,擔任常務副主任。
管委會下設六個處室,包括佛事管理、文物、資產經營管理、治安等。
一開始,他們的工作并不順利。
原先的民管會并沒有太大的威信,僧人對干部進駐也表示不理解,覺得他們是為政府服務,可能還會奪走寺廟的財權。
逐步打消他們顧慮的,是駐寺干部和政府打交道的能力。
哲蚌寺在文革期間沒有受到太大的破壞,但多年來也沒有進行太多的修繕。2010年,政府投入7000多萬元,維修哲蚌寺的建筑群,包括大殿、學經分院、扎倉。之后又在五年內多次撥款,累計3億元,修建給排水工程、消防設施等。
阿旺群增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民管會階段,他們想找政府部門申請經費,但因不知如何和政府打交道,常常卡殼,事情難以推動。駐寺干部雖是藏族人為多,但他們自身是共產黨員,在政府系統工作多年,對規則非常熟悉,經費申請、審批的效率,都遠高于過去。
另外,過去的寺廟沒有明細賬,每年會給所有僧人通報總收入和總支出。干部入寺后,捋清財務明細,每半年給所有僧人通報每一項收支。
自治區的寺廟實行“以寺養寺”,哲蚌寺收入有兩大來源,一種是靠施主的布施,另一種則是寺廟經營性的收入,包括門票、寺廟自營的牧場、車隊、茶館、商店等。這些收入不上稅、不上交,全部投入寺廟運營。
哲蚌寺僧人的收入也分兩種,一種來自于施主的布施,另一種則靠記工分。這是管委會成立后推行的一種新方法。僧人每個月有固定需要完成的分數,由他們在各自的崗位上勞動獲得。哲蚌寺在編僧人的年收入平均大約在7萬元左右。
財政的透明化讓有關財權旁落的質疑逐漸被打消。管委會也開始在寺廟中,一步步展開自己的工作。
哲蚌寺的編制并未滿員,目前共有僧人500人。管委會根據僧人的居住情況,將他們分為十個法制宣傳教育小組,小組成員除了駐寺干部,還有哲蚌寺旁消防大隊、派出所的警務人員。
每一周,管委會成員要進行至少一次的通氣會,巡查院落僧舍不少于三次;每兩周,十個宣教小組要進行交流會;每個月,全寺僧人和駐寺干部要開學習大會,宣傳相關的方針政策、法律法規,對當月情況通報小結;每年,管委會會給所有僧人的家庭發慰問信,介紹管委會當年工作情況,并對他們提出期待。
洛布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每個駐寺干部還有結對對象,和數名僧人交朋友,及時了解他們的生活困難和思想動態。
按照“僧人也是公民”的標準,在編僧人每年進行一次免費體檢,建立健康檔案。同時,在編僧人也和普通上班族一樣,上醫療保險、養老保險和最低生活保障金。
用洛布的話說,管委會推崇“政治上平等,信仰上相互尊重,以人為本。”
目前,自治區的7400多名干部在1316座寺廟建立了寺廟管理委員會。而全區的1787座寺廟全部都納入了寺廟管理系統之內。
從山南的貢嘎機場往拉薩城區走,柳梧新區的道路兩側是正在修建的樓盤、購物廣場。進入城關區,兩邊是低矮的老房,底商開為店面。
川菜、湘菜、藏餐是餐廳的主流,戶外運動品牌和歐時力女裝在城市里比鄰而居,沿街的店面飄出王力宏2004年的歌曲《心中的日月》。若不是有冬蟲夏草、牦牛肉這樣的特產專賣店,這座城市就和內地任何一座正在發展的購買力中等的城市一樣。
尤其相似的,是房地產廣告。多戶型、精裝修、小高層,這些在內地樓盤廣告里最常見的用語,也一樣出現在了拉薩。
拉薩的房地產起于2000年之后,房價緩慢攀升,至2008年,城中心的房價大約在每平方米4000元左右。
2008年“3·14”事件發生之后,西藏經歷了一段沉寂期。內地游客減少、房價租金下滑、購買力下降。
2011年,自治區出臺政策,在城市內設立便民警務站。拉薩市共有156個站點,最遠相隔500米,最近相隔15米,對城市進行網格化管理。
這座城市的元氣在慢慢恢復。
2012年,嘎瑪桑旦一家決定在拉薩的色拉北路買房。205平方米的房子,花了45萬元。
藏北海拔高,冬季嚴寒。發家致富的農牧民,選擇在拉薩買房,夏天住在牧區,冬天住在供暖的拉薩。家里的五個孩子終于每人有了獨立的房間。
也是在這一年,iPhone在西藏普及。這也是唯一一款有藏文系統的手機。
落桑旦增是山南地區甘典曲果林寺的僧人。這是一座僅有11人的小寺廟。這名90后僧人的一大愛好就是用父母買給他的iPhone6上網。他玩微信,聯系人里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也有僧人,他會在朋友圈分享有關佛教的文章。
哲蚌寺內的年輕僧人喜歡用iPad和電腦學經、制作PPT。49歲的阿旺群增雖然用著最新款的iPhone6,但對這套系統并不熟悉,手機里除了蘋果自帶軟件,他只下一個藏語詞典的App。
因電子產品的普及,哲蚌寺專門推出新的規定:在法會、學經和辯經期間,不準開手機。老僧人們對新鮮事物有些擔心,覺得它們會占用年輕僧人的精力,讓他們對俗世無法割舍。
索朗巴旦在2013年買了iPhone5。父親嘎瑪桑旦覺得牧區里iPhone的信號不好,買了個國產牌子,小米,一不小心走在了時代潮流的前端。
從西藏大學師范專業畢業后,索朗巴旦沒有尋求向內地發展,他回到了那曲地區,在聶榮縣做小學老師。
學校和他當年在遼陽上學時見到的內地學校已沒有什么差別。塑膠跑道、室內籃球場、多媒體教室已是標配。
這所學校有200多學生,二十多名教職工,索朗巴旦教藏語文和數學。也有老師負責教漢語,所有學生都從一年級學起。
去內地讀西藏班越來越流行,分數也在一年年提高。山南地區教育局黨委書記采守寬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介紹,每年的小學畢業生中,有5%的學生會赴內地西藏班。194個名額,農牧民子女占比70%。
學生們一批批外出,在內地求學、升學,卻很少留在那里工作。采守寬估計,大約有99%的學生仍然回到了西藏。
考公務員是最吃香的一條出路。朝九晚五的城鎮生活、穩固的工作、逐漸往上漲的薪資待遇,無論是年輕人還是長輩,都覺得體面。
尼瑪次仁在克松村做了18年的黨支部書記,但他的孩子并沒有走上類似的道路。后人說,尼瑪次仁總是把更好更多的機會讓給別人,他去世后,孩子仍然留在克松村務農。
索朗巴旦有三個弟弟妹妹。一對龍鳳胎弟弟妹妹今年24歲,分別從西藏大學護理學專業和西藏警官高等專科學校畢業。最小的弟弟22歲,從四川民族學院畢業。
今年,他們都參加了那曲地區的公務員考試,8月初得到消息,三個孩子都考上了公務員,只需等待最終的分配結果。
年過半百的嘎瑪桑旦,似乎沒什么可憂心的了。他的孩子不會再重復他的命運,有了知識,進入了體制內,無需靠天吃飯、東奔西走。
索朗巴旦想和父親一樣,在拉薩買房。不過,拉薩市中心的房子,每平方米價格已過萬元。
這是內地一二線城市的年輕人集體面臨的問題,也是嘎瑪桑旦一家需要操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