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呼吸和夢囈

余中華

生命的呼吸和夢囈

余中華

在大地上居住和行走的人們，面對那遠處向我們招手的死神，何以擺脫或緩解必死之命運的威脅？愛，是我們已經開具的諸多解救藥方之一種。我們在親人的噓寒問暖、戀人的喁喁私語、友人的相互扶持中，會暫時忘記死神伸向空中的手。情感的詩意，正是在有意或無意的死之遺忘中誕生。于是，北野在曠野中看到牛羊轉場，感到“河水漸涼 雨霧迷茫/陰悒的空氣中馬的嘶鳴濕漉漉/越過了山岡”，便自然地想起城市放學的孩子，“那命中注定的城市孤兒”。于是，韓作榮在“有著恰到好處的溫度”的日常生活中，讓目光跟隨妻子日復一日輾轉于廚房、客廳和室外的身影，體味這個與之相伴多年的女人在奔走、忙碌、勞累、偶爾的閑聊和淺淺的睡眠中為他奉出的溫情——平平淡淡，沒有激情，甚至忘記了親熱，卻已難分彼此。于是，汗漫在將盛放著祖父身體的那口桐木黑棺緩緩地擺放在祖母的墳墓中后，他的腦中突然長出兩朵并蒂蓮花，盛開“在死亡的廣大水域里”；葬禮和婚禮是同一個儀式，“祖母祖父有福了/在多年以后的這個春天再度新婚”；死的冰冷被樂觀的火焰焚燒于無形。

對于愛的情感的書寫，如果只停留在真實情緒流淌的程度，即使節奏恰當、語言凝練，依然無法保證作品就一定能成功。情感是造物主賜予人類的一大饋贈，它與本能有關，卻又超越了本能。嚴肅地審視我們自身的情感，其實就是在認真地思索生命。那些飽含溫暖與疼痛的詩歌文字，無不與生命的呼吸血肉相連。從這個角度來看，北野詩中漫浸的苦澀意味尤其令人動容。曠野上移動的牛羊追逐著雨水澆灌的豐草，我們的孩子在城市里孤獨地生長；怕水的牛羊停在湍急的河邊，我們的孩子擁到了紅綠燈下。北野是用類比隱喻的筆法來寫人的被放牧的存在境遇，他的視點在草場牛羊和城市孩童之間切來換去，以憐愛的心緒與悲憫的情懷將兩個群體連接在一起。誰是牛羊的放牧者？誰又是孩子（人類）的放牧者？在季節流轉中，“河流獻出了石頭 山林獻出了松果”，這是被放牧者所能收獲的禮物，它們藉此存活，繁衍生息；但正像牛羊在享受饋贈的同時，要面對云塊中的酸雨，人們在工業時代的煙霧中即將熏黑脆弱的心臟。那在紅綠燈下等待通過的孩子，“唧唧喳喳”快樂地開始了生命的旅途，而淋著雨爬上山坡的凝視者——我，卻沉痛地看到了他們今后孤獨與悲傷的宿命。這種冷酷的體味是詩人過往生命中的經驗所賦予的，是“死去的先人和活著的親人們”已經和正在經歷著的；作為父親，詩人只能祭出他的希望，“但愿我的馬駒不在其中”，“但愿他們 不再走山羊的路/住狐貍的窩”。然而，詩人又知曉，他的“但愿”僅僅是“但愿”而已；還能怎么辦呢？他的驕傲和心碎全部蘊藏在詩末的連續三個“但愿”中，這“渾身濕透了的歌唱”也許誰都聽不到，除了自己。

愛之情感，永遠不會是最終的書寫目的。經由愛的表達之路，我們需要抵達的終點是生命和存在。在被譽為中國現代詩歌史最有價值的愛情詩——穆旦《詩八首》中，我們今天仍然為之贊嘆的部分，乃是他對“水流山石間沉淀下你我”這一生命事件的哲思玄想。年輕時，我們在生命的呼吸中尋求破解存在困境的答案，卻不知道答案其實如同夢囈。穆旦晚年回顧說，“我的全部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生活”。我不知道韓作榮和汗漫在寫這兩首詩時是否想起了穆旦的這句詩，但他們的語言中已然透露了生命終極與生活日常之間的隱秘關系。韓詩《溫情——寫給妻子》慨嘆著“明亮的燃燒”和“漸漸熄滅的灰燼”，那以流水式散文筆觸清唱出的日常生活的簡樸與平淡，似乎能夠抵擋“人生落雪的寒涼”。在汗漫的想象中，祖父祖母于另一個未知世界里繼續依偎，“重新舉出兩朵并肩的淺紅、深紅”；這種想象是有益于現實生活的，你看，詩人從鄉村回到城市，從葬禮回到個人生活，雖然不知明日為何日，但他已經聽到了“一朵蓮花的呼吸和夢囈”。

世事繁難，時空浩茫。就讓我們在“呼吸和夢囈”中獨自咀嚼這豐富復雜的生命感覺吧。

（作者單位：長沙學院中文與影視傳播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