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大路

余祖軍

我姑媽的孩子很多，共計七個。名字都很大氣，響亮。大表哥叫大路，二表哥叫大橋，三表哥叫大水，小表哥叫大車，剩下的是閨女，姑父也不含糊，取名為大鶯、大花、大霞。反正是大字輩，就一路大到底。

大路表哥一直弄不明白，父母為什么給自己起這樣一個名字。莫非注定要今生與路有緣？有一次我陪他喝酒，表哥喝得有些高，紅著臉沖我講，世間的事情難說哩，壞事能變好事吶。我問為什么？他講了小時候，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大紅公雞站在草垛上，抖擻羽毛，引吭高歌，歌！歌！歌！它叫的頭一遍表哥就醒來了。

表哥醒來得比媽媽早，更比妹妹早，看妹妹胖乎乎的小臉還沉浸在睡夢中，表哥就一陣竊喜。三兩下穿好衣褲，跳下床去，表哥想，今天媽媽帶我去城里是一定的了。姑媽是在昨夜吃晚飯的時候，當(dāng)著表哥和妹妹宣布了要去城里姨家的消息。姑媽說，姨家地方窄，容不得人多，只能帶一個。表哥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姑媽沒說帶誰去，但表哥知道媽媽帶他去的希望太小了。妹妹的小臉上已經(jīng)洋溢出幸福的紅暈，埋頭扒拉飯時，還不時地向他得意地閃了閃眼。表哥有些坐不住了，在桌底狠狠踢了妹妹一腳。妹妹想喊，卻又止住了，妹妹太高興了，這時不想跟他鬧。表哥說，媽媽我想去。媽媽笑著說，這樣吧，明天你們誰起床早誰去。表哥有睡懶覺的毛病。可現(xiàn)在，表哥起得比誰都早。

表哥站在院子里的一株梧桐樹下解手。有半個太陽從山那邊露出來，空氣中彌漫著一層透明的薄霧。兩只紅喙綠翅的鳥兒在梧桐樹枝上跳來跳去，它們的小嘴里發(fā)出笛樣的聲音。一只七星瓢蟲安靜地臥在青翠的竹葉上，它抖動了一下翅膀，翅膀有好幾層，外面的是褐色，里面的是碧綠色，再里面是粉紅，有點像城里的霓虹。表哥對著鳥和那只胖胖的七星瓢蟲說，知道嗎，我要去城里了。

大路表哥惦記著今天進城又可以游逛擺滿了玩具、小人書的百貨商場了，可以吃到用各種各樣漂亮紙片包裝起來的味道怪怪的糖果了，可以坐上直入云宵，快如狂風(fēng)的過山車了。總之，城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鮮和誘人。表哥要去城里了。

小花貓躡手躡腳地爬到一顆莖桿比較粗壯的薔薇花下心懷叵測地監(jiān)視著那兩只鳥兒，表哥有些討厭它，拾起了一塊石頭，準(zhǔn)確無誤地擲向了那個不識時務(wù)的家伙。 “呀！”花貓叫了一聲，一瘸一拐地逃進樹蔭里。

“你在干什么？”

表哥慌忙轉(zhuǎn)過身：“我起得早，媽媽。”

姑媽沒有理表哥，轉(zhuǎn)身進了屋。一會兒，表哥看見媽媽在認真地給妹妹梳洗了。媽媽將妹妹的頭發(fā)辮起來，媽媽還給妹妹扎上了一只鮮艷的蝴蝶結(jié)，妹妹閃著大眼睛，抿著嘴樂。表哥心里急了，眼澀得難受，說，媽媽我也要去。姑媽頓了頓，嘆了口氣說，好吧！但你要安寧點。姑媽讓表哥洗了手臉，幫他穿上了新衣服，然后把表哥拉進了懷里，用梳子把他糟亂而倔強的頭發(fā)一根根撫平了，還左看右看了一下，最后說，走吧。

表哥的心一下子飛了起來。他和妹妹高興地奔跑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表哥注意到，媽媽換上了干凈的衣服，頭發(fā)梳得齊整整的，臉像擦了些什么，粉粉的，煞是好看。表哥想，進城去就是不一樣。

大路表哥的心已飛出了山外，向著手槍、小人書和過山車飛去。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在半空中呼啦啦飛轉(zhuǎn)的過山車了。有一次姨帶表哥去游樂園，表哥說要坐過山車。他們就坐在過山車上飛馳，過山車好高好快，像風(fēng)一樣，比蕩秋千的感覺要好一萬倍！坐在過山車上，表哥看見姨在笑，媽媽也在笑，媽媽笑起來和姨一樣好看……表哥當(dāng)時想，要是自己生在城里該多好啊！

一想到過山車表哥就管不住自己，他伸出雙臂，閉上了眼睛，在坎坷的山路上飛了起來，好像自己正坐在了過山車上，身邊的事物都飛快地旋轉(zhuǎn)著。

突然，腳下絆了一下，表哥一個筋斗跌下去。表哥想爬起來繼續(xù)跑，可腿已經(jīng)不能動了。一陣鉆心的疼痛襲來，他真想哭，但一哭就去不了城里。表哥咬緊牙關(guān)堅持著，疼痛究竟無法抗拒，他的頭上冒出了豆粒樣的汗珠，暈了過去。

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伏在媽媽的背上，一只紅翎藍翅的百靈從他的頭上飛過，在百靈飛過的上空有一片柔軟的乳白色的云朵，正向山外的遠處緩緩飄動。

表哥的眼里突然涌滿了淚水，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自那以后表哥的腿就落了小恙，走路老不大利落，總像是褲腰沒有捋好一樣。

長大后，表哥原想去城市里打工，但人家一看他的走姿就直擺腦殼，弄得人灰頭土臉的。表哥后來發(fā)誓說，好漢不吃回頭草，我一定要鏟平門前的路！話說得義憤填膺，像要一揮手就能將天下的大道小路全捋平了。他像前輩子與路有仇，整天撲在路上搗鼓。

后來因為修路有功，表哥竟被破格錄用為養(yǎng)路工。經(jīng)常穿個黃馬甲在路邊鏟野草，填土坑或者拿個掃把刷刷地掃路面。由于工作上心，多次得到上級的表揚，大紅獎狀貼了一墻面。

表哥這時拍了拍有點殘疾的腿問，你說人世間是路重要還是腿重要？我一時有點懵，答不上來。

表哥哧哧直笑：路就是腿，腿就是路！

本欄目責(zé)任編校：石曉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