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野
懷孕的女人登上公共汽車
扶好車門里側的立桿后
對著整個車廂,她很快地瞥了一眼
她那么得意
像懷了王子
她的驕傲和柔情交織的一眼
仿佛所有的人,都是她的孩子
車微微顛簸了一下
我,我們,和每一絲空氣
都心驚肉跳地顫抖起來
——道路真的應該修得平坦一些
——汽車真的應該行駛得緩慢一點
很多母親正在出門,正在回家
正懷抱著世界,甜蜜而小心
——給杜慶秀
院子里的石榴樹
是你栽下的
竹子是你栽下的
杜仲是你栽下的
葡萄是你栽下的
月季是你栽下的
牡丹、菊花、白菜、蘿卜、芫荽、韭菜、絲瓜、
葫蘆
是你按照季節的命令栽下的
——我和孩子在院子里數出了60多種植物
每年中秋
石榴就成熟了
紅著臉膛,或者笑裂了嘴
它們被你一顆顆摘下
一顆顆摘下,并念叨著,這顆是女兒的
這顆是婆婆的
這顆是兒子的
這顆是我的
這顆是你的
但你總是撿出那些大一點兒的:
——這顆是孩子爺爺的
——這顆是孩子姥爺的
——這顆是孩子舅舅的
這些過世的親人
也許可以聽到你的念叨
——但那些剝開的石榴,鮮艷的籽兒
跳躍在我們的嘴里
我們和你一樣,一致認定
所有的親人
有滋有味地品嘗了這又酸又甜的石榴
這個春天,一定有它的設計者
他躲在一張白紙或者一縷氣流后面
四時輪轉,不過是他的一個小小游戲
我們只是游戲里的小小配角
這個不安的身軀,剛剛習慣溫暖
剛剛知曉,一定有另一個身體
也稱作——我
他在遠方,與我互用魂魄
追隨著他想追隨的,比如油菜田,溪水
和布谷鳥的第一聲呼喚
春風多么過分地夾帶著寒流
我仍倍感幸運地領受這戰栗的不安
演出開始了!有一個我站在這里
在無邊的天幕之下
奢侈地享用著生命,這遼闊的大劇院
只有水流能逃過孤獨
先是溪水,后是支流,再是大江大澤
洞庭之西,幾個詩人被命運驅趕
今夜,謫守在這片浩蕩的大水
洞庭之西,招魂的聲音
從楚辭而來,在耳邊回旋
在隆起的山脈和浩蕩的蘆葦之間
萬千人事,隨波而逝
我的喉嚨嘶啞,卻喚不回東去的一個水滴
只是讓自己在奔涌的河流中
做了被召回的魂魄
拖著沉重的肉身,抓住水邊的芷蘭
掙脫了急驟的漩渦,爬上了岸
山勢起伏,不過是波浪一樣
在悠遠的時間箭矢上暫時凝固了。
流水跳躍,是呆坐久了的山神
無聊中的奏鳴曲。
山與水的演奏,徐霞客之后的偽旅行家
沒有哪一位駐足靜聽
只有這端坐的巨石,凝了心神,豎了耳朵
山水秀麗,卻也時時讓你
面對一面又一面絕壁。
隨繩索蕩過懸崖的人
已經解決了人類自身飛翔的問題
而我們,絕壁在前
只得沿山谷轉著
去發現那個碰壁的影子
仰頭看山峰切削出來的天空
高遠明亮的天空如一面面鏡子
它倒映著世間之大
也同時蔑視著躲在峽谷里的那個渺小的自我
但看客中自有廣闊之人
他們不會蕩崖,卻有著飛升的雄心
早已高高在上
將雁蕩山當作一座小小的盆景,把玩不已
那時我喜歡戴墨鏡,還年輕
那時我熱愛詩歌,常常想放聲朗誦。
在嘉峪關,那晚我懷抱一輪明月
做著一個少年恰當的抒情
啊,西出陽關,可是一個明亮的夢?
我們是過了一條條河、一道道關來到這里的
西路上,不僅有晴空的高遠,
有鮮花的點綴。也有廣漠,戈壁
還有更兇險的自我,還有自我的壁壘森嚴……
去了一次大漠雄關,生命里就刻下了
一條寬廣的大路。
老了,我們再去一次嘉峪關吧
我們陪伴在一起,如兩粒大風吹刮下的
細小、堅定的沙子
緊挨在一起,等待著壯闊的落日
從東向西370米,從西向東370米
煙袋斜街堆滿了生活的煙塵
據說,廣福觀曾開過酒吧
大殿上留下了某位詩人朗誦中的萬丈激情
胡同里擁擠了那么多顏色
紅的,綠的,黃的,紫的……
肯定是我的記憶有誤
我清晰地記得我們穿過的是一部
黑白片子,甚至那嘈雜的市聲完全丟失
噓,安靜,我們沒有打亂別人的劇情
也沒有被別人驚醒
噓,安靜,我有那么多的擔憂
惟恐那甜蜜的小糖人融化了風干了破碎了
我怕我的腳步慌張,難以承擔這么短的旅程
我怕丑陋,怕我丑陋的樣子
無法面對這歲月的浩蕩恩賜
我怕這窄窄的胡同突然像一本看完的書
被合上頁碼
我怕日暮,怕落日那喀嚓一聲!
——那糖人走下藝人的手,來到人間
而不遠處是結冰的后海!
這里,牛肉粉最是好吃。
我們來到劉聾子家
——最響亮的品牌躲在一條窄窄的巷子里。
從靈泉鎮到津市
路邊的黑暗彌散著曖昧的氣息
在人群里,我,這個遠來的食客越發不清晰
——沿著鍋,輕輕拖
像我這樣貪戀美食的人
很容易學會撈粉的技藝
趕了幾千里,再趕幾十里的夜路
難道只為了這一刻毫不遮掩的口腹之欲?
這一鍋歡騰的牛肉粉
這圍爐而坐的一群人
這說不清的相逢
慢慢地升騰起毫無緣由的悲歡
有人垂首,有人高歌
有人埋頭吃著滾燙的米粉
無論怎樣,這里都是生命在喧響。
小巷上的星空
高懸在一鍋翻滾的大海之上。
世界如此溫暖
我們總得承受愛,也時而承受著屈辱
整個城市被翻過來了
開膛破肚
像屠夫清理下水
理順一條條大腸,一條條小腸
據說,文明城市考核的隊伍就要來了
不合時宜的時刻
恍惚之中,我來到這里
住在一條江邊
還好,江水沒有被改道
還好,臨江的長堤上有被刻上石墻的詩歌
我將記得江堤上的這個夜晚
秋日的櫻花樹枝條沉沉地綠著
她在春天的嫵媚
還留存著一部分,輕輕地搖晃
輕輕地搖晃
公園里的香樟站得真直啊
這挺拔的樣子,應該就是抒情詩人的樣子
不知像屈原,還是劉禹錫?
寄宿的樓閣之側
有一團兀立的水泥
有人指給我看,看它身上的槍眼
有人指給我看
看一座城市和一條大河的堅韌與哀怨
它兀立在那里
有一團黑暗的光芒
它的周圍也被開掘了壕溝
使它的樣子,如一個懷著傷痛的過路人
正試探著邁步向前
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疑滯。
——屈原《涉江》
未來之前,我已熟識這片江水
幾千年了,很多人用文字描述過她。
和這湯湯河水一樣,那些詩文里
涌流著骨頭和鬼魂,深藏著愛
深藏著難以計數的秘密
為什么此刻這具肉身掙扎著,要去
另一邊,遠眺著的灰色河岸?
走下河堤的臺階,有一個瞬間
我覺得魂魄早已離身
難道在河流的另一側,有一個放歌的我?
在河流的這邊,這沉重的軀殼
趔趔趄趄,想要飛躍,想要起舞
卻終是垂首走著
渡江,渡江
沒有人指給我這條河的流向
我分不清,這條河是東西橫著
還是南北豎著
分不清這里是江南江北,還是江東江西
難道,是彼岸就該尋覓?
馬達轟響,大河被上下分割
也許,我和流水就該有此刻的樣子
就該仰頭向天,懷抱白云
懷抱一句讀不出來的詩,渡過去。
我渡過去,還是乘了下一班輪渡
回到出發的碼頭,從盛開后的桃花林
回到了墨綠色的香樟樹
渡過來,渡過去
太陽懸在江上
我繃緊了跳躍的心
短短的20分鐘去路,20分鐘歸程
似乎經過了人世所有的道路
這一生,也無非就是這樣
渡過來,渡過去
大概前世,早已用盡了逆流而上的氣力
大概前世,他跳下江去
重生的,不過是他不敢投水的
懦弱的那一部分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