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楚函
他筆下除了鮮血淋漓的家族史,還有身世飄零的江湖友人

2015年8月29日,野夫在北京
人物簡介
野夫,本名鄭世平。1962年出生于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利川市的一個邊遠村莊。1982年畢業于恩施師范專科學校(現湖北民族學院),現專職創作。主要著作有《江上的母親》《鄉關何處》《身邊的江湖》《1980年代的愛情》等。

電影《1980年代的愛情》劇照
但凡性情中人,身處故土,難免百感匯集。若是好飲之人,自當多喝幾杯。野夫這位“仗劍攜酒走江湖,恩怨都寄醉夢中”的典型江湖俠士做派的人,更是如此。
9月8日下午,《環球人物》記者如約給野夫打長途電話,想再補聊前次在京見面中未盡的話題,結果他電話中告訴記者,回老家,喝太多了。幾句之后,乾坤顛倒,只得掛斷。
那天跟著野夫回老家的,還有他任總策劃和編劇的大銀幕作品《1980年代的愛情》。他的家鄉湖北利川本來是故事的發生地、電影的取景地,現在又多了一個:回鄉首映式地點。
離鄉多年的他,模樣早已與30年前大不相同。但有兩樣習慣一直未改:一是飲酒,現在的他依舊每天至少喝3兩酒,自酌自飲,不需菜,只干喝;另一個則是寫作。他說這兩樣是自己紓解苦痛的方式。大約一者把苦痛傾訴出來,一者就著酒咽下。
野夫和其他在上世紀80年代嶄露頭角的文人一樣,有著關于那個年代共有的驕傲和揮之不去的情愫。這其中包括對那時愛情的追憶。“我們那個時代,不是吹牛,到大學里面,從身上掏出一卷詩,給大家一看,就能引來追求者。”野夫說著,神色里滿是得意。
正是為了“祭奠自己的青春和那個年代”,野夫在2013年于德國訪學期間寫成這部有著“百分之六七十”親身經歷的小說《1980年代的愛情》,隨后又拍成電影。
書中,主人公關雨波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回老家的鎮上任職,在這里與高中時一直暗戀的對象麗雯不期而遇。古樸偏遠的小鎮上,愛情悄然萌生,麗雯深情而隱忍,特殊的時代背景和二人的階級身份地位讓兩人愛而不得。于是無論怎樣的深情,麗雯都只能忍痛拒絕,并最終將關雨波推向山外更廣闊的世界,一段“不表白的愛情”至此無疾而終。
野夫告訴《環球人物》記者,這是一個“不斷拒斥”的愛情故事,“世界上大多數人的愛情,都是為了‘抓住。我在這里講了一個不斷拒斥的故事,這是一個近乎殘酷的安排,因為這樣的愛不為抓住,卻處處都是為了成全。”
文學評論家敬文東說:“1980年代是奇跡,是共和國歷史上曾經的清純時代。那時,野夫年輕,愛情更年輕;那時,野夫純潔,不敢褻瀆神圣的愛情。”野夫回望80年代,“不知道是為了給今天療傷,還是為了諷刺今天……”
現實中,野夫的感情經歷更有戲劇性。中學時,野夫曾暗戀一個女同學,寫的情書被告發,交給老師公開。他承受不住羞辱,吞水銀自殺。在獲救后,野夫立下誓愿“要讓她愛上自己,再拋棄她”。他讀大學回鄉后,與之接近,女孩逐漸戀慕于他,他卻最終不忍心欺騙,向對方袒露實情,說“我不想報復你”。若干年后,再得知對方消息時,已入中年的女同學身染重病,野夫從北京請了國內頂尖的醫生入山給她做手術。“結局不是很好,紅顏薄命。”言及此,這個歷經滄桑的男人一聲長嘆。
對當下年輕人的愛情觀,野夫說都是從“80后”的女兒和身邊的年輕人那里了解,再有就是電視節目。“像《非誠勿擾》,多少還是能反映一些現在年輕人的愛情觀的。比如一個男人走上去,說我沒房沒車,現在打工正在奮斗之中,但我對未來自信滿滿,啪!燈全滅了。但如果是富家公子,上去一報估計燈全亮了。我沒有資格去批評他們,但這些確實有別于我們那個年代”,他頓了頓補充道,“這就是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區別”。
野夫的童年,甚至一生都在叛逆。叛逆于體制,叛逆于潮流。當然,他自己也多受此累。
念小學時,野夫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學生,可是生性調皮,班主任不喜歡他,甚至畢業后不讓他繼續上初中。沒辦法,野夫只好上山打柴。“你無法想象那個年代的人,為何要與一個小孩為難,我差點就變成一個小學文化程度的社會混混。”最終,還是野夫的母親去求文教站的站長,他才重返課堂。
出身大家閨秀的外婆則教給野夫古文詩禮,善良和慈悲。“她永遠對人恭謹熱情,看到街上的小乞丐,都讓我拿點飯送過去。結果幼小的我學她,看見乞丐就往家里拉,并不知道自家日子其實也很窘迫。有時母親看不過去,說我兩句,外婆依舊維護著我小小的自尊。”
1978年,16歲的野夫考上恩施師專。他成了班里最愛惹是生非的學生。愛讀書,不愛上課。流行喝酒打群架的時代,野夫是一群學弟們的頭兒,經常幫人出頭擔事兒。身上隨時帶著匕首,愛打抱不平,也可謂草莽氣十足。
野夫的江湖習氣,他坦稱來自土家山民的彪悍作風。“從文化上來說,我們那個地方和沈從文筆下‘多游俠子弟氣的湘西在本質上是一塊土地,只是從地理上有意把它割裂分屬兩省。”
當草莽和仁善共同交融在一個人的身上,那可不就是“俠士之風”。著名學者易中天曾評價野夫:“巴山楚地多蠻野,恨海情天出丈夫。”
大學期間,野夫也是同學眼中的詩人。“我的詩歌最早發表地就是在墻上,用毛筆寫得跟大字報一樣貼上。學生端著飯碗去圍觀、去抄。”
1982年,恩施師專一群學生成立剝棗詩社,是湖北最大的詩歌社團,野夫是發起人之一,并開始使用“野夫”作為筆名。這個名字,出自唐人劉叉的詩句“野夫怒見不平處,磨損胸中萬古刀。”
大學畢業后,野夫當過教師、宣傳干事、警察,后來做小生意,賣衣服、做油炸早點、開挖沙廠,都賠得血本無歸。最終,他決定北上。走之前,朋友到車站送他一只鋼鍋,讓他好埋灶做飯。他卻說,如果你非要送,我就把這鍋在鐵軌上砸了,天下之大,總有我吃飯之處。
赤手空拳來到北京,是1996年寒冬,“只剩換洗衣服,一無所有”。此后,他開始當編輯,做書商,做得很得意。可沒幾年也不干了,原因是受不了向人催賬的生活,“人到四十,還為1萬塊錢天天打電話,像黑社會一樣——敗壞人的心情。”他把別人欠的100多萬一筆勾掉,離京南下,落腳云南大理。
心回歸平靜之后,曾是詩人的野夫,在2004年重新拾起了創作。
野夫說,在詩人里他最喜歡聶紺駑“詩酒猖狂,半生冤禍”。這兩句話,又何嘗不是野夫自己這半生近乎白描般的寫照,更是他書里頻繁出現的主題。
在他的作品中,寫得最多的是利川的家族史,文章鮮血淋漓,身世令人悚然。祖父“用捆綁他的麻繩拋上屋梁,將自己蒼老的頭顱套了進去……祖父的暴尸儀式維持幾天后被扔到村邊天坑中。”
除此外,就是一個個江湖友人。
他寫與朋友蘇家橋喝酒,炎熱夏夜,酒酣時分,兩人學魏晉狂士裸體上街,路遇一些機關門前掛著的木牌,就去摘下,抬著一路狂奔,找個角落扔下。有一次扔完了才發現,木牌上赫然大書“人民法院”4個大字。覺得這個還是不惹為好,又抬回去掛好。
野夫所書人物,大多身世飄零。《環球人物》記者問他為何有這么多奇友,他說是自己的刻意訪求,“從小的閱讀經驗讓我覺得這世上總是存在一些獨立特行之人,我特別醉心于魏晉風度,和這類人天生氣味相投。”
聊及寫作緣由,野夫直言:“一為還債,二為記史。每個在我少年時給過我養分的人,似乎都在夕陽中列隊,向一個叫著彼岸的地方出發。此岸的悲苦伴隨了他們一世,我沒有任何信心和能力,足以把他們留在塵世今生。”他能做的,就是用文字把他們鐫住,留下。“尤其是我的父輩們,在世間留下的都是血淚斑斑的痕跡。”
寫作的第二個初衷則是為了記錄歷史。“歷史多數時候都是帝王將相史、政治史,是被篡改和遮蔽的宏大敘事。其實真正的歷史,應該是萬千平民的生活史,沒有這樣一些故事,我們根本無法窺見這個時代的來歷。所以這樣的寫作,不僅僅是我私人的抒情回憶,也是對家國歷史的一種檢討和審視。”
問他這個債還完了嗎?野夫平靜地告訴《環球人物》記者:“恐怕我還要一直還下去。”
其實,除了還債和記史,文字也成為野夫借以反思、救贖自己的方式。
他還記得, 20歲那年,在一個醉酒的黃昏,路遇童年仇人。那個人曾是造反派頭目,打過他父親,還曾把機槍架在他家門口,“幼年的我只能躲在外婆膝下瑟瑟發抖”。想及此,野夫發瘋般地撲上去,把他摁倒在地拳腳相加,直到耗盡力氣,對方頭破血流。
但翌日酒醒后,野夫感到內疚,并發現這個仇人其實可憐至極。他是一名礦工,出身貧苦,“文革”中被號召去奪權造反。可當瘋狂的時代終結,他被煤礦開除,腿也在車禍中殘廢。野夫慨嘆,“命運懲罰他,比懲罰我的父輩更加慘烈。”
對于這種反思,臺灣詩人楊渡評價說,野夫把自己的童年教育,自身的殘酷本性,家世的離奇遭遇,都一一拿出來細細審視,看見人性的幽微,理性的渺茫,世間的無情,歷史的殘酷。他用鞭子打這世界,也鞭打自己的內心,并以此,指向這個時代里還未泯滅的良知。
作家章詒和說得更為直接,“當我們的文人藝術家都爭作‘圣潔天使的時候,野夫的文字卻來扮演魔鬼,發出凌厲的聲和另類的光。”
隨著年齡的增長,野夫說自己逐漸變得平和,“但是心中對世間不平還是耿耿于懷的,雖不會暴跳如雷,可內心的那種難受是抹不去的”,那把專殺不平事的刀已化入他的心中,“不再會真正的拳腳相加,而是心中放著那把刀,是永不磨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