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黃躍華/著
1
徐三在縣中醫院當護工,這次陪護的是一個八十多歲的高老師。早上六點,徐三準時從陪護床上跳下,輕盈得像貓,洗刷停當后便拎著提兜去給高老師買早飯。
高老師喜歡吃魚湯面,醫院西邊的高三魚湯面最有名。湯是用黃鱔骨煸炒熬的,奶一般雪白,香而不腥;面是刀面,又叫跳面,手藝人騎在杠上跳壓而成,粗細均勻,勁道。面下好了,再撒些白胡椒粉、蒜花,熱騰騰的香氣誘人。高老師說,今天還要再買兩只包子。
徐三腿短,走路一蹦一促,他的個子只停在八歲時那般高,全身除了頭發,二十多年都沒長一厘米哪怕一毫米,認識他的人都喊他小矮人。他把魚湯面盛進一只瓷缸,放在布包里,急急往回趕,時間長了面會糊,面一糊湯就腥??邕M醫院門診大廳,碰到物業公司的李莉在甩著膀子拖地。李莉三十多歲,身高嘴大,乳豐臀肥,徐三最喜歡跟她開玩笑。他踮著腳悄悄走到李莉身后,突然大喊一聲,李大嘴。李莉直起身,抓著拖把要打徐三。徐三逃,她便喊,徐三徐三,個子三尺三,望人眼睛翻,兩個卵子麻雀蛋。
“麻雀蛋給你吃!”徐三回了李莉一句,拎著提兜匆匆回病房。小心地扶著高老師下床,去了洗手間,褲袋里的手機突然響了。徐大打來的,三頭,我在農業局,你過來一下。徐三的手機是徐大淘汰下來的,賣給他四百塊。
徐三說,我正在上班。隨即放下電話,他要忙著讓高老師吃魚湯面,還有包子。桌上的手機還在說話,徐三不耐煩了,你說啥,看不見人家在忙嗎?徐三沒工夫理徐大。徐大整天逛膀子,哪里知曉徐三的辛苦?村里的地被征用了,沒有哪家工廠要他,他萬般無奈只得到醫院做合同工,他個子只有別人一半高,護理費也只要人家的一半。合同工做了五年,醫院把物業包給院長親戚開的公司,也就是現在李莉所在的這家公司。從門衛到護工都穿起了統一的藍衣裳,藍衣裳們再也不準一身灰的徐三混跡其中,勒令他離開醫院。徐三找到禿頭經理,說你們也把我吸收過去吧。禿頭經理說我們不要童工。
徐三去找院長,院長蹺著二郎腿說,醫院要規范化。徐三說怎么就偏偏把我規范掉呢?院長揮揮手,你先走,我幫你聽著,有家庭病房需要我再通知你。
徐三沒事做了,但他并沒有離開醫院,不管刮風下雨,每天仍是七點到,五點回,中午就到食堂吃盒飯??吹饺思易o工忙了還湊上去幫幫忙,有病人找不著藥房廁所他會熱心地指點帶路。一晃三個月過去了,一天,禿頭來到內科,躲進物管室摟住一個剛來的保潔員親嘴,發現了徐三,厲聲喝道,你還賴在這兒干什么!徐三揚起頭,我在這礙你什么事?禿頭一把抓住他,警告說,你再賴我把你從十六樓扔下去。
徐三心里說,我就賴在這兒,這是我的權利。但想想禿頭兇神惡煞恨不得一口吃了自己的樣子,心里便有點怕了。想到不能再待在這兒,想到捧了這么多年的飯碗沒了,徐三心里真不服氣,他想讓他的哥哥徐大來教訓一下禿頭。徐大膀大腰圓一拳能砸死一只狗,也能砸碎禿頭的腦殼,能把他的腦漿砸出來,淌一地,像石灰水。但又怕真的砸出腦漿了要坐牢。唉!徐三有點傷心起來。病房不讓進了,徐三就待在傳達室,還一樣,早上七點到,下午五點回。他天天等著院長通知他再當護工,但院長進出時全坐在小汽車里面,徐三個子矮,見不到。
除夕到了,居委會的張大媽路過傳達室,看見徐三還在那兒,詫異地問,我都看見你在這兒幾個月了,過年也不回家?徐三禁不住鼻子一酸,他趕緊揉揉鼻子說,他們不要我,禿頭要把我從十六層樓上扔下去。張大媽一聽火了,憑什么他敢把你扔下去?走,找院長去!
徐三被張大媽拖著踉踉蹌蹌去見院長。還沒進門,張大媽便扯著嗓子嚷,院長,這么大的醫院就容不下一個拳頭大的徐三?社會還講關心弱勢群體,講和諧,你們不征地徐三會沒飯吃?院長站起來,噢噢地點著頭,徐三呀,都賴在這兒大半年了。張大媽賠著笑臉說,賴也是沒辦法,你做個好事吧,行行好,菩薩保佑你當更大的官。院長終于答應跟物業說。徐三拉著張大媽的手一蹦老高,都能齊著張大媽的肩了。張大媽嘆了口氣,唉,你長這么高就好了。
徐三終于又回到了內科,他再也不怕禿頭了,他甚至敢昂著頭從禿頭鼻子底下走過。不過,徐三也更加珍惜現在的工作,做事也比以前更認真,這不,他把徐大剛才來的電話都拋到了腦后。也難怪了,徐三的頭沒有常人一半大,啥事兒只能記一會兒便記不住,像電腦里的內存,存不下。
高老師見他忙妥了,便喊他吃包子。徐三說不能吃你的。高老師和藹著臉說吃吧吃吧,本來就是給你買的。徐三飯量小,只吃一個,吃得心里暖洋洋的。
2
徐三扶著高老師在走廊里溜達了一圈,手機又響了,他這才想起徐大剛才來過電話。徐大在電話里直嚷,三打擺子,你在忙什么鬼?稱呼由三頭變成了三打擺子。徐三似乎透過電話都能看到他黑下來的臉。

徐三極不情愿地問,你在哪兒?農業局!你昏了頭不成?徐三不再問了,只是心里嘀咕,你再急也要等人家把手上的事做好了呀,拿了人家錢呢。再說,人家高老師人多好,早上還給咱包子吃呢,你徐大啥時候給咱吃過包子?一天喝兩頓粥還要繳十塊生活費。唉!徐三父母去世得早,一個人,跟著徐大一家過。他猜不出徐大叫他去農業局干什么。是欠人家賭債被人家追要,還是又要強迫人家買他的沙石?說賭錢吧,徐大天天賭,輸了便借,包括向徐三借,借得徐三只剩下一張兩千塊的存折。徐三敢怒不敢言,徐大還勸他,我這是對你好,男人有錢就變壞,我壞一個算了,你不能再壞,要不咱徐家不全成了壞蛋!或者又在強迫人家買他的沙石。他和幾個人合開了沙石場,附近的廠家砌廠房都必須買他們的沙石,不買便鬧,便打,便上訪,便鎖門。縣里也沒辦法,發話,人家土地被你們征用了,能向他們傾斜點就傾斜點吧。
醫生來查房,高老師血壓降不下來,得重新開藥。徐三拿過處方,把徐大打電話的事告訴高老師,高老師說你去吧,中午飯晚點沒關系。徐三說,他老是坑人,不想去。是啊,父母死了以后,徐大把他的宅基地也占去了,砌了三上三下的樓房,只留了一間靠廁所的房間給徐三,害得徐三天天都與蒼蠅、蟑螂為伴,屋子里常年臭烘烘的,連放個屁也感覺不出異味。為此,徐三從不叫徐大哥,只喊他徐大,對此徐大則有些耿耿于懷。一次兩人去村部看電影,路過一間閑房子,徐大趴在門上一聽,里面有動靜。徐三問啥動靜,徐大說有人在親嘴。徐三說我也要看。于是徐大把他叉到半空,放下來,問,叫不叫哥?徐三不吭聲。再叉到窗口,又放下來,徐三急得直蹬腳。到底叫不叫哥?徐三這才喊了他聲哥。徐三趴到窗子上,哪有人?連鬼影子也沒見著。
高老師說畢竟是親兄弟,他打電話給你肯定有事,不去說不過去,萬一是個急事或者開車碰了人呢。徐三忽然拍了拍頭,是啊,畢竟是親兄弟,一娘所生,上次禿頭要把自己從十六樓扔下去,還想到讓他來教訓禿頭。徐三敢保證,只要他開口,徐大準保一拳把禿頭砸個稀巴爛,如果身上有刀,說不定一刀便要了禿頭的狗命。徐三揉了揉眼睛,在心里也想起徐大的好來,不少地方他還是幫自己的。
徐三想起了徐大的好,腳底下便加快了些步子,他要把藥趕緊拿回來,委屈歸委屈,不想去歸不想去,高老師說得不錯,他或許遇上了急事,說不準開車碰上了人,抑或和人打架打傷了人,也有可能被人家打傷了。
在藥房排隊時又遇到了張大媽。張大媽關心地問禿頭還敢不敢欺他,敢不敢嚇他把他扔下十六樓。徐三搖搖頭,李莉在大廳拖地,也跟著說,再欺負我們也要跟他斗。徐三感激地望著李莉,他甚至感到李莉的嘴大得不難看,說出的話也柔柔的。張大媽又關切地說,你也要好好做,管人家院長的嘴。徐三望了張大媽一眼,點點頭,是的,我要好好做,做到退休。
3
徐三拿回藥,路過大廳時見一群醫生正撅著屁股趴在地上。徐三覺得好笑,李莉告訴他,醫生們在簽不收“紅包”的字,哄鬼呢,你說哪個醫生不收“紅包”?徐三說,也不見得,李醫生就不收。李莉說你見過他不收嗎?我見過。李莉咧開嘴,呆鬼,人家收“紅包”能讓你看見?徐三瞪瞪眼,反正李醫生不收。說完這話他便拍拍頭,對自己說,不能再扯了,徐大在等,得趕快去那兒。把藥送給高老師,看見隔壁床上的病人在吃香蕉,忽然想起高老師這幾天有點便秘,醫生說要吃香蕉,便提出去買。高老師說不急,你哥在那兒等你呢,回頭再買不遲。徐三執意不肯,他腦袋小,怕過不了多長時間又忘了,平時他就容易忘事。匆匆下樓,果不其然,徐大又打來電話了,這一次徐大簡直在吼,三爛屌子,你死哪兒了?徐三心頭一驚,三打擺子變成了三爛屌子,這話多損啊,怎么能這樣罵人呢?徐三三十多歲了,雖然那玩意兒不中用,除了撒尿還是撒尿,但作為男人能少了那東西嗎?少了還是男人嗎?徐三從不跟外人一起洗澡,他那玩意兒只有常人一半大,怕人家取笑。想到這里,徐三真想呸徐大一聲,你才爛屌子呢,你是大爛屌子!可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便被按下去了,徐大發這么大火,一定是惱羞成怒,忍無可忍,唉,都怪你,你這人怎么這樣岔?叫你去就去一下唄,他又不會吃了你。徐三頭也不抬匆匆往回趕,走廊上碰見藥販子在朝自己壞笑,藥販子是個招風耳,比豬八戒的小不了多少。徐三沒興致理他。藥販子攔住徐三,拍著手笑道,徐三徐三,個子三尺三,望人眼睛翻,兩個卵子麻雀蛋。徐三繞過他,跑出十多米,跺著腳反擊道,藥販子壞,藥販子壞,藥販子死了投鬼胎。他最恨藥販子,藥販子加高藥價,給醫生回扣,到頭來害的都是老百姓,他的父母都是因為繳不起藥費死在家里的。
藥販子不慍不惱,從后面摸上來,大手往徐三褲襠里一抄,尖叫道,麻雀蛋在這兒呢。隨即咧著烏黑的大嘴笑,笑出一走廊的臭味。徐三兩只手亂抓亂舞,他想抓藥販子的臉,無奈手太短,抓不到;想撓藥販子的脖子,藥販子身子一直,也撓不著。藥販子把徐三的頭夾在褲襠里,咧著大嘴笑道,快來看快來看,大卵子掉下來了。徐三拼命掙扎,無奈撼動不了藥販子磐石般的雙腿。徐三幾乎窒息了,褲襠里滿是尿味臭味,說不準還有哪個女人的騷味,惡心啊,令人惡心??!徐三想到這里,猛地屏足氣,使出吃奶的力氣,狠狠朝藥販子襠部正中央頂去,藥販子大叫一聲倒了下去。
李莉望著藥販子捂著褲襠呻吟,禁不住撲哧笑出聲來,誰叫你欺負人家的,活該!活該!藥販子從地上爬起來,李莉大聲喊,徐三,快跑!說時遲那時快,藥販子一陣風卷過去,卷過徐三的長頭發,一把把徐三按在地上,雞啄米一般往下磕,邊磕邊罵道,狗日的,叫你頂老子!叫你頂老子!徐三在地上嗚嗚哭起來。藥販子又揪起徐三的頭往墻上撞,嘭!嘭!像撞著一個皮球。李莉急急跑過來,一把揪住藥販子,吼道,你下手這么狠想打死人嗎?藥販子喘著氣說,他頂人家卵子要人命你沒見著?李莉再吼,你哪有一點人性?簡直畜生不如!
李莉伸手去扶徐三,徐三蹲在地上嗚嗚地哭,眼淚像泉水,濕了褲子。他望著地上飄著的一把頭發,跺著腳,發狠道,我讓徐大來揍你,揍你個狗日的,殺了你!李莉趕緊拿手捂住徐三的嘴,別瞎說,這可使不得!徐三揚著臉望著李莉,望著望著,淚水又奔出來,嘴唇直抖。李莉拿手替他抹去淚水。徐三囁嚅道,你是好人,藥販子是壞人,我再也不喊你大嘴了。李莉笑道,沒事沒事,大嘴有口福,有什么不好?
徐三想起徐大,趕緊拎著香蕉往病房趕。他慌慌地拍著頭,快去徐大那兒,他肯定有急事,要不怎么會罵自己三爛屌子呢?說不準還是麻煩事,被人家打了?開車撞人家了?還是突然生病了?噢,對了,見面了要把藥販子打他的事告訴徐大,讓徐大收拾收拾他。他想徐大肯定會幫這個忙的,高老師說得不錯,畢竟是親兄弟。他也要徐大把藥販子的頭按在地上,搗蒜一般磕爛他的頭,再把他的頭也夾進褲襠,喊大卵子掉下來了。
徐三拖著戰敗的身子,一瘸一拐地進了樓梯,不想撞到了一個人的大腿,抬頭一看,是李醫生。李醫生見他頭發像雞窩,問誰欺負他了。徐三鼻子一酸,又有了想哭的感覺,但他只是拿手揉揉眼睛,對李醫生說,藥販子是壞人,你不能跟他啰唆。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說,噢,我還差你兩百塊錢呢。李醫生笑笑,說不用還不用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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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三怎么會差李醫生兩百塊錢?
事情的起因這樣的。十天前,徐三下班出大門,一個抹著口紅的女人想倒車,徐三在身后,見沒人,便喊倒、倒??诩t女人聽從他的指揮,哪料到側面突然鉆出一輛電動車,一個送奶工隨著一聲尖叫撲通倒地??诩t女人下了車,一把揪住徐三,你叫倒、倒,出事了,你要負責!徐三委屈萬分,爭辯說我沒看到后面有人??诩t女人咆哮,都是你惹的禍,賴也賴不了!送奶工在地上痛苦不堪地喊叫,李醫生正好下班路過,查看了送奶工一番,扶著他站起來,并無大礙。但送奶工不依,我的電動車撞壞了。李醫生說,這樣吧,我來作個主,賠你二百塊??诩t女人怎么也不賠,徐三又拿不出這錢,李醫生掏出二百塊替他墊了。
徐三特意從別人手里換了兩張嶄新的票子,折得整整齊齊,放在外套里一個星期了,今天碰到李醫生,正好想把這錢還給人家。他把香蕉送到病房,洗了手,剝了一根遞給高老師,他生怕徐大再打電話來??稍綋牡氖略絹淼每欤齑蟮碾娫掃€是打來了。這一來可不得了,電話鈴聲震得滿走廊都是,機關槍一般,三槍斃,你難道被汽車撞死了?
徐三渾身一哆嗦,三爛屌子又變成了三槍斃,這可是最狠的罵人話呀,你罪大惡極,夠到槍斃,夠到殺頭,夠到要了你的小命!他想象得出此刻的徐大一定是暴跳如雷,一定會像發狂的獅子聲嘶力竭,如果他手里真的有槍,肯定會啪一槍崩了自己,這是毫無疑問的!徐三嚇得拿手機的手直抖,他再也不敢聽徐大在吼什么罵什么。唉,怪誰呢,電話打了你三次,高老師也催了兩次,你理都不理!徐大發起火來誰不怕?就連當年父母也膽怯三分,徐大打架都把對方往死里打,他曾一腳踢斷過人家三根肋骨,一刀刺穿過人家大腿。
徐三摸摸頭,頭還在,縮了縮脖子,本來就小的身子又瘦了一圈。他似乎看到了徐大那冒火的雙眼,看到徐大在空中亂舞的鐵拳,徐三不敢再耽擱半秒鐘了,抓過外套,咚咚咚下樓。高老師著急得在后面直跺腳,早就叫你去了你偏不聽,這怎么好?這怎么好?
一樓是李醫生辦公室,徐三早早地從外套里掏出錢,抓在手里,離樓梯口還有十多米他便連喊幾聲李醫生。然而,還沒等李醫生應一聲,口袋里的手機又聲嘶力竭地叫起來。徐三再也不敢接手機了,慌慌地奔到大門口,攔住一輛三輪車,急急喊道,快,快,價錢也沒問便往農業局飛馳。
徐大遠遠地望見徐三,奔過來破口大罵。徐三趕緊挪著步,小了聲,這不來了?徐三提心吊膽地跟著進了辦公室,站在一個大蓋帽面前。徐三一見大蓋帽腿就軟,他見過警察抓徐大,別看徐大兇神惡煞,銬子一銬便像泄了氣的皮球。大蓋帽唾沫四濺告訴徐三,徐大天天夜里用電觸魚,從東臺觸到興化,再從興化觸到海安,最后在姜堰被漁業執法大隊抓住了。徐大觸犯了法律,要罰款,要坐牢。徐三揩去滿臉的唾沫,揚起臉問,他罰款坐牢與我有什么關系?怎么沒關系?找你來就是幫著借錢。
原來是要我借錢?徐三好不容易才喘了口氣,我的媽呀,你讓我緊張了一上午,原來搞的這個鬼名堂。徐三抹抹滿頭大汗,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但叫我問誰去借呢?徐三仰著頭,兩只眼睛白白地翻著。徐大鐵青著臉,橫著眼瞪著徐三。徐三后退一步,低下頭。終于,徐大硬硬地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存折。存折?噢,原來徐大惦記著徐三還有一張存折,存折上有兩千塊,那是徐三攢了五年多,且歷經了無數次被徐大搜走危險的一點私房錢。這是徐三留著買電動車的,小鳥牌,大圣牌,他都去人家店里看過七八趟了,人家都同意在優惠的基礎上再減一百塊。他甚至都好多次夢見自己騎著嶄新的電動車,迎著朝陽高高興興去醫院上班,放假了,騎著它去溱湖風景區玩。風景區在十里外,他還沒去玩過,這一次去還要帶上高老師,高老師也沒去過。徐三搓著手,顫抖著對徐大說,我這兒只有兩百塊,是要還給李醫生的,存折我要買電動車,天天回家跑不動,你看我這腿都細得像麻稈了。徐大粗暴地打斷他的話,行行,你回去把存折拿來,這兩百塊也給我。徐三急了,不行不行,我答應還人家的。
徐大伸手搶過那錢,罵道,你又沒死,不會等掙了再還人家?
徐三不敢再爭辯,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農業局,他要回去拿存折。他不敢不拿。他的腿有千斤重,他的心在怦怦跳。想想剛才那兩百塊沒了,想想捂在枕頭下天天晚上都要拿出來看的存折也沒了,再想想自己再也不可能騎上心愛的電動車,風光地穿梭在繁華的街區,跟熟悉的人們,特別是高老師、張大媽、李莉、李醫生揮手致意,大聲問好。徐三不禁鼻子一酸,剎那間,洶涌的淚水奪眶而出,像開閘的洪水。他仰天長嘆,痛心疾首地罵道,狗日的徐大!你怎么這般窩囊,連小小的徐三都不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