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菁菁
今年8月初,我在米蘭待了10天,一面報道米蘭世博會,一面為認識羅馬做準備。最初,我試圖尋找2000年前,曾同時位于“絲綢之路”兩端的古羅馬與中華帝國交流的蛛絲馬跡。我請教了好幾位專家,結果令我失望。

8月14日,游客在米開朗琪羅廣場等待觀賞佛羅倫薩的日落景象
羅馬國立東方藝術博物館遠東部負責人羅伯特·希亞拉(Roberto Ciarla)在給我的信里遺憾地說:“我花費了我一生的許多時間去尋找哪怕一件兩大帝國之間物質交流的確鑿證據,但是至今為止,我沒有找到,在中國,在歐洲,都是如此。我想善意地提醒你,無論是在我們的博物館,或者歐洲任何其他的博物館里,你都無法看到這樣的證據。原因很簡單:羅馬和中國從未相遇。也許,羅馬人曾經知道,有一個偉大的帝國在中亞的東邊,絲綢從那里出口到地中海的市場。但我們只能找到一些零散的文字資料和極為含糊不清的地理信息。”
至于絲綢,那些曾令古羅馬人癡狂的紡織品呢?它們確實到達過羅馬。但我無緣得見。考古學家在歐洲發現的最早的絲綢織物也只能追溯到中世紀。“從另一方面來說,蠶絲(也可能是柞蠶絲)在公元前第三個千年的末期已經在印度出現。6世紀,君士坦丁堡開始生產絲綢,11世紀意大利成為地中海世界的主要絲綢生產者。因此,面對考古現場出現的一小塊絲綢殘片,我們可能非常難以判斷它的出處。至于羅馬人,我們只知道,他們從東方進口絲綢。”
正當我感到走進了死胡同時,意大利古紡織技術專家弗拉維奧·克里帕(Flavio Crippa)盛情邀請我去參觀兩個博物館。他開車帶我從米蘭出發,一路奔向風光如畫的科莫湖。我們的第一站是寧靜的小鎮萊科。它位于阿爾卑斯山腳下,科莫湖東南支流的末端。
阿貝格絲綢博物館坐落在湖岸上。這是一棟有400年歷史的樸素的口字形的建筑。院落里栽種著茂盛的桑樹。17世紀,這里曾經是家絲織廠。
6世紀,拜占庭帝國的底比斯、科林斯(均屬今希臘)成為絲織業中心。1147年,東羅馬與占領西西里島的諾曼人發生海上沖突,許多從底比斯、科林斯逃亡的希臘或猶太絲織技工來到諾曼王國,被全部招納到官辦工場,為意大利南部絲織業的發展奠定了基礎。同一時期,佛羅倫薩附近的盧卡、與拜占庭有特殊關系的威尼斯都在絲織業上有所圖謀。但當時,拜占庭和伊斯蘭國家依然處于主導地位。這種局面在13世紀才發生轉變。

8月10日,意大利古紡織技術專家弗拉維奧·克里帕在阿貝格絲綢博物館內介紹部分展品
格局的變化與技術革命密切相關。阿貝格絲綢博物館并不展現精美的織物。它的主題是近300年來意大利絲織業所經歷的機械革命。展品維護得非常好。格外令人欽佩的是,所有展示的人力和電力機械都能夠使用。電源開關打開時,1800年繅絲機的轟鳴聲會將人瞬間帶到200年前的絲織工廠里去。
阿貝格絲綢博物館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展品是一臺可以由水力驅動的圓形捻絲機。弗拉維奧·克里帕告訴我,8世紀,長方形的捻絲機從中亞傳入拜占庭和歐洲。后來被改成圓桶形,但一直由人力操作。13世紀,盧卡人成功利用水利實現了捻絲工序的自動化。一部水車至少帶動200個錠子,是人工操作的兩倍以上。這直接促成了博洛尼亞、熱那亞、威尼斯、米蘭絲織業的相繼崛起。
我眼前的這個木質機械高13米,直徑7米,同時帶動384個錠子每分鐘轉1000轉。它是在1814年建造的,現在依然能夠運轉。事實上,“圓形捻絲機是人類有史以來建造的第一個復雜的機器,這個發明在1200到1900年一直被應用,幾乎沒有發生變化”。有趣的是,達·芬奇也曾對這個復雜的機械著迷。他描繪過一些構件的圖紙。博物館的墻上展出了其中一張的復制品。
在這個似乎與中國沒有多大關系的博物館里,人們依然在最顯要的位置展示一幅宏大的“絲綢之路”地圖,介紹那個遙遠的東方起源。我不知道這個小鎮的博物館究竟接待過幾名中國訪客。但所有展品的介紹都盡心配上了中文,盡管可能并不通順和準確。而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也曾有中國的絲織工廠,不遠千里將這里展出的西方機械引回東方去。
我們的第二站是安東尼奧·拉蒂基金會(Fondazione Antonio Ratti)。安東尼奧·拉蒂是1915年出生在科莫的絲織業大亨。1985年,他出于個人對絲綢的興趣組建了這個基金會,舉辦展覽,為公眾和學者提供了解和研究紡織藝術的機會。他同時還是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名譽董事。
基金會設在科莫切諾比奧(Cernobbio)鎮的一棟湖濱別墅里。從辦公室的每一扇窗子望出去都是一幅絕美的湖光山色。這兒收藏著3300塊紡織物和包含超過2500種紡織圖案的書籍,其涵蓋的歷史橫跨3世紀到20世紀。在18攝氏度的收藏室里,館長弗朗希娜·基亞拉打開一個個收藏抽屜。我看到6世紀埃及一件上衣黑白兩色的前襟,是用羊毛和麻織就的。圖案上的舞者形象和建筑樣式有明顯的羅馬風格;一件15世紀的意大利織物;一塊17世紀上半葉中國佛寺中的絲綢裝飾布料和一套清代的服裝。
特別幸運的是,我到訪的時候,基金會正在舉辦一個名叫“絲綢花園”的展覽,展出以植物與鮮花為主題的藏品。展覽的主展區設在貝納斯科尼別墅(Villa Bernasconi)。別墅是一棟建于1905年的新藝術風格建筑。它能讓人一眼看出主人的身份:那些精雕細琢的裝飾石膏板和浮雕描繪的都是桑葉、蠶蟲、蠶蛾與蠶繭。
米蘭天主教圣心大學教授基婭拉·巴斯(Chiara Buss)同時研究意大利絲織業史與時尚產業。她告訴我,15世紀米蘭所在的倫巴第地區成為絲織中心,成為意大利時尚設計潮流的源頭。當時的富人們開始以設計而非物質本身來評價一塊面料的價值。
在貝納斯科尼別墅,我邁入了意大利20世紀絲織業的殿堂。它們是過去一個世紀里紀梵希、伊夫·圣·洛朗、華倫天奴、迪奧等品牌用意大利絲綢制作的窗簾、絲巾和高級定制禮服。源于中國的蠶絲、在歐洲得以改良的紡織技術和當代意大利的審美與時尚產業,共同催生了那絢爛得令人迷醉的美。
我朦朧地意識到,我應該以不同的眼光來看到文明的流動。無論在時間還是空間的坐標系上,它都不是單向度的,也并非直來直去。它像是星星之火,又如同草蛇灰線。無數的疊加和碰撞構成了我今天看到的世界。
以這種眼光看待羅馬城,我或許找到了一條不同的路徑來認識這種強勢文明。在被它力量磅礴的宏偉遺跡驚到的同時,我看到它那些精美絕倫的鑲嵌畫,閃耀著美索不達米亞廟宇的光芒;那些堪稱奇觀的巨大穹頂,來自亞述帝國對拱券結構的最初探索;那條條通向羅馬的大道蘊藏著波斯帝國的智慧。
《后漢書》說,大秦“與安息、天竺交市于海中,利有十倍”。它列出了大秦的14種奇寶。根據考古和史料研究,夜光璧、明月珠、駭雞犀等是在埃及或敘利亞加工的來自非洲等地的珍寶飾物或高級工藝品。此外有波羅的海的琥珀、紅海索科特拉島的朱丹、小亞細亞的青碧、小亞細亞和敘利亞產的蘇合香。剩下的六種輸出品都是織物。這些織物中的刺金縷繡、黃金涂等,以細金線織入或插繡、印染而成金光閃閃的衣料,歷來被認為是埃及亞歷山大里亞和敘利亞、小亞細亞的紡織作坊最負盛名的產品。火浣布則是愛琴海諸島所產的石棉在小亞細亞等地織成的防火布。
古代中國對羅馬的玻璃制品有特別的興趣。《后漢書》描述“大秦”,“以水精為柱,食器亦然”。在今天羅馬的眾多博物館里,玻璃器皿都是一個必不可少的類別。
我坐船去了威尼斯的穆拉諾島。這個1.5平方公里的小島上約有100家玻璃廠。7000多人口里僅玻璃料器廠工人就有2000多名。我在島上溜達,西南岸邊是大片的工廠和倉庫。一條沿著運河的主干道由南向北延伸,兩邊全是玻璃制品商店,產品小至廉價的玻璃珠,大到數千歐元起價的玻璃藝術裝置。幾百年來被視為世界頂尖的威尼斯玻璃工藝品,幾乎全部來自穆拉諾。穆拉諾有一座特別值得一觀的玻璃博物館。博物館除了各個時代的玻璃制品展出,還有拍攝精良的視頻短片,讓我對那些匪夷所思的玻璃工藝品的制作方法恍然大悟。
古羅馬人幾乎知道古代世界關于玻璃工藝的一切秘密。尼祿皇帝在位時,曾付出6000塞斯特斯買了兩個小的吹制玻璃杯。它們使用了“千花”技術(millefiori),是用不同色彩的玻璃棒熔合而成的。
但在博物館里,對意大利玻璃工藝歷史的介紹并不是從羅馬開始的。傳說3000多年前,腓尼基人無意之中發現,在火焰的作用下,蘇打與石英砂發生化學反應會產生的晶體。早在公元前16世紀,古埃及就出現了玻璃珠子和玻璃鑲嵌片。公元前1550年至公元前1500年之間,在古埃及和兩河流域都出現了玻璃器皿。公元前4世紀埃及又發明了玻璃鑄模工藝、車花、鐫刻和鍍金工藝。
在羅馬城,玻璃在人們的生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們一生中的第一次洗澡就可能會用到貯藏在玻璃瓶中的橄欖油,喝奶的奶瓶也是玻璃制造的。除了餐具與容器之外,羅馬人使用細長的壺頸,水滴形或塔柱形的玻璃夜壺。女士們則用精巧的玻璃瓶盛放香水和護膚品。他們甚至還是用玻璃窗。

8月19日,梵蒂岡博物館的文物修復專家正在修復一個古家具上的彩色圖案
羅馬人之所以能大量消費玻璃和出口玻璃制品,得益于公元前50年左右出現在敘利亞-巴勒斯坦地區的吹制玻璃的技術。公元前31年,奧古斯都將羅馬的統治擴張到了地中海東部這片玻璃生產的繁榮之地。根據羅馬帝國時期的地理學家斯特拉波(Strabo)的記載,奧古斯都時代羅馬有兩個重要的玻璃生產基地,一個是亞歷山大,一個是今天黎巴嫩的西頓地區。今年初,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開始舉辦公元1世紀羅馬玻璃藝術大師埃尼昂(Ennion)的作品展。傳說他就是來自西頓的腓尼基人。
羅馬是一個世界性的城市。這并非僅僅因為它是一個龐大帝國的首邑。埃及與阿非利加省的小麥養育了它。小亞細亞、敘利亞和希臘的石料構筑了它的城市。帝國領土的富饒物產使它蜚聲東方。更重要的是,它擁有非凡的羅馬人——他們來自遠至美索不達米亞和不列顛的廣闊疆域。在“四海一家”的時代精神之下,他們將自己的神祇帶到“萬神殿”,共同成就了羅馬。
這并非完全是羅馬文明的特質。在“絲綢之路”的東端,我的同事造訪了河西走廊上的敦煌。漢代,這塊處沙漠邊緣的小綠洲向東可到達中原長安和洛陽;向西,則開始了“絲綢之路”的行旅。敦煌東部61公里處有懸泉置遺址,這是一個驛站兼接待站。這里出土的西漢昭帝(公元前87~前74年)以后的簡牘表明,敦煌曾是接待過來往于漢王朝和西域之間的安息、大月氏、康居、大宛(今烏茲別克共和國境內)、龜茲、于闐、罽賓(今克什米爾)等29國使節。
敦煌是一座偉大城市的前哨。公元前202年,漢朝利用秦朝在渭河南岸留下的宮殿,開始興建長安城;漢高祖劉邦始在渭河以南、秦興樂宮的基礎上重修宮殿,命名為長樂宮,后又命蕭何建造了未央宮;漢惠帝起修筑城墻并建成;漢武帝繼位后,對長安城進行了大規模擴建,興建北宮、桂宮和明光宮,在城南開太學,在城西擴充了秦朝的上林苑,開鑿昆明池,建章宮等。
與羅馬一樣,長安是東方的奇觀。它有宏偉的城墻——全部用黃土夯砌而成,高12米,基寬12~16米,全城周長2.57萬米,有城門12座。其中,與未央宮相對的4座有52米之寬。在城內,8條45米寬主街相互交叉。宮殿集中在城市的中部和南部;貴族宅第分布在未央宮的北闕;居民區分布在城北。城南郊還有宗廟、辟雍和社稷遺址等禮制建筑。最宏偉的未央宮的前殿位于龍首山丘之上,至今殿基遺址仍高于附近地面3~15米。殿基南北400米、東西200米。殿基之上自南向北排列著3座大型宮殿建筑基址。其前殿遺址是目前我國歷史上保存最完整、規模最大的高臺宮殿建筑遺址群。
在城市的西北有著名的“長安九市”。“九市開場,貨別隧分,人不得顧,車不得旋。”西市密布著各種手工業作坊,東市則是商賈云集之地。其間貨品云集:南方的象牙、翡翠、黃金;中原的絲綢、漆器、鐵器;西域各國的土產、良馬、毛織物、樂器、奇獸珍禽。
5世紀,羅馬沒落。7世紀到8世紀初,長安成為當時世界之都。云集在這座城市的不只是五湖四海的物質珍品。唐初所定十部燕樂中,天竺、康國、安國等樂種都是從蔥嶺以西地區傳入。白居易在《琵琶行》序中提到的三代傳承琵琶演奏家曹國(今烏茲別克斯坦境內)人曹保保、曹善才、曹剛,是世居長安的演奏家。劉禹錫在《曹剛》詩中感嘆說:“一聽曹剛彈《薄媚》,人生不合出京城。”天竺人瞿曇譔家族一家四代在長安司天監任職,多次參與唐代歷法的修撰。同樣在長安司天監任職的還有來自天竺的俱摩羅和迦葉志忠家族,以及波斯人李素家族等等。唐代長安還是所謂“三夷教”即摩尼教、景教、祆教等外來宗教的重要傳播地區,以東、西兩市為中心,在長安里坊間分布著大大小小的外來宗教寺院。
文明的界限遠比我想象得更為模糊。曹保保、曹善才、曹剛的演奏風格被唐長安的人們稱作“京都(即長安)聲”。在米蘭時,基婭拉·巴斯教授帶我去參觀波爾迪·佩佐利博物館(Museo Poldi Pezzoli)。她向我展示一塊16世紀意大利出產的絲綢織物,紅底上面金線織就的云團狀花紋取自中國漢代,毛尖狀的葉子是16、17世紀土耳其地毯和天鵝絨上的圖案。這一設計在當時的意大利十分常見。

威尼斯穆拉諾玻璃博物館的現代玻璃藝術展品
在另一塊織物上,一只鴿子環繞在六瓣花朵中。它生產于15世紀下半葉。這個花樣曾被用在米蘭統治者斯福爾扎家族教堂婚禮的華蓋上。正是在這一家族的大力推動下,米蘭成為新的絲織業中心。“這個圖案成為斯福爾扎家族的標志。在今天意大利的人看來,它完完全全屬于西方。但我在查閱了許多歷史檔案后發現,它依然源自中國的傳統圖樣。”“我們為什么要去探究這些?”巴斯教授說,“了解歷史的一部分原因是讓我們為祖先曾經創造的文明自豪。但更重要的是,我們要知道自己從哪里來,知道我們從來不是孤立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