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園遺老

瓦四，漢族，安徽懷遠人，先后畢業(yè)于懷遠師范學校、蚌埠教育學院中文系、山東師范大學作家研究生班。系魯迅文學院西南六省市區(qū)青年作家培訓班學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小小說學會副會長，綠城作家群成員之一。

已在《紅豆》《詩刊》《飛天》《清明》《安徽文學》《山東文學》《山花》《廣西文學》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作品近300萬字，詩歌600余首。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入選《名家精品小小說選·探戈皇后》《中國微型小說年選》《最具閱讀價值的小小說選》等選本，曾獲《小說選刊》全國小說筆會一等獎等多項文學獎項，其《酥皮糖糕》《牛跪》《賭王》入選高等院?！笆晃濉币?guī)劃教材《大學語文》。

古玩鑒賞大師暢快沒想到，他的亞圣齋一開業(yè)就如日中天，讓所有的人更沒想到的是淮源的大街上突然多了一位身著西裝、口出狂言的瘋子。

亞圣齋的開業(yè)典禮上了電視訪談節(jié)目。電視里，當代著名書法家李大明揮毫，海南花梨木制作的鎏金對聯(lián)牌匾“鑒賞夏鼎商彝，齋藏秦磚漢瓦”格外醒目。齋主暢快坐在價值百萬的紅木大班臺前，手持潘天壽雄鷹折扇，風流倜儻，一副傲視群雄之氣概。辦公室懸掛著范增的《老子出關(guān)》和李苦禪的《松鷹圖》精品國畫，大班臺右方擺放著定州白瓷孩兒枕，左邊置明代紫砂大師供春的龍蛋壺，面前擺幾件價值不菲的古董。開業(yè)典禮主持人的言辭，已被編導處理成渾厚的畫外音：暢快，暢老板的亞圣齋，在江淮之間，乃至中原大地，絕無二家。看！這傲氣，這霸氣，頗具我中華大地舍我其誰之雄氣。

暢想的好友蒙岫看了電視訪談節(jié)目，打來電話：“我說老哥?。晨爝@孩子鋒芒太露，他這步棋走得太險了，大有貶低其他店家，搶別家生意之嫌啊！長江以北搞鑒賞的難道就他獨此一家？這地盤已是大半個中國了，俺不說上海北京武漢等這些大地方，就拿蘇皖兩地來說，也是藏龍臥虎啊。覃大炮、農(nóng)無為、房三拐子等文玩大佬，不敢說個個是名滿華夏，最起碼也是名揚大江南北的吧，他們誰又敢夸下如此?？?？暢快是我看著長大的，乃聰明混世之人，為何要犯眾怒呢？”

暢快的老爺子暢想，在文玩界也是個實實在在的大腕。1954年暢想就與自號壺叟的顧景舟大師一起被招進無錫蜀山陶業(yè)合作社，壺藝與顧景舟不分仲伯，人稱“壺藝圣手”。暢快在老爺子的熏陶下，總算不辱父名，不惑之年就成了國家文物鑒定研究所的研究員，當屬鳳毛麟角。在文物鑒定行業(yè)，研究員很多，但大多都是花甲之后，可暢快不同，不惑之年就是研究員，為此他有點目空一切。

暢想聽了好友的電話，氣得直搖頭，說：“老弟，暢快這敗家子剛開始學藝的時候我就教他，學鑒定先修心，唯人格與鑒己相統(tǒng)一才能達到最高境界。這不剛剛長點本事，就不知天高地厚，把這些全忘到腦后勺去了。我早就告誡他，再不收斂，早晚要吃大虧，可他就是聽不進去?！?/p>

暢快敢想敢說更敢做，不但會虛張聲勢，更精于自我包裝。為打造亞圣齋的知名度，竟在開張前一個月就在省衛(wèi)視臺做起電視廣告。說八月初八亞圣齋開業(yè)那天，國家文物鑒定研究員、一級鑒定師暢快將與藏家面對面交流，并免費為藏友鑒定藏品，愿出售者由亞圣齋高價收購。此舉不但吊足了淮源文玩界的胃口，也激起了湖北山東河南江蘇上海武漢等省市文玩界的興趣。八月初八天剛亮，亞圣齋門前手持各種藏品的人群就排起了長龍。

排在前面藏友的藏品，暢快一一做了精辟的概評，藏友無不滿意地翹起大拇指。臨到一古稀老者，他手持精致的錦盒，要暢研究員、暢大師鑒定他的藏品真假。暢快小心翼翼打開錦盒，取出一把名家紫砂壺，將壺轉(zhuǎn)左一圈，右轉(zhuǎn)一圈，瞧瞧壺蓋，翻看底款，再伸兩手指摸摸壺內(nèi)，前后不足兩分鐘，然后擲地有聲地說：“贗品。”

老者說：“暢大師，你可要看清楚了啊，這可是我二十年前花三千美元從香港買來的呀！”

暢快毫無遲疑地說：“你這把時大彬款扁壺，外觀有大度之氣，看似雄渾古樸，泥料、形狀、大小、字款都有時大彬的風格，雖刻有‘源遠堂藏、大彬制七字。但該壺世間僅存一把，現(xiàn)藏于上海博物館，你這把壺是時大彬那把壺的高仿，不過還是有一定的使用價值和收藏價值，好好收藏。”老者一陣臉紅，收了壺，匆忙地離開。緊接著，暢快連著識破仿仇英的山水畫《桃源仙境》，汴京官窯的瓷尊，新石器時代紅山文化的玉豬龍等數(shù)十件古玩。此時，暢快有所發(fā)現(xiàn)，就抱拳施禮，朗聲對大家說：“承蒙各位方家抬愛，暢快今若有不周之處，容改日登門拜謝，今乃亞圣齋開張之日，就饒恕暢快一回?！贝嗽捯怀?，眾人驚愕，但見幾位原本排在前面等待鑒定藏品的藏友匆匆離開。

接下來的鑒定亦無打眼之件。持有藏品的藏友，經(jīng)暢快一鑒定，心里踏實了。暢快在評價藏友的藏品時旁征博引，口若懸河，書畫古籍，無所不曉;青銅瓷器，亦無不精;翡翠玉器，全知全能。聽得藏友連聲叫絕，說今生今世總算親身領(lǐng)教什么叫滿腹經(jīng)綸，通曉古今，博聞強識，才高八斗??！

亞圣齋開業(yè)慶典那天，就連最偏僻的角落也被暢快一炮打中。這一炮給亞圣齋也給自己打出了響亮的名號，報紙電視網(wǎng)絡(luò)微博微信大肆傳播，一時間名聲大震，被譽為收藏鑒賞界頂級人物，怕是要笑傲江湖，開香堂，納弟子了。

果不其然，開業(yè)不到一個禮拜，暢快藏友，江蘇收藏家協(xié)會副主席楊丞琳打來電話，說：“今受好友無錫古董商吳西烎委托，出面請老朋友你前往無錫做客，一來他想和你洽談合作事宜，從亞圣齋進些貨;二來是吳西烎大姨夫家祖上是清朝乾隆帝養(yǎng)心殿御膳房的庖人，上世紀九十年代翻蓋祖屋時得了不少老貨，已經(jīng)請了好幾位鑒定專家掌眼，都有點拿捏不準年代和真假，特通過我請你屈尊前來定奪?！睏钬┝张c暢快不但是摯友，而且暢快至今還欠著他一份不薄的人情，又聽他說吳老板還要進貨，就答應(yīng)到無錫走一趟。

中等偏胖的吳西烎吳老板，長著一張彌勒佛般的笑臉，溫文儒雅，特具親和力，對暢快是畢恭畢敬，言出必是大師專家之類，顯出對暢快頂禮膜拜的樣子。

暢快握著吳老板的手說：“吳老板你過獎了，暢快不敢當，不敢當?！?/p>

“大師您不必過謙”。吳老板說，“當今鑒定專家中，有您這樣鑒真辨?zhèn)?，獨具慧眼的乃鳳毛麟角，往后鑒定界泰斗非你莫屬?！?/p>

當晚，吳老板在五星級的梁鴻濕地麗笙度假酒店，擺了兩桌豪華野味宴，為暢快接風洗塵。吳老板很重視暢快的到來，特請來江淮大地的“五山”：瓷器收藏鑒定專家李玉山，陶器巨賈黃青山，書畫收藏鑒定專家袁石山，陶器仿古高人泵淮山，還有宜興紫砂制坯大師胡發(fā)山等人作陪。席間，大家對暢大師奉若神明，奉承他乃當今鑒定界之楷模，必將名留史冊，并連帶恭維老爺子暢想說，令尊當年和顧景舟老爺子一起名震華夏，不愧是當今壺藝圣手，收藏鑒賞界泰斗，真是虎父無犬子啊！

第二天早餐后，吳西烎老板請暢大師去他的通谷齋。無錫歷史千年悠長，是一座在江南蒙蒙煙雨中孕育出的太湖明珠，街道雖然不算寬闊，但兩旁的古建筑隨處可見，使得這座亮麗、厚樸的江南名城散發(fā)著一股厚重的人文氣息。通谷齋在南禪寺內(nèi)，古色古香的仿古裝修，與吳老板的溫文儒雅十分相稱。齋里擺掛著各種古董、文玩、字畫、明清家具、名家紫砂，令人目不暇接。

一尊根雕茶案，平添了通谷齋的幽雅之境。藏友依次落座，賞茶品茗。明前龍井晃晃悠悠地在杯中伸著懶腰?？瓷撼吻灞叹G，茸毫細嫩，仙姿翩翩;瞧形：一旗一槍，交錯相映，上下沉浮;聞香：清新醇厚，無濃無烈，沁入心扉;品茗：啜之淡然，齒頰留芳，甘澤潤喉。頓覺龍井其色綠、香郁、味醇、形美“四絕”之盛譽絕非空穴來風，大有“一杯春露暫留客，兩腋清風幾欲仙”之感嘆，有一種太和之氣，彌淪于齒頰之間，此無味之味乃至味。讓人置身于一派濃濃的春色美景里，生機盎然，心曠神怡。

正品茗賞茶間，吳老板徐徐展開仇英的一幅《修禊圖》。

吳老板說：“暢快大師這畫可是祖爺爺早年花五十兩銀子購得，請人鑒定有說是真品，又說是贗品，還有的說是高仿，弄得我糊里糊涂，不知該信誰說的，請暢大師您給把把關(guān)。”

暢快緩緩地，緩緩地一手握杯，一手掀杯蓋，半開半掩，鼻孔靠近杯沿輕輕地嗅，反復聞，嗅后隨即蓋上，笑笑，便說：“清香高爽，久留鼻尖，幽雅而文氣，緩慢而持久，好茶！好茶?。≈劣谶@仇英嘛，還是收了吧，難道吳老板——你連老干部的畫也能打眼？不至于吧？”

吳老板一怔，暗暗佩服，連連說：“慚愧！慚愧！”轉(zhuǎn)身從壁櫥里取一瓷器說，“這可是我的鎮(zhèn)店之寶，明宣德景德鎮(zhèn)御窯燒造的青花海水蕉葉紋尊，請暢大師鑒定鑒定，是真還是假。”

暢快左瞧右看，答非所問地說：“明代青花以其古樸典雅的造型，晶瑩艷麗的釉色，多姿多彩的紋飾而聞名于世，堪稱開一代未有之奇呀。你這尊呢，哈哈哈，說到你心里也別激動，說不到你心里也別不快哦！”

吳老板說：“大師你盡管說，我洗耳恭聽?！?/p>

暢快再呷一口茶，清清嗓子說：“你這尊有相當?shù)哪攴荩鼭{自然，典雅古樸，用料有濃有淡，墨勢渾然而莊重，胎質(zhì)精密細膩，堅硬潔白，但白中泛青不足，釉面過于平滑，在高倍放大鏡下看不到大大小小的氣泡，與宣德朝無論什么品種的瓷器釉面不符。后來，宣德瓷器在清朝被大量仿制，你這尊是康熙年間景德鎮(zhèn)官窯仿制品，但也十分珍貴，價值不菲，值得珍藏?！?/p>

吳老板聽了，依然垂紳正笏，不動聲色，若泰山之安，隨之一笑說：“暢大師不愧是頂級專家，我吳某佩服至極！佩服至極呀！”

暢快聽吳老板這么一說，不再言語，心想這吳老板如此城府，看來真是修煉到家了。

一上午，品龍井，鑒藏品，游黿頭渚，賞蠡園，后至酒店午飯。稍事休息，吳老板又陪著暢快到他大姨夫家看那些老貨。

一路觀景賞花，來到家住老城內(nèi)吳老板大姨夫家。進了客廳，落座紅木椅子上，主人招待甚是熱情。吳老板隆重介紹后，大家一番寒暄，相互問候后，吳老板大姨夫咸老先生從屋里床底下拉出兩只舊木箱，打開一看，里面都是灰頭灰腦的老物件。暢大師一一做了鑒定，很快一箱子物品鑒定完了，結(jié)果無一贗品。鑒定另一箱時，暢快抓住其中一件紫泥圓壺，暗暗稱奇：通體氣格高古，韻致清絕，包漿自然，開門到代老貨無疑。細看：泥色濃紫，恰如豬肝，腹圜而豐，圈底內(nèi)凹，口內(nèi)設(shè)堰圈，蓋之如合符，底鐫“陳和之”三字楷書，旁鈐“和之”篆文印章，字法具晉唐遺風;此壺乃溫潤如君子，豪邁如丈夫，風流如詞客，麗嫻如佳人，葆光如隱士，瀟灑如少年，短小如侏儒，樸訥如仁人，飄逸如仙子，廉潔如高士，脫俗如衲子。正所謂“素磁傳靜夜，芳氣滿閑軒”者。難道這把壺就是奧蘭田在《茗壺圖錄》里記載的“梁園遺老”不成？暢快邊看邊想，到底是清朝養(yǎng)心殿御膳房的庖人后代?。晨鞓O盡克制著內(nèi)心的激動，極力表露出一副平靜的心態(tài)。

吳老板還是從暢快平靜的心態(tài)中瞅出他幾乎要失神的狀態(tài)，心中不禁自喜，便輕描淡寫地問：“暢大師，你看這件破玩意能值幾個錢？”

吳老板的大姨夫咸老先生忙插話道：“怎么是破玩意，你懂嗎？家父臨終前囑咐我，就是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也不得出手這把從日本回流的‘梁園遺老紫泥圓壺。它可是陳和之的傳世孤品，在上海都可以換一套高檔住房呢?！?/p>

“大姨夫，你著哪門子急呀？有暢大師在，埋沒不了你的寶貝。”

“好好，那就請暢大師多多費心，怎么也得給估個價，日后山窮水盡出手的時候，俺心中也好有個數(shù)。”咸老先生顯得十分虔誠。

正說話當口，吳老板的手機響了，他看一下來電顯示，并沒有應(yīng)答，笑著走到院子里，一會兒回來說：“暢大師，失陪，失陪。我先告假一會兒，有點急事要回店鋪一趟?！闭f罷點頭哈腰，畢恭畢敬退步出了房間。

奧蘭田在《茗壺圖錄》里有關(guān)陳和之“梁園遺老”紫泥圓壺的記載，如閃電般掠過暢快的大腦，他急忙起身走到院內(nèi)，對著太陽，里里外外看了五六遍，偷偷摸出電子秤將壺稱量，又掏出卡尺，上下左右，量來量去，但卻不回屋落座，而是站在院子里，微閉兩眼，胸口隱隱痙攣，腦海里再次印出《茗壺圖錄》里的記載：“右通蓋高二寸五厘，口徑一寸五分七厘，腹徑二寸八分二厘，深一寸六分;重四十二錢弱，容一合強，流直而仰，扳環(huán)而纖;腹圜而豐，底著而凹，口內(nèi)設(shè)堰環(huán)，蓋之如合符，的成乳形。流下鐫書三字曰：‘陳和之，字法晉唐遺風。泥色濃紫或曰豬肝色。試以指搖蓋，鏗作金石之聲，拭之久，自發(fā)暗然之光，非所謂和尚之光可比也。通體氣格高古，韻致清絕，令予心醉忘餐，可稱茶寮之珍玩也?！卑迪耄瑧{自己多年的經(jīng)驗判斷，確信這把就是陳和之的“梁園遺老”紫泥圓壺真品無疑。

暢快的心都快蹦到肚皮外面了，但暗暗地告誡自己，不能亂了方寸，切記貪為業(yè)障，否則就驚了咸老先生。他若無其事地回到紅木椅子上坐下，慢慢品一口茶，猛吸一口煙，硬硬地把驚喜的臉、激動的心、顫抖的手逼回去，這才對咸老先生說：“我說咸老爺子，憑我的經(jīng)驗，我敢斷定，你這把壺是清朝末制壺高手仿明陳和之的紫泥圓壺，盡管是仿品，但也足夠珍貴，算得上是一把難得的好壺。老爺子，實話對你說吧，我很喜歡這把壺，我喜歡不是說這把壺多值錢，多珍貴，就是喜歡而已;不過要論市場價格，頂多就是七八萬塊錢的樣子。老爺子要是想賣呢，我出八萬塊錢帶走，放在我的亞圣齋?；Ｍ庑腥?。”

咸老先生連連搖頭說：“暢大師這可不行，這家伙計可是家父留下的。家父臨走時拉著我和二弟的手說出這把壺的來歷。他說抗戰(zhàn)期間，他奉命從日軍本部被派駐蚌埠郎公館，任憲兵大隊副隊長和諜報隊的副隊長，其實那時已經(jīng)是新四軍的聯(lián)絡(luò)員。1942年冬，奉皖北地下黨之命刺殺日本的南京大使館駐蚌督導處頭子洪山一四郎，當潛入洪山一四郎家時，發(fā)現(xiàn)茶幾上擺放著這把壺，一看是明陳和之的紫泥圓壺，喜歡得心都要蹦出。成功刺殺洪山一四郎后，就順手占有了這把壺。那天日本鬼子全城戒嚴，緝拿刺殺盜竊兇手，發(fā)誓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刺殺兇手和被盜的壺。當時怕敗露，就偷偷沉到郎公館的一口老井里。抗戰(zhàn)勝利后，又趁黑夜從井里撈上來。老爺子再三交代，他走后，要我們兄弟倆舍命保管好這把壺，別當敗家子！”

暢大師聽得入神，插話道：“咸老爺子，這故事還真夠傳奇的，是你臨時編的吧！”其實他心里明鏡似的，早知道這把“梁園遺老”紫泥圓壺回流中國的傳奇歷程，做夢都想得到的這把“梁園遺老”，它現(xiàn)在就在眼前，沒想得來全不費功夫，天意啊！緣分??！

咸老先生生氣地說：“歷史事實，還能瞎編？不信你去查一下蚌埠抗戰(zhàn)歷史資料或翻翻《安徽革命史》，看看是不是家父刺殺了督導處頭子洪山一四郎！暢大師你不買壺也沒有關(guān)系，買不起更沒有關(guān)系，但你這話說的就有點對抗日英雄的不敬，更不能否認家父的抗戰(zhàn)功勞啊，大家說是不是？”說罷，甩手轉(zhuǎn)身直奔門外。

暢大師賠笑攔住道：“好好好，咸老先生，哪里哪里，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一老百姓，哪敢否認令尊的抗戰(zhàn)功勞??！不過老爺子，話又說話來，我是真的喜歡這把壺?！?/p>

“老爺子臨終說的那些話，我家老二也當時也在場，早就知道這壺值錢，一天到晚跟我要，硬是說能值兩三百萬，我要是八萬給你，那可就說不清嘍。”咸老先生說，“還有我那個弟媳是個鬼不纏，一點點都不懂人情世故，還竟是歪理一大堆，到時候還以為賣的錢被我悶了呢。”

暢快雙手撫摸這壺說：“我不否認‘梁園遺老紫泥圓壺重回中國的歷史，但這把壺的的確確是一把高仿壺，雖說年代有了，但畢竟不是真品，哪能值那么多的錢，老爺子你看這樣，我出十五萬！”

咸老先生若有所思地說：“暢大師你是知道的，這把壺放在我這里，就是呆在床底下，我哪敢讓它露面啊？好東西就應(yīng)該到它該去的藏家那里，你要是真的喜歡這把壺呢，正好我孫子結(jié)婚要買房，也急等著用錢，你我就各讓一步，八十萬你拿走?！?/p>

這時吳老板回來了，就說：“我大姨夫，你怎么不懂行情呀！暢大師給人家鑒定古玩，不分真品贗品都是按照百分之十收費的，暢大師要是和你計較起來，鑒定費不低于十萬了吧？”

暢快腦子在訇然飛馳，想要是把壺淘得，再搞一方古硯，順帶一副清末秀才的字，就是多出個十萬八萬的也值。暢快興奮得血液都要井噴了。

暢快說：“咸老先生，那就二十萬。不過我得捎上你的這方硯臺和這幅字，這兩件東西也就值個萬把塊錢。成就成，不成和你老的交情還在。”說著暢快放下茶杯，起身欲走。

咸老先生堅定地說：“送你那兩件無所謂，但少于六十八萬，我再等錢用也不賣。你剛剛不是說了嘛，生意不成，人情在。不過多少價格賣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我要通知一下二弟和弟媳，這種事情他們倆一定要在場，免得事后麻煩?！闭f著咸老先生就讓吳老板給他二弟和弟媳打電話，讓他們過來一下。

“咸老先生，你還真怕你弟媳不講理??！”暢快狠狠心說，“老爺子，我什么都不說了，四十八萬，誰讓我喜歡呢?！睍晨毂P算著，若四十八萬能拿下，就等于沒有白來一趟，真真切切撿了一個大漏。

咸老先生似乎沒有聽到暢快的四十八萬，毫無表情地說：“四十八萬我是覺得馬馬虎虎，但二弟弟媳那……”

“我大姨夫，你怎么也婆婆媽媽的，難道你做不了主不成？”吳老板在一旁打圓場道，“我給你作證賣多少銀子，還不成？”

說話間，二弟和弟媳就到了。還沒有進門，弟媳就大喊大叫：“他大爺，不管你賣多少，我們家都得分八十萬，少一個子都不成！”

“我說二嬸子唉，男人的事，你一個女人家跟著攪合啥呀？”吳老板沖他嬸子說，“有你大侄子在，人家暢老板，暢大師虧不了你們?！?/p>

暢快笑臉說：“就是的，我做的是憑良心的事，你放心，我不會虧你們?！?/p>

“嘴上說得好，誰知道你們安的什么心，說不定你們和他大爺串通好的呢?！?/p>

吳西烎說：“我的嬸子啊，再怎么說，我也是你大侄子呀，胳臂肘子也不會往外拐?！?/p>

“那……好吧。都別說了，二弟、他嬸子，我今天就做個主，這么吧，暢大師，我看在外甥西烎和你交情的份上，五十八萬成交，另外再送你那方硯臺和那幅字，不是這層關(guān)系，我怎么也不賣?！毕汤舷壬懿磺樵傅卣f。

暢快抱拳施禮道：“咸老爺子，我咬咬牙，狠狠心，成全。待會把你的銀行卡號給我，現(xiàn)場給你轉(zhuǎn)賬，讓你親眼看著五十八萬跑到你的卡上。”暢快急于付款，是怕他二弟和弟媳再節(jié)外生枝，要趕在他們倆再沒有說話前，拿貨走人。

回酒店的路上，吳老板對暢快說：“暢大師，我真為你淘得‘梁園遺老絕世珍品而高興啊！你看，這個傭金？”

“好說，好說。來，我用微信面對面付款給你?！?

吳西烎打開微信，找到面對面付款。暢大師也打開微信，拿手機掃一掃吳西烎手機上的二維碼，“滴”一聲響，一萬七千多的傭金進了他的賬戶。

回到酒店，暢快激動地給淮源收藏界的朋友打電話說，明天下午三點，到他家里來看寶貝，不到可要后悔一輩子啊！

回到家，暢快見客廳只有老媽一人在，就問：“老媽，老爸呢？”

“他呀，在書房校對《茗壺鑒賞》呢。”

暢快打開箱子，神神秘秘地對老媽說：“老媽，你猜這是什么物件？”

“你小子能倒騰出什么稀罕物？”

“老媽，你別小看我這趟，這可是奧蘭田在《茗壺圖錄》記載的‘梁園遺老紫泥圓壺。五十八萬撿來的漏，外加這兩件寶貝?！?/p>

暢快老媽也是文化人，也被熏陶得愛壺如子，《茗壺圖錄》也讀過兩遍，卻沒有記住這件“梁園遺老”紫泥圓壺，驚呼：“媽呀！五十八萬？你也舍得出手??！真夠大方！”

暢快說：“老媽，區(qū)區(qū)五十八萬算得了什么？這把壺不光是孤品，這壺的來歷，還是一件記錄抗日歷史的文物，收藏價值、經(jīng)濟價值和歷史價值都是不可估量的，要是老爸見了說不定一百萬都給人家了呢。”

說話間，暢快的幾個藏友已經(jīng)到了。

暢快把藏友讓進書房說：“大家知道我今天為何急急地把你們請來嗎？”

“是呀，我們正要問你呢。不會是淘到什么稀世珍寶了吧！”

“還別說，正是！”說著從書架上拿下一本《茗壺圖錄》，“看看吧，稀世珍寶就在這里！”

幾個藏友被懵得一頭霧水，丈二和尚摸不到頭。

“大家看看《茗壺圖錄》第一個記載的是啥？”暢快激動地說。

“誰都知道是明陳和之的‘梁園遺老紫泥圓壺。難道你得到了不成？”大家更疑惑了。

“那當然！”暢快打開綢緞布包，“各位請，看一看，飽飽眼福，開開眼界，長長見識?！?/p>

暢快喝口茶，清清嗓子，手舞足蹈地把如何得到這把壺演繹一遍，特別強調(diào)：“這把‘梁園遺老紫泥圓壺，今五十八萬得之，乃我暢快與之緣分，乃我亞圣齋之吉兆，更是我暢快的機遇和眼力啊！也不辱我研究員、鑒定大師的名頭?！?/p>

正值暢快得意忘形之時，忽聽門口一聲響亮，驚得大家回首，循聲而望，但見暢想老爺子坐在輪椅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眉毛胡子直抖，身后是神色慌亂的暢大媽。

“老爸，你這是怎么了？”暢快納悶地問。

“聽你媽說，你五十八萬在無錫淘得陳和之的‘梁園遺老？”

“是的，老爸，我正要向你報喜呢?！?/p>

“好，拿過來，我看看?！?/p>

暢快春風得意地雙手將壺遞到老爺子面前。

暢想老爺子根本沒有去接壺的意思，連瞟一眼都沒有，揚起他的龍頭拐杖，從右到左，狠勁一掃，只聽啪的一聲，“梁園遺老”便成七零八落的碎片，暢想氣憤地說：“暢快呀暢快，讓我怎么說你呢?！?/p>

暢快撲通跪在碎片跟前，大呼：“我的壺?。∥迨巳f啊五十八萬！”暢快被老爺子這么反常的舉動嚇懵了，醍醐灌頂?shù)睾?，“老爸！老爸！你瘋了啊？五十八萬，五十八萬……”

暢快一邊吼，一邊沖到大街上。

老爺子沉穩(wěn)一下，臉色如蠟地說：“我！今天之所以坐在輪椅上，全是因這把‘梁園遺老紫泥圓壺??！”老爺子稍稍緩口氣，接著說，“我父親的好友，咸守清老先生，將他冒死刺殺日本督導處頭子洪山一四郎時偷來的這把‘梁園遺老交到我父親手里。‘文革時，無錫造反司令打聽到這把壺下落，逼我交出來，我咬定絕無此物，被他們打得差點喪命棍棒之下，后來帶著全家，從無錫逃命來到淮源，一天到晚膽戰(zhàn)心驚?！母锝Y(jié)束后，我們一家才過上安穩(wěn)日子。如今，他……他……他栽了大跟頭呀！”

老爺子稍作平靜，說：“暢快她娘，打開盒子，給他們瞧瞧?！?/p>

隨著盒蓋慢慢打開，眾人不由驚呼起來，錦盒里平躺著一只氣格高古、韻致清絕、浸潤著厚重歲月氣息的紫砂壺。

此物，正是奧蘭田《茗壺圖錄》記載的“梁園遺老”紫泥圓壺。

責任編輯 ? 侯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