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強
彝族現主要居住在祖國的西南邊陲,而涼山彝族是彝族的一個支系,主要分布在四川的涼山彝族自治州、甘孜藏族自治州九龍縣、雅安市石棉縣、樂山市的馬邊縣、峨邊縣,云南的寧蒗縣以及四川攀枝花鹽邊縣等區域,共有人口近兩百萬。由于其閉塞的地理條件,加之歷代王朝 (包括民國)一直未能對涼山彝族所住區域進行有效管轄,使得其保持著較為獨特的文化。自民國以還,由于民族國家建構的需要,涼山彝區備受學人們特別是人類學學人們的廣泛青睞。而在涼山彝族文化中,最為引人注目的乃是彝族人的社會結構,比如家支組織、親屬關系、社會階層等,在這個領域已有不少的研究成果,林耀華先生的名著《涼山夷家》即是其中的杰出代表。本文則獨辟蹊徑,剖析深植于涼山彝族親屬間的對立關系及人際關系中的三角結構,并闡述對立關系及三角結構在糾紛中的作用。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1]242傳統社會傾向于用身份確定人們間的權利與義務關系。在這種社會中,“一切普遍的標準并不發生作用,一定要問清了,對象是誰,和自己是什么關系之后,才能決定拿什么標準來”[2]36,涼山彝族社會即是如此。有所不同的是,涼山彝族社會所有社會關系都可歸結為親屬關系,“維搓卡迪此莫惹,木潔蘇木支即諸”(彝族歌唱組合“山鷹組合”的唱詞,意為:人類的母親都是一個姓氏,眾生如同蒼穹般相連),彝族人正是通過親屬這張巨大的網而連接起來的。同一個姓氏 (乃至不同姓氏)的人都是一個家支①家支是涼山彝語“次維”一詞的漢譯,泛指擁有擁共同血緣且不能通婚的男子及其家庭。通常同一姓氏便是家支中人,但部分家支可以跨越不同姓氏;同時,家支又是個伸縮性很強的概念,所指的范圍可因事因人而定,但作為組織活動的一般只限于某個地域或某個支系的。的人,即是“果博”(自身),理所當然是親戚,而同一家支其他人的姻親自然也是自己的姻親。通過這種推演,彝族人差不多把整個和自己同婚姻等級的人 (只有同一個等級的人才可結婚)都囊括在親戚之范圍了。“土烏諾薩連阿久,土吉諾西吶久”(黑白彝不可互相開親,但黑白彝可互為親戚),親屬關系不僅可跨越血緣關系,還可跨越不同婚姻等級的人,而且此種擬制的親屬關系也容許適用推演。[3]涼山彝族人親戚的范圍如此之大,難怪涼山彝人把人類都看成親戚了。
“每一個稱謂,當它最初被用來稱呼時就包含了與親密的親屬相應的某種心理態度,由于稱呼的延伸適用,這種感情上的態度也逐漸被用來對待實際上并不處于這樣一種親屬關系的人”[4]89,“運用某個稱謂,與其說是某種特定關系,毋寧說是表明某種總的態度。在這樣的范疇可能存在著涉及特定個體的特定法律關系和人身關系”[5]84,親屬關系毫無疑問是我們研究傳統社會法律一個很好的切入點,但很遺憾的是,國內法人類學研究者大都習慣于用現代法律體系和內容按圖索驥般地去尋找相似的內容,對此領域缺乏應有的關注。
傳統社會是個含蓄型的社會,生活于其中的人們不似今人張揚,夫妻、父子、親兄弟等親密親屬間不似現代人般親昵,而是存在著某種特殊的對立,彝族社會就是如此。一對新婚夫婦新婚沒有多久就在公共場合講話或直接遞送東西,將被視為是不合傳統的,最極端者可以保持這種“公共場合不接觸”狀況到第一個孩子出生時——因為第一個孩子出生時,兩個人才可稱呼對方,將對方喚作“某某的媽媽”或“某某的爸爸”,在公共場合提及對方時也經常用他 (她)來替代,仿佛他 (她)只是一個遙遠的陌生人,夫唱婦隨并不是涼山彝族社會的理想夫妻模型,文化要求他們在很多時候都站在對方之對立面。“相信妻子的話”是對一個男人很低的評價,而一個女人對丈夫亦步亦趨,也將會被恥笑為“丈夫怎么做,她就怎么做”。所以,當丈夫和某人產生分歧或有分歧的危險時,文化要求妻子站在他人的立場和丈夫論辯,而對那個和丈夫產生對立的人則以“我們家那口子啊,就是個蠻不講理的,請您別和他一般見識”等語相勸慰。反之,丈夫對妻子的情形也大抵如此。類似的行為規則也存在于父子之間,父子之間在公共場合總是趨向于對立,他們一般不會流露出對對方的贊賞之意,相反卻是經常“互相貶低”的。
實際上,此種對立關系還適用于其他關系密切者之間。在與自己關系密切之人和他人發生沖突的場合,“密維密嘿”(自己一方自己來說),文化要求本人站在自己一方的對立面來說服他。我們不應當將此簡單地視作是傳統社會的虛偽,“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故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天下鮮矣”,[6]17“情人眼里出西施”是人之常情,在自己一方的人與他人發生分歧與對立的場合,自己可能因受感情蒙蔽而輕信自己一方,如果此時持所謂的“客觀立場”去對待雙方,很可能激化雙方的對立情緒,導致人際關系的全面惡化;反之,對立面的設置不僅有利于促成自己一方之反思,還可使他人的憤怒與不滿得到釋放,從而化解了潛在的沖突,對立面的設置是涼山彝族社會對親屬關系的妙用,是對人性與人心的深刻洞察。
如果將產生分歧與對立的兩方看成直線上兩點的話,任這兩點往不同方向用勁,難免使直線斷裂,而要使這兩點固定下來,只需在這兩點外加一點構成三角形,上面所說的關系密切者和與一方產生沖突的他人之間就構成這樣的三角結構。如圖1所示,點A、點B,分別代表兩個產生分歧的人,箭頭表示用力方向。產生分歧的兩人有相互背離的傾向,如果沒有第三方來進行及時干預,則兩點間直線可能會被拉斷 (產生糾紛),第三點C則代表潛在的、與A或B的關系密切之親屬。而彝族社會中親戚概念范圍的廣泛性,增加了可以充當點C的人數 (C點也可以是家支之類的組織),從而增加了消弭沖突的可能性。

圖1
三角結構以及親屬關系間的這種對立關系不僅是觀念和行為規則,它還以存在于特定親屬間的“戲謔”“回避”制度作為支撐。
“戲謔”關系指的是習俗所容許或要求的一方可以嘲弄或者取笑另一方而后者不得動怒的這樣一種關系,根據指向的不同,可以分為對稱型的和不對稱型的。[5]99-100在涼山彝族社會中,某些特定親屬間就存在著對稱型“戲謔關系”。弟與嫂間、侄子與嬸娘間、姑舅兩方 (姑舅兩個本身當然除外)的同輩親屬間可以互相隨意地開玩笑,故意嘲弄、指責對方,甚至還可以說些帶色情的內容。總的說來,存在戲謔關系的異性雙方在文化中都是可以結婚的,兄死則弟娶嫂,叔死則侄娶嬸正是涼山彝族的轉嫁制,而姑舅婚為彝族最傳統的婚姻,至今未改,姑舅雙方的同姓親屬若不為同性,也是最為標準的擇偶對象。所以,我們似乎不難想象,“戲謔”關系只是夫妻之間存在的對立關系之戲劇版,是可能成為夫妻的兩人在遵守一定限制條件的情況下對真實夫妻關系的模仿,是對兩人未能喜結良緣之遺憾的一種彌補方式。
對于戲謔關系,人類學家布朗早已有研究。布朗將其歸結為對社會分隔和聯合的反映,并稱其為友好和敵對兩種情緒的奇妙結合。[5]101其功能除了通過偽裝的沖突避免了真正的沖突外,還是一種社會控制機制,“因為‘戲謔’可以喚起公眾對自己親屬的缺點的關注”。[5]118然而,很遺憾的是,布朗只關注“戲謔”關系本身,而忽略了“戲謔”關系在生活中延伸的可能性。“戲謔”關系作為一種對待特定人的總態度,它延伸到生活中則是作對方生活中的“挑剔者”和“批判者”,而且只要以戲謔的方式指責,則對方不得動怒。可以說,“戲謔”關系的實質是一種制度化的對立關系,而當具有對立關系的一方與他人發生沖突時,對立關系的另外一方由于其社會角色的便利傾向于充當防止分歧擴大的第三方,進而構成我們上文所說的三角結構,從結構上保持社會的穩定,也即防止糾紛的發生。下面以一案例說明之。
案例1
S系村里的寡婦,已有五十多歲,N與S白天在N家通奸被N的媳婦MZ抓個正著,但N穿起了褲子即抵賴,還將媳婦MZ暴打了一頓。MZ十分憤懣,跑到家支其他人處申訴,由于N與S均是村里比較有臉面的人物,且兩人年歲都已較大,如果做實了通奸一事,極易引發自殺事件,因此,家支中其他人要她隱忍不要伸張,但MZ不僅不聽勸,反而欲通知其娘方家支來興師問罪。僵持中,N的兄弟LB出場,LB稱既然要抓奸,何不帶人作旁證?要MZ拿出證據出來,沒有證據,你給人家寡婦和你老公安這么大的帽子,你污蔑他人要拿牛賠禮道歉,LB最后還說,通知你娘方家人可以,但通知了你就會被休,讓娘家人帶回去。MZ已有四十七歲,幾個孩子均已成家,回娘家對涼山彝族婦女來說,也是極丟臉的事,經過此番謾罵后,MZ逐漸軟了下來,后經多人的開導,答應不再追究此事,但要她主動拿酒向S賠禮道歉,她不肯。此時S也適時地宣稱,MZ見風就是雨,污蔑她老人家,但都是一家人,拿酒道歉就讓人笑話了。雙方均愿平息紛爭,此事也就不成其為人事了。
通奸一事最終不成其為事,自然有眾人勸導的間接作用,但與MZ有戲謔關系的LB無疑起了決定性作用,正是LB的謾罵促使MZ放棄了主張權利的打算,而LB所以敢無賴般的對話MZ,無疑是因為其與MZ存在著戲謔關系,MZ并不期待LB說公道話,相反,由于戲謔關系是以對立為特征,故LB對MZ的謾罵是符合MZ對LB的角色期待的,而其他無戲謔關系者之所以只是勸導,也是在履行自己的角色義務。此案中沖突的消弭無疑是因為LB,而LB的行為是出于戲謔關系,正是LB的行為最終使LB、MZ和S構成一個三角結構,從而避免了糾紛的發生。
回避關系指的涼山彝族人所稱的“朔”,是指為了表示對對方的尊敬,特定親屬之間存在的嚴格限制接觸的制度。翁與媳、兄與弟媳間應該盡量避免直接說話,也不能直接遞送東西,“當他們之間任何一方看到對方迎面而來時,應立即予以回避,以免犯羞”。[7]125回避制度不僅是一種觀念上的存在,它更是一種嚴厲的懲罰機制,在有回避關系的人在場時打響屁應上吊,而罵有回避關系的親屬,在傳統的觀念里,人們普遍相信其在死時或死后都不能逃脫懲罰。
此種回避制度的作用在于:首先,嚴格限制了翁與媳、兄與弟媳的直接交往,因而避免了由于利益分歧而可能產生的沖突。其次,更為重要的是,它加強了原本存在于夫妻間的對立關系和相應的三角結構。在涼山彝族社會中,由于接觸頻繁,兄弟、婆媳之間容易發生對立與分歧,而回避制度恰好存在于這些家庭之中。當兄弟間 (或他們的媳婦間)發生矛盾時,回避制度的存在使得弟媳 (或兄長)更可能站在兄長 (弟媳)的立場上考慮問題和說服自己的配偶,而不至于跟著配偶一邊倒,因為那樣意味著使自己“蒙羞”。像金翼之家那樣的兩兄弟和媳婦都打架的場合在涼山彝族社會中不太可能出現。[8]137-148
總之,回避關系可防止很多家族內糾紛的發生,比如,在兄弟 (包括家支內的所有同輩兄弟)倆產生嚴重矛盾的場合,弟熄因為與哥哥有著回避關系,文化上要求弟熄與哥哥之間保持絕對的尊重,因而弟熄往往能站在哥哥的立場上來分析問題,從而利用自己的特殊角色化解矛盾;反之,兩妯娌之間產生嚴重對立的場合,哥哥一般也考慮回避關系,會站在弟媳的立場上考慮問題,因而更可能有效地防止兩妯娌之間沖突的升級;婆媳之間發生矛盾時,翁媳之間的回避關系也是個很大的制約因素。另外,在兄弟兩家產生利益沖突的場合,也會因為有回避關系的存在,使得哥哥一般表現為寬宏大量,而弟媳一般也會表現為相對沉默,這無疑有助于問題的解決,其他種類的回避的存在也可發揮類似的作用。從以上的分析,我們可推知,回避關系的作用是通過加強夫妻、父子之間存在的對立關系而防止糾紛的發生,因此,究其實質,可視作對立關系的一個側面。
實際上,對立關系不僅充斥于關系密切的人們之間,而且還存在于個人與其家支之間,而此種對立關系在防止糾紛發生方面也功不可沒。在古代漢人社會中,“家族實為政治、法律的單位,政治、法律組織只是這些單位的組織而已”,[9]28涼山彝族社會的情形也與此相類似。家支是婚喪嫁娶等一切對外活動中的主體,自然也是復仇和參與糾紛解決的“當事人”。作為“訴訟”主體,家支的參與在某種程度上擴大了矛盾的規模,使不確定因素增加;實踐中家支之間常有為泄憤采取的報復措施和以強凌弱的現象;由于觀念上的沖突,家支不愿國家參與糾紛的解決因而對執法人員抱有敵對情緒乃至與執法人員的發生暴力沖突等原因,使得學界普遍認為家支制度的存在破壞團結,有學者甚至將家支視為制造和擴大事端的罪魁禍首。[10]11-18
但是,也許人們太關注社會的失范現象而無意中疏忽了更廣闊的社會現實。雖然作為復仇單位和“訴訟”主體活動的家支易于引起人們的注意,但日常生活才是家支活動最頻繁、因而也是測定其職能較為理想的場所。在日常生活中,家支作為一個血緣團體,對其成員有管束的義務,因而與自己的成員有某種程度的對立關系,可構成我們前文所討論的三角結構。在兩人發生沖突的場合,“嘿思蘇莫蘇格”(說給賢者聽),就是他人向家支中其他有威望的人訴苦,從而達到化解沖突之目的的手段,而此時家支中人也會將訴苦當成是對家支的尊重而樂于批評乃至懲罰“肇事者”,甚至有不問原因的傾向。據筆者的經驗,一旦有他人向家支的頭人們訴苦,則頭人們往往會預設了自己方的錯誤而聽不進辯解。——實際上這也是社會文化對他們的要求。
在彝族社會中,糾紛的主體一般是家支,能夠形成糾紛表明有分歧的雙方當事人各自家支基本支持當事人的主張,因此,此時形成對立不僅僅是兩個當事人或家庭,還包括兩個家支,且在面上主要表現為兩個家支的對立。糾紛產生后,人們一般請當地有威望的人士調解,我們可以將之視為涼山彝族人重建三角結構從而達成共識以維護社會秩序的一種努力。調解中的三角結構為所有調解的理想結構,為所有社會的通則,但涼山彝族社會中的調解的特殊性在于權利或義務主體隱身于作為組織的家支之后,而在糾紛調解過程中,真正的權利或義務主體與家支必有互動,此種互動幾乎貫穿糾紛調解的全過程、直接影響乃至決定糾紛的形成及調解的結果。遺憾的是,或許是因為關注涼山彝族習慣法的實體內容,或許系因為家支內部的互動比較隱秘難為學者們獲得,目前涼山彝族習慣法的研究者均未提及事主與其家支的互動問題。①近來涼山彝族習慣法和糾紛解決的研究漸為學界所重視,搜索cnki發現:截至2015年1月26日,已有博士論文4篇,碩士論文12篇,期刊論文65篇,但幾乎無一例外地以家支為研究原單元,尚無學人談及當事人或當事家庭與家支的互動問題,值得關注的是李劍的博士論文《論涼山彝族的糾紛解決》(中央民族大學博士論文,2010)有過程研究且試圖運用日本學者棚瀨孝雄的方法論個人主義,但也未討論當事個體或家庭與家支的互動問題。
家支作為糾紛主體對外活動,但家支不是一個鐵塊似的固化實體,其是由一個個與事主之血緣關系相對親近或疏遠,或窮或富,或睿智或愚鈍,或剛正不阿或蠅營狗茍的個體組成的,這些特殊的個體及其內部關系均會反映到糾紛活動中,事主與家支的互動是家族成員表現其特殊秉性的舞臺,也是個體形成或喪失家支權威的通常場所,人天生即是政治動物,作為一個群體組織,家支內部從來都具有充分的政治性。以下筆者將以案例來說明,從糾紛的提起到接受調解方案的過程中事主與家支其他成員的互動并分析相應的結構。
案例2
Y生前系某大專院校的畢業生,于2011年8月考上教師。但不幸的是,Y在考取教師前曾與某女Z相好并一起開過供人娛樂的麻將室并以此謀生,Y考上教師后,Z見Y有正式工作,就非要Y娶她,時Y在某村小教書,Z跑到Y所在小學吵鬧并賴在其宿舍,且時不時去Y的課上去打鬧,Y被逼無奈遂要Z先回縣城,自己周末即來縣城給她一說法。Z回縣城等待,Y也不到周末即和一堂哥一起回縣城和家支中有威望的人商量,家支中有人主張先娶再說,有人強烈反對,并聲言如娶了Z,就不要說自己是家支中人了,并痛罵了Y一頓。Y怕回學校Z又來鬧,事情又得不到解決,而Z更是拿敵敵畏給Y,要求一同自盡。起初Y好言相勸,并返回賓館與堂哥等人商量,但始終無良策,Y愁得幾天下來都不吃不喝,精神極度壓抑,愁眉不展,后到Z所在賓館與其一起喝“敵敵畏”,但誰知Y喝下去后,Z無論如何都不肯喝。Y痛打了Z,Z裝昏迷,Y報警,但打了五六個均無人接聽,忍痛走到賓館老板住處,稱自己打了人要老板報警,老板報警幾次也均無人接聽,老板當時看他捂著肚子,但并未注意到異常,半小時后Y死在旅館過道上,手緊緊地抓住過道的欄桿。Y死后,賓館轉由家支一權威DB送1000元作喪禮,而Y君堂哥要求公安局以故意殺人罪立案抓捕Z君,公安局認為系自殺不予立案;想向Z家庭索要賠償,家支中人卻認為Z家庭過分貧窮無賠償能力,Y君堂哥只好放棄。
Y君跟我相熟,出事前幾天亦曾打電話向我征求意見。他平時彬彬有禮,不料卻一步不慎,竟走上了不歸路,如今已命歸黃泉,斯人已逝,我本人亦為其憂傷。實際上,Y君本來的立場似也不是覺得娶了Z就無顏面對眾人,他給我打電話時我也曾勸他娶了Z,他也只是說怕娶了仍惡習不改;被家支中人痛罵也可推測出其并未有寧死不娶的堅決。家支中有些人的立場使得Y君無法再做出娶Z君以走出困境的決定,家支中人的壓力無疑加劇了Y和Z本來存在的分歧,倆人之事此時勢必形成正式糾紛。我們如將Y、Z視作反方向的兩點的話,則Y1、Y2、Y3等可視為具有不同傾向的家支個體,假設傾向于娶Z的意見取勝,則將在Y、Z以及家支間構成個三角結構因而防止糾紛的發生,但實際卻是最終具有不得娶Z的Y1一人 (及其支持者)的立場取勝;本來Y、Z之間有分歧,即Y不想娶Z,Z非要Y娶她,但兩人之間仍在角力中,兩人或可達成妥協,但家支的介入使Y的往外的拉力加強,兩點間的線勢必會斷,最后竟釀成了喝農藥死的悲劇,其過程如圖2所示 (箭頭表示傾向,虛線表示態度不夠明朗或其態度不起作用)。

圖2
但有糾紛并不會有人主動協調。本案從國家法的角度看,Z似有間接故意殺人的嫌疑,且無論如何,Z依法當承擔民事責任;而從彝族習慣法的角度看,也屬命案無疑,但Y家支并未向Z家支提出任何要求,說明糾紛要進入調解程序,需取得家支中人的支持。而本案中Y的堂哥雖然主張合理,但得不到家支支持,故糾紛未進入調解程序。至于家支中人為何不支持,據本人了解,Z家庭貧困無賠償能力是事實,但無賠償能力不是主因,主因則是Y家族中比較能干的幾個親兄弟父親前幾年因事“死給”Y母親,這事反正是小家支內部事務,按照涼山彝族習慣,自然不了了之,但自此幾兄弟對Y家庭就有幾分芥蒂,故Y堂哥的主張得不到家支中人的支持。當然,之所以Y的死未能進入調解程序,Y的堂哥個人能力與威望不足是根本原因。可以說,事情能否形成糾紛、糾紛能否進入調解,與事主個人在家支中的影響和聲望有著密切的關聯。有實力,則無事家支也可為其賣命,無實力,則有冤家支也不見得主動去向對方興師問罪。筆者就曾接觸過與Y的命案相反的一案例。
案例3
A年近六旬,其爺爺曾為本地A家支的頭人,父親雖未被推定亦可視為頭人,而其本人在家支中也有很高的聲望,其幾個兒子也在機關工作。2011年8月,其召集家支中人提出要去J家支說事。A聲稱自己嫁給J的女兒與J一起打工時失蹤,女兒嫁過去了,失蹤應由夫方負責。原來,A女兒嫁給J家支一個小伙子,后因為倆人幾年未生育,A及其女兒有離婚的打算,但又怕離婚的高額賠償,故A故意讓女兒待在省城玩“失蹤”。A并鼓動家支中十幾人前往J家支說事,J家支自然要等孩子出現再說,后兩家支在場的人發生沖突,刑事鑒定結論表明沖突致使A家支有一人重傷,兩人輕傷。
此案中,A通過制造女兒失蹤的“事實”發動家屬向J家支提起糾紛,毫無疑問,A的個人威望在其中起了決定性作用。其實,作為一個熟人社會,A的女兒確否失蹤,跟隨他的家支中人不一定全都不知情,況且即使A的女兒果真下落不明,亦不當急著去興師問罪,而是當先尋人,A這種有悖常理的運作能得到家支中某些人的支持,毋寧說是因為A在家支中享有較高的威望。可以說,本案中A和J間有A人為制造的對立,A家支本可與A對立,使A、J和A家支構成一個三角結構,從而避免糾紛的產生,但由于A擁有較高的威望,其拉力較強,從而使家支也與自己同方向用力,最終導致家支中部分人隨他去說糾紛,甚至與他一起與對方互毆產生另一糾紛。
如上所述,糾紛的產生是三角結構的破壞過程。而調解者在調解過程中往往與一方乃至雙方形成某種對立關系,勸說、反駁等調解技巧即是對立關系的體現,因此糾紛的調解過程我們也可將之視為再造三角結構的努力。如前所述,涼山彝族社會中普遍存在著關系密切親屬間的對立關系,使得在與一方或雙方關系密切之親屬一人或多人作調解者時,在調解者的強力說服下容易達成協議,這也是彝族人之間糾紛相對容易達成協議而不訴至之法院的結構性因素,實踐中也是經常請與雙方或一方關系密切之一人或多人充當調解者。而在兩方或一方拒不接受調解方案的場合,調解者之一(調解者有時也是家支中人)或家支中人可能賴著此種對立關系,主動攬下責任,對對方或其他調解者許諾擔責,代表一方接受調解協議,由其負責去說服當事家支或家支中其他人,此時攬責的調解人或家支中人實際上也和被代表方構成立了真正的對立關系,這幾乎是一方當事家庭拒不接受調解方案時的常態,請看案例4。
案例4
NP的孩子RT與LM家孩子早有婚約,后RT于2009年考取農村信用社,RT之前一直在外打工未曾見過未婚妻,考取信用社后見未婚妻長相一般,而其又估摸著可以娶個有固定工作的,遂不聽家人勸阻,執意要退婚,家人拗不過他,只好向對方提出退婚。調解在縣城進行,LM家見RT考取信用社,非要10萬,而RT家人認為倆家只是有婚約而已,只肯出1萬,同時為雙方親戚的GM等人作為調解人提出NP家賠償LM家1.5萬元并買酒、殺羊以示道歉,經過GM等眾調解者的協調,NP家終勉強接受調解方案,但LM家拒不接受,此時LM家支的BJ挺身而出,直接代表LM一方接受調解方案,調解協議終算達成,但LM與BJ發生激烈爭吵,LM甚至拿東西砸了BJ,后經家支中其他人的勸導和BJ的爭辯,而BJ又已代表家支接受調解方案,LM遂只好也接受。
此案作為退婚案,按照2004年4月1日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十條之規定,應由LM家退還NP家訂婚時的彩禮錢,但依照涼山彝族習慣法,卻是NP家不僅不能要求返還彩禮,還得向LM家賠禮、道歉,習慣法之理由在于NP家悔約,且被退婚在實踐中也確實被認為有失臉面,有著精神損失,但一般來說,僅訂過婚,賠償不會太高,依2009年的物價,1.5萬元的賠償已不算低,LM家之所以獅子大開口非要10萬,主要是因為知道RT考取了信用社且RT又急于娶媳婦,而按照涼山彝族的習慣,與一家婚事未了結,其他人家不敢將女兒嫁予此人,故想乘人之危要高額賠償。可乘人之危過甚反會適得其反,實際上,NP家在出1萬而對方死活要10萬時就想倒打一耙,欲訴諸法院要求返還彩禮,賠償1.5萬元也是在眾調解人的勸解下才勉強答應的。總之,從本案當時的情勢來看,BJ代表家支接受調解正恰到好處,也最符合LM的利益。分析此案中的人際關系結構,則以GM為代表的眾調解者本欲與雙方構成三角結構以達成和解,但最終有BJ的參與才夠成三角結構,達成糾紛的和解。其結構圖3如下所示,NP家與LM家有分歧,而GM等調解人本欲在兩方間建立三角關系以達成糾紛的和解,但始終無法達成,最后經由與LM家同家支的BJ與NP家建起三角結構,協議的達成是建立在同一家支的BJ與LM構成對立關系的基礎之上的。

圖3
實際上,在一方拒不接受調解方案時,由家支或其他關系密切之親屬代表接受調解方案是很常見的情形,后面提到的案例5其糾紛的和解結構也類似于案例4,只是接受方案的不是家支中人,而是作為親戚的SB和NF。在當事家庭拒不接受調解協議的情形下,家族權威不管是否為調解者之一,都可能主動代表家族接受調解者提出的協議,而此種做法亦符合文化傳統,所謂“木牛茨色吉、木牛維色吉”(糾紛由家支其他人做主解決)即是也。此時,家支實際上充當了與本家支真正的當事人相對立的角色,而真正的當事人最后反而隱身家支后,此種家支做主的習慣也是容易達成調解協議的文化因素之一。
應該說,當事家庭 (或家支)拒不接受調解協議時,調解者或家支中有權威者主動代表當事方接受調解協議的做法有利于糾紛的公正解決,因為作為糾紛當事方,難免為情感、利益所左右,而相對超脫的關系密切之其他親屬的判斷可能會更加公正。但值得注意的是,此中的關系密切者一般非至親,而人是利益的動物,擔責者與真正權利人分離,糾紛調解可能會淪為一些蠅營之輩謀取個人私利的機會,而糾紛是個群體性的政治舞臺,兩家支直接或間接參與者少則十幾人,多則數十乃至上百,有時還會有一些擁有國家公權者因親戚關系或明或暗地參與其中,其人事及各種利益糾葛不啻是個大社會,進而更增加了某些人利用此種文化上的對立關系,以“為親戚”“為家支”的名義拿事主及其家庭的利益當作與他人謀取私利之籌碼的可能性,而彝族習慣法的非成文性、非確定性也為此輩人提供了便利,如案例2中賓館老板從法律角度來講,看到Y君捂著肚子未加過問,且Y君死于其賓館過道,對Y君未盡注意義務,應有賠償義務,而實踐中如果當事家支強悍,一般也以命案賠償,賓館由家支權威DB出面轉交一千元作為喪禮,賓館老板無疑欠了DB一大人情。實際上,根據本人以各種角色參與的糾紛實踐來看,某些人特別是那些有權威的人士參與調解糾紛往往能滲入自己的利益,或給人家賣人情,或博取名聲,糾紛調解中隨處可見他們利益的影子,請看下面的案例5。
案例5
2007年6月的一天,L家在讀小學三年級小男孩在河里游泳時掉進被Q等挖沙挖深幾米的水中淹死。該河在縣城東南角,離縣政府所在地不到三公里,以往小學生們包括L家淹死的孩子在此游泳均無事,自Q等在此大規模非法采沙后,采挖處水已加深3米以上,就在L家孩子掉進去的第二天,又有一中學生掉進該處淹死。L家屬于大家支,涼山彝族州及其附近川滇各縣均有分布,但在本縣居住者并不強勢,至于L自己小家支則各兄弟、堂兄弟均無錢無權亦無甚威望,但孩子舅舅等尚有些勢力,在糾紛調解中,小孩子舅舅等要求縣政府、縣公安局及環保局等調查Q等非法挖沙一事并加以懲處,且提出Q等或已涉嫌過失致人死亡或非法采挖礦石罪。因為L一方糾集的人多,且事關政府方的執法問題,縣政法委遂專門組織調解隊進行調解。調解中,L方要求賠償20萬元,而Q等一方只愿出3萬,以孩子舅舅為首的人打算將Q捆到公安局要求追究其責任,后在屬于廣義親戚之SB的建議下前往縣政府抗議。后SB又在政法委處說就3萬,自己來處理。縣政法委的人將信將疑,但也樂于看著調解成功,遂讓SB前往,起初,以孩子舅舅為首的在場多數人均反對,并稱才賠償3萬就干脆不要任何賠償了,但SB通過與小孩子舅舅家小家支中較有權威的NF的溝通,讓NF將其他人說服,L家一方最終接受了賠償3萬的協議。
此案作為命案,3萬的賠償明顯過低,而且從當事雙方的實力來看,3萬不可能達成協議,這也可從SB主動攬責時候連政法委的人都不相信SB側面看出。但SB設法擺平此事,其立場似已不在L一方,觀其攬下責任前要大家前往縣政府抗議的表演,大致可以判斷其是在向縣政法委表明其威望與能力,SB系正科級公務員,坊間也有傳言SB因想搏縣政協副主席的上位而積極協調糾紛,我們無法推斷其主動攬下此糾紛是否與其官場博弈有關,但其一直謀求縣政協副主席之位卻是本人亦知道的內情。不過據事后消息,SB積極攬下該糾紛其實另有隱情:挖沙生意中另有一公職人員暗地合伙,而該公職人員是縣里某一官員的小舅子,該官員曾委托SB處理此事,看來SB主動攬下此案或與搏上位有關,但主因實為受人委托。
綜上所述,對立關系及在其基礎上形成的三角結構,可防止糾紛發生、可促使糾紛達成和解,有其相應的作用,但對立關系的實質是一種建立在血緣關系之上支配與被支配的關系,換句話說,是種權力關系。有權力就有腐敗,而在糾紛調解活動中調解者乃至家支中的主事者往往與當事家庭血緣關系比較疏遠,因而腐敗發生的概率也更大。其實,調解者或家支中的主事者被對方收買也是涼山彝族傳統文化的一部分,對此,還有專門的用語—— “務折”(直譯:“兄長錢”),但是在當今的情勢下,“以糾紛做人情”更成普遍化趨勢。其原因大概有以下幾點:第一,家支間的團結也不似以前重要,而個體與家支所擁有的權力已萎縮。新中國成立前的涼山彝族社會生活類似于霍布斯筆下的戰爭狀態,家支之間、家支內部以及與外族均隨時可能有戰爭發生,整個涼山彝區幾乎無日、無時不戰,這種戰爭狀態迫使家支特別是亞家支在對外時趨于團結,也趨于嚴懲破壞團結者,而新中國成立后,家支內團結與否不再有關生死,某種程度上甚至與個體生活無關,使得不少能人待價而沽而很少顧及血緣與情感;同時,新中國成立后涼山彝族已被納入民族國家秩序,家支不再擁有個人生死的定奪權,家支對個體的約束較往昔已不可同日而語,又由于民族國家壟斷了暴力,訴諸暴力的復仇已為法律所禁止,個體及其家庭所擁有的權力已萎縮,使得在實踐中因處理糾紛結下的恩怨每個小家支大概均所在多有,但一般也就心懷不滿或相互不言語,受害的當事人或家庭對行為者的約束大為減弱,行為者自然有恃無恐。第二,權力的籠罩性更為突顯。在新中國成立前的涼山彝族社會中,個體之間雖有富窮、智愚、勇怯之分,但所擁有的社會資源差別不算太大,今則國家公權成為分配威望、財富乃至自由的手段,有權者掌控的資源具有籠罩性,可供交易的資源較多,使個體之間影響力差異明顯,使能人容易向擁有國家公權者輕斜。第三,因交通、通信條件改善,人們交際面大為擴大,為權力的尋租提供了更為廣闊的空間。
“見利莫能勿就,見害莫能勿避;故利之所在,雖千仞之山,無所不上;深淵之下,無所不入焉。”[11]289調解者或家支權威在糾紛中以自己的利益為圭皋的行為或可理解,但其危害了事主的權利與利益,在某種程度上使得彝族人之間的糾紛調解幻成“打關系”,且此風今正日熾,公正的調解只有在當事家庭實力相當時才有可能。要維護好弱者的利益,筆者認為取締家支或民間調解勢無可能,也無此必要,又因為出賣家支利益的行為具有隱蔽性,對能人們的相應行為進行規制或規定擁有公權者不得干涉民間調解也將達不到應有的效果,其根本的救濟方法唯有加強法制宣傳與法律服務,使司法切實成為涼山彝人權益的重要保障,使涼山彝人在權益受侵害時有更多的自由選擇,一旦選擇形成,也將促使民間調解更為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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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春秋﹞管仲.管子·藏集[G].李山,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