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蓉

余嘗寓居惠州嘉祐寺，縱步松風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甚么歇不得處！”由是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若人悟此，雖兵陣相接，鼓聲如雷霆，進則死敵，退則死法，當甚么時也不妨熟歇。

《記游松風亭》一文，是蘇東坡被貶為建昌軍司馬，安置惠州寓居嘉祐寺時所作。如果說，當年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時，東坡先生尚有一絲如游赤壁的意氣風發(fā)，那么，彼時流放惠州的東坡先生，身齡已近六十歲，飽經(jīng)命運周折枯榮后，他似已無憂無懼，已將一切看得空淺云淡，放得兩袖清風，身心俱“思無邪”了。

惠州地境，山清，溪凈，景色幽美，當?shù)鼐用翊龞|坡先生亦甚好，有事沒事，他總愿意出去走走看看，打量并熟悉一下這個行將倚身的地方。一日，他信步游山走得很累，想是氣喘吁吁汗流浹背的，來到半山松風亭下時，想著能到那亭子里坐坐休息一下，可再望那亭子還遠在高高的樹梢之上，自己又實在走不動，怎么辦才好呢？思量良久，忽而醒悟：為什么非得上那亭子上歇去，就在此刻就在此處也不妨歇歇啊。于是身如掛鉤之魚，就地而坐，該歇當歇。“此間有甚么歇不得處！”此一句話，聽著似是自語，又似在與人語，似深奧有禪機妙義，又似簡淺道理直白。真是個有趣而智慧的老頭兒。

爬山，走路，過生活……覺得累就停下來歇歇，多么稀松平常的事。強求，或苦撐，又能走出多遠，持續(xù)多久？

如今住在城市里，似乎不覺什么，這事要在鄉(xiāng)間，算是最為常見的了。鄰里鄰居下地干活累了，隔著堤堰地壟喊一嗓子：“歇歇哇，歇歇再干！”于是人們?nèi)逦寰途蹟n了來，抽鍋子煙，喝兩口水，閑話上幾句;歇好了，就徑自散去繼續(xù)手里未完的營生。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或有路遇的，也會親切地讓上一句：“歇歇哇，歇歇再走！”于是或田間，或村頭，或道旁路盡頭，相遇者便停下腳步來，東扯一句西拉一句說上會兒話，片刻或良久工夫后，或各自趕路，或各自回家，互不相纏，互不相擾，再正常不過了。

明人陳繼儒說過，人有一字不識而多詩意，一偈不參而多禪意。想那祖輩以農(nóng)耕為生的人們，或許愚憨或許目不識丁，卻多有一偈不參而具禪意者。想來或是村里的生活節(jié)奏緩慢，可以參照或?qū)Ρ鹊氖挛锷伲硕嗄芨兄獊碜陨砝锘蛐睦锏母婕毙盘枴Ｏ啾龋钤诙际朽须s繁華里的人們，總自覺不自覺地隨著熙攘人流前行，急著趕上人群，急著融入人群，急著超越人群，匆匆忙忙習以為常了，一邊覺著身體很累，體力不支，一邊又生怕落伍，怕人取笑，怕人低看，怕前面有好風景被他人先觀，有好物什被他人先得。就這樣，眾身推搡著眾身，眾心襲染著眾心，形成了眾勢，任你想停也停不下來了。

其實，人若肯反觀就好了，試想脫離開人潮，找一個僻處坐下來歇歇，也許會有更好的風光等著你，只要存有善于感應(yīng)的心。像東坡那樣該歇當歇，棲坐在半山之腰上，可上，亦可下，進退有余地，又身在林蔭清風里，上可遠觀云峰亭閣，下可俯望山腳人宅，也不美哉妙哉？何必非要為難自己，給自己安排或設(shè)定什么坐標或高度，爬山的樂趣在乎一個“爬”，在經(jīng)歷，而非實現(xiàn)。活著亦是。

東坡在松風亭下歇息時，其身心卸負如掛鉤之魚;東坡在惠州的日子，也過得身心卸負如掛鉤之魚。他蓋房建屋，打井種樹，雖不富庶，卻也過上了“采菊東籬”的無波無擾的仙居生活。若在惠州一直呆下去，他或可有個安穩(wěn)的晚年享度。可是命運弄人，正如他在山腰上小歇一樣，在惠州暫居三年后，他不得不再次起身，繼續(xù)踏上他的流放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