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昌云
陳昌云散文三篇
◎陳昌云
也許是一種不解之緣,應攝影家的邀請,我又一次踏進了樓村的麻石巷。
我的工作與專業并非是文物博物,真正使我對麻石巷產生濃厚興趣的是幾年前的一次全國文物普查登記。作為普查工作的帶隊人,我與市文物專家一行首次走進了樓村麻石巷。這里先向各位朋友簡單地介紹麻石巷的歷史概況。明代年間的春天,公明水貝村人陳氏兄弟來到樓村大屏障狩獵,兄弟兩人站在高高的山峰上向南面看去,眼前豁然一亮,這里地勢開闊,土地平坦,錯落有序的小山丘中穿插著大小不一的凹地,潺潺流水從中穿過,是一塊適合農耕和安家立室的風水寶地。約莫過了半年時光,兄弟倆舉家東遷,在大屏障山腳下的西南面建起了三間土屋,取名為漏村,其意是為人們所遺漏的村莊。后人覺得漏村這個村名不雅致也不吉利,便改為樓村。由于當時的社會環境較為復雜,時有匪患,搞得民不聊生。為了抵御侵入,防止偷盜行為,村民們慢慢地將原來的泥坯磚改用青磚,硬度比原來的高出了許多,巷與巷之間是連通的,全部是方形的麻石砌成的,那時的麻石沒有過細的加工,質地較為粗糙,有點凹凸不平的感覺,但人行走在上面覺得爽朗舒適,尤其是雨天,行走在麻石上面,不怕被泥水濺臟衣物,不會咒罵這晦氣的天雨。那時的麻石巷的巷子很深,使你一眼看不到盡頭,巷與巷之間連接得井然有序,青色條形磚浸沉了歷史的風和雨,墻上的明代飾物讓人尋味,飛檐走獸引起人們更多的遐想。
普查組的專家們深為感嘆。麻石巷的建造歷史雖然不算很長,但也代表了樓村的地方文化,是樓村歷史發展的見證,具有保存價值及利用價值;古建筑是祖輩們留給我們的物質文化遺產,是不能再生的物品,作為后人要好好地珍惜與保護,否則我們就會愧對祖先,就會忘掉過去。
按照記憶中的印象,我倆不需費多大的勁兒便來到樓村麻石巷附近,沿著一條舊路便往里鉆,但此時的意念錯得離譜,經歷了九曲十八彎之后,竟走進了北片區老年活動中心,后來在幾位當地村民的指點下才找到了麻石巷。
這已經不是心目中的麻石巷了,原來井然有序,一色青磚,一樣風格的古建筑,現已穿插了現代式的樓宇,樓宇高聳云天,與古建筑格格不入,很大程度上打破了麻石巷原有的古樸與寧靜,讓歷史建筑在現代舞臺中充當了丑角,原來用麻石鋪設的巷道現已用水泥蓋得嚴嚴實實,很難找到麻石的影子,令我們啼笑皆非。
攝影師站在一位老人面前,他舉起照相機,正準備按快門時,老人舉起手中的蒲扇遮住了臉,一邊走一邊嘴里喃喃地說:“你們這些人就知道拍拍拍,卻不知道怎么保護,再過幾年麻石巷就沒有咯?!焙髞硪晃慌笥褜ξ艺f起了這位老人。老人兒孫滿堂,現代樓宇也有幾處,可不管怎樣勸她,她也不愿離開麻石巷,有時在兒孫那里小憩幾天后,她便悄然地走了,讓兒孫們拿她沒辦法。我心里油然生起一種同感:人老了,就是不想離開故土,對曾經生活、棲息、遮風擋雨的故居更是難舍難離。老人雖然只說了兩句話,卻也道出了她悲傷的情緒,說出了她與麻石巷之間的難舍之情。
我站在麻石巷的巷道上,此刻,陣陣秋風從巷道中吹來,拂過我的臉并發出揪心的聲響,彷如麻石巷老人的責罵,又好像麻石巷的哭泣;面對殘舊的老屋和高聳的現代式樓宇,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社會是在不斷地發展,時代是在不斷地變化,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但作為后人該留下什么?我們應當把祖輩們留下來的物件保護好,要不然我們這些后輩除了錢、商品、享受之外,還能有什么值得紀念與珍藏的呢?那時,即使這座城市很輝煌,也很繁華,也是一座沒有厚度、沒有深度的城市,更是一座沒有歷史文化底蘊的城市。
二十年前,原辦公樓下有一棵南國較為普通的掛須榕,其樹干碗口粗大,枝椏并不茂盛,樹冠小小的,沒能給人們留下太大的陰涼,顯得無奈與自悲。
南國的五月天,臺風說來就來,根本沒有商量的時間,在臺風的雨夜里,我站在樓道上,聽那呼呼的風聲,風撼動了門窗,發出了令人毛發悚然的恐懼,昏暗的燈光下,掛須榕強忍著風的欺壓,彎著幼小的腰枝,拼命地與風抗衡,似一頭發怒的小獅子,時而撲向南面,時而撲向北方,凸顯出一種不畏欺壓的氣質。
我站在樓道上,為小樹喝彩,為小樹歡呼,仿佛自己又是那棵風雨中的小樹,經不起強風的摧殘,在一瞬間會夭折,我心里是多么的悲傷與痛惜。
那棵掛須榕終于挺過來了,在陽光燦爛的季節里,掛須榕高昂著頭,笑意可掬,神情歡暢,在微風中放聲高唱,在四季的輪回中快速地成長。
我為掛須榕感到了無比的自豪,然而好景不長,掛須榕旁的小辦公樓在一夜之間被夷為平地,掛須榕便顯得孤獨無助了,我又一次陷入了悲傷。
二十年過去了,我的人生進入了天命之年,而掛須榕也進入了旺盛的季節。在萬花吐芯,萬樹成蔭的季節,好友邀我同行于掛須榕下,他用腳丈量掛須榕遮蓋的面積,足足有400多平方米,茂密的枝椏足以擋風避雨,鳥兒唱著春天的樂曲相互追逐嬉戲,好不熱鬧。頗大的樹冠下,成了人們乘涼小憩的場所,上了年紀的當地人,三五成群地練太極拳、跳扇子舞,盡享幸福人生;為生存,為工作而奔跑不息的外來建設者,抖落了一身的疲憊與無奈,此刻正在樹陰下沉思與冥想。
掛須榕真了不起,二十年你變成了城市里的一道綠色風景,變成一個人們自娛自樂的平臺,變成了一具為人類摭風擋雨的綠傘。
人生如樹,樹如人生。每個人的成長道路必須經歷過人生的三部曲,詩人王維說:“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眾里尋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蔽覀兠總€人的幼年時代,必須經受艱難困苦的磨礪,在無數次的跌倒之后學會了走路;在求學的路上又在一次次的挫折中找到了通往知識彼岸的航線;在人生的奮斗歷程中,更是在海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泡三次,從泥濘的鄉村小路一步步地向坎坷崎嶇的險境邁進,途中難免有蔑視、冷諷,但這只不過是人生的小插曲而己,不能因之而耿耿于懷,就讓這一切的一切隨風而去吧;當我們曾經奮斗過,拼搏過,而事與愿違,事倍功半的時候,也不要后悔和懊惱。人生就是這樣充滿著挑戰,充滿了太多的變數。要知道,事半功倍的境況不是人人都能遇到的,它屬于那些有準備而運程極佳的人。我們都清楚,在現實里,你付出了并不一定會有收獲,不一定有掌聲,反而招來了忌妒與非議。
假若如此,我們無言以對,問天長嘆吧。
幾回回夢里回秦川,多少次夢里見友人。三十年前,我離開了八百里關中平原,離開了遺落青春之夢的營房,離開了朝夕相伴的戰友,帶著人生第一個遺憾回到了北部灣畔。三十年里,我在人生的航帆上奮力抗爭,以一種不屈不撓的熱血男兒氣概與多桀的命運抗衡,在生與死、在愛與恨中抉擇。也許在秦川生活與工作是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個驛站,在那里經歷了人生的第一次洗禮、經受西北風雪的第一次考驗,經受了人生第一次因理想的破滅而哭泣和悲傷,每每在現實中遇到挫敗以后,而夢里又一次次地回到關中,徜徉于綿綿起伏的麥浪中,佇立在五月的白楊樹下,或在古城西安溜達,或在碑林里閱讀與陶醉,放飛青春之夢想。
再次去秦川是壬辰年的金秋時節。金秋的關中已經是秋高氣爽,藍藍的天上白云飄揚,一群西北獨有的候鳥在天空中自由地翱翔,不時留下了串串的鳴叫;高速路的兩旁一排排整齊有序的白楊樹高昂著頭眺望著八百里秦川,似無數守護著西北邊陲的勇士,經受了西北獨特的自然條件的考驗而堅強不屈,彰顯了西北人民的偉岸形象。
高速汽車穿過古城西安,爬上了通往秦嶺山脈的快速干道。在這里我仿佛看到了秦嬴政統一六國時策馬中原所向無敵的身影,耳邊響起了孟姜女哭長城凄苦的聲音,眼前閃動著楊貴妃麗人在驪山腳下嬉戲時的美姿,腦際間涌動了王維在安史之亂降職后所作的詞:“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頓覺得人生苦短,人生如過沙漠、渡海洋,雖然閱盡了沙漠上瑰麗的風景和海洋里的粼粼波光,但也難免經受陽光灼熱烤曬和暴風雨的拷打。
在我的思緒飛揚中汽車穿越了秦嶺山脈,向商洛地區馳行。商洛位于秦嶺南側,屬秦嶺緩沖地帶,山丘連綿起伏,地質松軟,適宜生長的植被以白楊、柿樹、核桃為主,農作物有小麥、玉米、黃豆等。
夜晚,我們駐扎在商洛的山村里。這是一個依山而建的村莊,小河從村中心涓涓而過,山的兩邊是修葺一新的具有西北傳統風格的建筑,村頭村尾房上房下已掛滿了剛從地里收割回來的玉米棒子。偶爾間我發現三五結隊的斑鳩從白楊樹上慢慢地飛到了農家院子啄食,即使有人在走動,斑鳩也是邊走邊啄,并不時發出輕微的“咕咕”聲,那神態是如此的悠然與祥和,使我回想起久違的故鄉風景,聽到了都市里難以尋覓到的聲音。這陣子整個人像卸下千斤重壓,輕松了許多,心里格外的愉悅。
山村的夜色來得較遲,當村中的點點燈光閃亮之后,很少看到鄉讜們的身影,也聽不到片話時的聲音,山村似死水一樣的寂然。
忽然間,小河的對面一縷輕音夾雜著犬吠聲飄了過來,聽來是如此嫻熟,音調又是那樣的美妙可人,我按捺不住慢慢地循著樂聲走去。
三十年前,在我們營房附近的村莊常常聽到這樣的聲音。那是黃土壘起的房屋,半邊蓋的房子,中央一塊空地上是村民砌起的土臺子,臺子上幾個村民在演唱著地方戲劇——秦腔:天上下雨地上流你娃別牛,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啊——啊——那高亢的聲音如銀鈴聲在西北的上空繚繞。
但此刻我再無法看到那曾經駐扎于腦際熟悉的場景和那閃動在舞臺上的身影。找不到賈平凹先生所著的《秦腔》里的歷史淵源和人物譜系,是否已被北面吹來的風沙掩埋了,或許是秦腔在經歷現代文明、現代文化的沖擊之后,失去了悠久的傳統文化價值,遠離了鄉村,躺在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檔案館里,享受著非物質文化遺產申報成功后的喜悅。
在秦川的日子里,我行走在高矮不一的山坡上,一任西北的秋風吹拂著疲憊的心,而內心里也像眼前的山丘一樣起伏不平。山村里的夜色來得較遲,幾盞微弱的燈火亮了以后讓人覺得這里還是一個村莊,一個幾乎接近原始的村莊,大約八九點鐘以后,整個村莊便悄悄地進入了寂然。我經受不了這樣的寂寞,但此刻只能在寂寞里忍受。我想,這里的百姓經歷了多少個春秋之后,他們仍然過著刀耕火種的生活,沒有都市里的喧囂與躁動,沒有都市人的煩躁與不安。這是都市人所追求的生活環境,同時也是一個被現代生活所遺忘的山村之一。
陳昌云,又名綠楓,1959年出生,廣西北海人,大專學歷。曾服役于西北,任過教師,現為深圳市光明新區書法家協會秘書長、深圳市寶安區作家協會會員、《公明文化》主編。散文、詩歌作品以及論文散見于眾多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