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惠琇 裴铏
摘 要: 晚唐文學家裴铏的小說集《傳奇》穿插大量詩歌,“詩文結合”特點明顯。其詩歌以七言絕句為主,體制短小,內容精煉,在小說中具有很高的地位和藝術價值,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暗示小說情節的發展,對小說主題的概括,詩風華麗。裴铏《傳奇》在小說中穿插詩歌的做法對后世小說影響頗大。
關鍵詞: 裴铏 《傳奇》 詩文結合
裴铏,晚唐文學家,號谷神子,生卒年不詳,其家族里表,史無記載,據楊西江等人考證,裴铏應是河東裴氏家族的成員之一,其《傳奇》據趙彥衛《云麓漫鈔》記載:“唐之舉人,先籍當世顯人以姓名達之主司,然后以所業投獻。逾數日又投,謂之溫卷。如《幽怪錄》、《傳奇》等皆是也。”[1]推測《傳奇》可能是裴铏熱衷科舉考試,為獵取功名而創作的。宋代時,裴铏《傳奇》流行一時,宋人把“傳奇”概括為一切唐人小說,清人梁紹壬在《兩般秋雨盦隨筆》中說:“《傳奇》者,裴铏著小說,多奇異而可傳示,故號《傳奇》。”[2]《傳奇》中的故事多涉怪異,在繼承六朝志怪小說傳統的基礎上又有所創新,雖然其中大部分篇幅宣揚道家出世思想,帶有濃厚的消極色彩,但在藝術上頗多可取之處,部分篇章的內容亦含有積極因素,在推動中國小說的發展方面意義重大。
宋趙彥衛《云麓漫鈔》在評價唐傳奇時說:“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借用此話,可謂《傳奇》行文特點的最好概括。《傳奇》的故事情節雖多屬虛構,但其中有不少人物在歷史上都實有其人,這種虛實結合的藝術手法給整部作品蒙上了亦真亦幻、撲朔迷離的色彩。更值得玩味的是,《傳奇》中穿插了大量詩歌,不僅在內容上與小說情節緊密相連,在風格上也與其文風極為相似。《傳奇》共收錄31篇小說,其中包含詩歌44首,幾乎每篇都有所涉及,詩文結合的特點非常明顯。這些詩歌多為絕句形式,以七言為主,體制短小,內容精煉,尺幅之間有千里之勢,在小說中具有很高的地位和藝術價值。下文將作具體論述。
一、對小說情節發展的暗示
許多詩歌在小說中的出現都顯得非常突兀,猶如人行走在平坦的大道之上,眼前突然出現一座高山,前進之路頓失,令人手足無措,茫然不知所往。然而只要耐心閱讀下文,就會頓生柳暗花明之感,這種峰回路轉之妙讓讀者不禁嘖嘖稱奇。試看《孫恪》中的一首詩:“剛被恩情役此心,無端變化幾湮沉。不如逐伴歸山去,長嘯一聲煙霧深。”小說中的袁氏是孫恪的妻子,雖然前文已經交代她不是凡人,卻未表明她的真實身份,直到文章快要收尾時才寫道:“及齋罷,有野猿數十,連臂下于高松,而食于生臺上,后悲嘯捫蘿而躍。袁氏惻然。”隨后袁氏題了前詩,化為老猿而去。如果拋開下文不看,詩的最后兩句就很費解,讀者只有將前文袁氏的奇異表現和猿猴的突然出現聯系在一起,才能洞曉其中的玄機。這首詩就在文中起到了承前啟后的作用。
《鄭德嶙》是一篇以龍宮水府為題材的小說,敘述了他有恩于老叟(水府神君)、邂逅心愛的女子、女子落水遇難、水府神君歸還女子以報恩等一系列奇遇,故事發展線索清晰地表現在下列五首詩中:
物觸輕舟心自知,風恬浪靜月光微。夜深江上解愁思,拾得紅蕖香惹衣。
纖手垂鉤對水窗,紅蕖秋色艷長江。既能解佩投交甫,更有明珠乞一雙。
湖面狂風且莫吹,浪花初綻月光微。沉潛暗想橫波淚,得共鮫人相對垂。
洞庭風軟荻花秋,新沒青娥細浪愁。淚滴白蘋君不見,月明江上有輕鷗。
昔日江頭菱芡人,蒙君數飲松醪春。活君家室以為報,珍重長沙鄭德嶙。
再如《寧茵》一篇中的三首詩。其一:“曉讀云水靜,夜吟山月高。焉能履虎尾,豈用學牛刀。”其二:“但得居林嘯,焉能當路蹲。渡河何所適?終是怯劉昆。”其三:“無非悲寧戚,終是怯庖丁。若遇龔為守,蹄涔向北溟。”初讀這三首詩會給人不知所云的感覺,但仔細品味后兩首會發現,詩中的典故與牛、虎有關,況且小說中班特、班寅二人的言行極其古怪,名字也很特別,加之《傳奇》的志怪特點,讀者不難猜到二班是牛精、虎精所變,翻閱前文進行對照,會驚奇地發現這樣的設想是可以得到證實的。作者苦心孤詣地營造種種懸念,絲毫沒有故弄玄虛的弊病,其效果是使人眼前一亮,如靈感之迸發,內心為之一顫,喜不自勝。然而,作者的慘淡經營終不免百密一疏:牛和虎會下棋,會吟詩,設想很奇,但在下棋和賦詩時主人公寧茵還不知道它們是牛和虎所化,怎么會吟出“焉能履虎尾,豈用學牛刀”的詩句呢?未免失于思考。后兩首詩的運用恰到好處,給人以新鮮之感。
二、對小說主題的概括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迨裴铏著書,徑稱《傳奇》,則盛述神仙怪譎之事,又多崇飾,以惑觀者。”[3]晚唐時期,政治腐敗,社會動亂不安,人民生活痛苦萬狀。知識分子一方面不滿黑暗的社會景象,另一方面卻又無力改造社會,挽救蒼生,于是就產生了一種逃避現實的出世思想。這種消極的浪漫主義作品在《傳奇》中比比皆是,如《崔煒》、《許棲巖》、《元柳二公》、《陶尹二君》等,游仙避世的思想極為濃厚,作者在文中并沒有直接闡發這種人生觀,而是寓議論于詩歌之中,含蓄委婉地概括了小說的主題。如《陶尹二君》中的兩首詩:“餌柏身輕疊嶂間,是非無意到塵寰。冠裳暫備論浮世,一餉云游碧落間。”“誰知古是與今非,閑躡青霞遠翠微。簫管秦樓應寂寂,彩云空惹碧蘿衣。”
《陶尹二君》的情節設計極端荒誕,想象力雖豐富,卻充滿了一系列遭人詬病的巧合。上述兩首詩都出自小說中的仙人之口,闡述的是凡人升仙之法,內容空洞無聊,毫無現實基礎。然而,作者津津樂道于游仙的逍遙自在,向往遠離塵寰、忘卻是非的自由生活,于是煞有介事、不厭其煩地通過詩歌這種抒情文體表達自己的志向,一定程度上使小說的主題更加明確,也使議論的成分多了些韻味。
其他如《裴航》中的“一飲瓊漿百感生,玄霜搗盡見云英。藍橋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嶇上玉清”,都很能說明《傳奇》有“以詩點題”的特點。
三、華麗的詩風
晚唐時期的文壇盛行綺靡艷麗的文風,追求形式上的唯美主義,李商隱的詩、溫庭筠的詞、駢文中的“三十六體”都典型地體現出那一時期的文學風尚。裴铏的《傳奇》也不例外。汪辟疆《唐人小說》敘錄說:“惟铏于唐末之時,文采典贍,擬諸皇甫枚、蘇鶚之倫,未能軒輊……文奇事奇,藻麗之中,出以綿渺,則固一時巨手也。”[4]《傳奇》以散文體寫成,其中不乏駢儷偶句,描寫生動形象,辭藻華美耀眼,每篇小說都像是一首優美動人的散文詩。與秾麗的文風交相輝映,《傳奇》中的詩歌也寫得搖曳生姿、情趣盎然,猶如一顆顆璀璨奪目的明珠鑲嵌在金釵銀釧之上,令人玩賞無厭。例如,《昆侖奴》中有兩首優美的抒情詩:
誤到蓬山頂上游,明珰玉女動星眸。朱扉半掩深宮月,應照璚芝雪艷愁。
深洞鶯啼恨阮郎,偷來花下解珠珰。碧云飄斷音書絕,空倚玉簫愁鳳凰。
前一首寫主人公崔生對一名歌妓一見鐘情,他朝思暮想,日不暇食,認為自己與歌妓的邂逅就像游人誤入仙境偶遇仙女一樣,女子含情脈脈,似乎也有意于男方。遙想離別之后女子深居閨中的孤獨處境,她也應該為思念男子而對月發愁。后一首寫歌妓對崔生的思念,把崔生比作入山不歸的阮郎,又運用蕭史、弄玉的典故,活脫脫刻畫出一個孤獨愁苦的閨中女子形象。綜合來看,這兩首詩在風格上都凄絕哀婉,措辭美艷動人,給本來文采黯淡的故事敘述增色不少。
《顏濬》又名《會鬼妃》,寫中唐進士顏濬與南朝陳后主的諸嬪妃飲宴吟詩之事。由從這篇小說的內容和其中的詩歌風格可以推斷,裴铏似乎對陳后主之流柔靡纖巧的詩歌創作有推崇之意,現列舉詩歌如下:
秋草荒臺響夜蛩,白楊聲盡減悲風。彩箋曾擘欺江總,綺閣塵清玉樹空。
寶閣排空稱望仙,五云高艷擁朝天。清溪猶有當時月,應照瓊花綻綺筵。
皓魄初圓恨彩娥,繁華秾艷竟如何?兩朝唯有長江水,依舊行人作逝波。
簫管清吟怨麗華,秋江寒月綺窗斜。慚非后主題箋客,得見臨春閣上花。
縱觀中國古代文學發展的歷史會發現,每每在王朝末代的文壇上會興起靡靡之風,反映了衰世文人內心的空虛與落寞,他們在創作上總是偏安一隅,一味地玩弄辭藻,實則是在自己虛構的烏托邦里孤獨絕望地掙扎。語言是文學形象的載體,代表一個時代的文學形象,必須用那個時代的語言去塑造那個形象。衰世與盛世畢竟不同,反映在文學上也必然會有區別,《傳奇》中的小說與詩歌正是晚唐文壇風貌的一個縮影。
裴铏《傳奇》在小說中穿插詩歌的做法對后世創作影響很大,明清時期的小說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等都含有大量詩詞,極大地豐富了小說的表現手法,充實了小說的審美內涵,促使后代文學“詩文結合”的特征更加明顯。在中國古典文學的發展長河之中,詩歌的正統地位幾乎未曾改變,歷代學者對古典詩歌的研究也從未消停,當代學者應將研究視角從單純的詩歌文本解讀轉向散文、小說、戲劇中的詩歌解讀,從而使古代文學的研究領域得到更加深廣的拓展。
參考文獻:
[1][宋]趙彥衛.云麓漫鈔[M].北京.中華書局,1996.
[2]梁啟超.兩般秋雨盦隨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3]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4]汪辟疆.唐人小說[M].北京:中華書局,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