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與傳播】
社會角色失調引發的人肉搜索及其規避
祁 濤陳 芳
摘要:在懲惡揚善型人肉搜索事件中,社會角色失調是其源頭。角色失調生成社會事件,引發網民的窺視欲望;而“去角落化”的網絡平臺使搜索指令和信息匯集暢通無阻,搜索對象的身份得以確認;在身份確認之后,網民會施以“暢為式”的閑談,賦予搜索對象以污名形象,并用不拘形跡的語言進行批評,甚至在現實生活中施以話語攻擊。人肉搜索是社會輿論召喚社會規范的網絡樣本,規避它的傷害的最好辦法,是“認識你自己”和“做好你自己”,即理解社會角色期待,塑造正常的社會形象。
關鍵詞:社會角色失調;集體窺視;人肉搜索;污名化
中圖分類號:G206.3文獻標識碼:A
收稿日期:2015-07-29
作者簡介:祁濤,男,河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講師,新聞學博士(開封450001)。
“‘人肉搜索’發揮作用主要是依靠‘道德話語’及其所產生的生產性力量,這是‘人肉搜索’最基本的話語特征。道德話語借助于網絡媒體在中國傳統文化的發酵下產生了巨大的推動力量,影響著現實生活中具體事件的發展及涉入事件的個體的生活。”①這種訴諸道德話語以影響現實的特征,使得學界對人肉搜索的討論,基本上也是道義介入性質的。目前學界對人肉搜索的研究中,大部分探討的是人肉搜索涉及的道德、法律問題。如陳正輝從保護個人隱私權等四個方面提出了人肉搜索的倫理規范。②劉晗認為,關于人肉搜索的討論和處理中,存在著依據隱私權支持管制人肉搜索和依據言論自由權利支持人肉搜索行為的兩種傾向之間的沖突。③還有一部分研究對人肉搜索的傳播特征等進行分析,如劉丹凌認為,人肉搜索呈現出交融性傳播方式、多元化傳播形式、龐冗復雜的信息流、松散的沉浸式參與等特征。④這些研究,雖然有助于人們認識人肉搜索的特征及影響,但無法回答如下問題:為什么是他被搜索?搜索是如何進行的?搜索之后他會被如何對待?
針對這些問題,筆者將結合戈夫曼的形象管理理論、皮埃爾·萊維的集體智慧理論和海德格爾的閑談理論,來分析人肉搜索對象的選擇、行為的實施及待遇的施予。需要指出的是,本文研究的人肉搜索事件主要是懲惡揚善型的,這也是目前爭議最多的人肉搜索事件類型。
一、角色失調引發網絡集合——人肉搜索的
形成動因
“社會生活有個必要條件,即全體參與者分享一套合乎規范的期待。”⑤這種“合乎規范的期待”,是通過社會角色管理來實現的,即社會督促個人根據處于他這樣地位的人所應遵守的規范行事。在戈夫曼看來,角色是社會化的基本單位,正是通過角色,社會工作得以分配。對角色承擔者來說,他在同角色他人交往中需要做好形象管理,以證明他的素質與其角色相稱。“他通常總有某種理由來展開積極的活動,以便向他人表達他有意表達的印象。”⑥角色承擔者接受了社會期待,使社會秩序得以維持,人成長為正常的人,生活呈現為常態生活。
但是,角色扮演常常遇到障礙、遭受失敗,出現角色失調。角色失調有四種情況:一是角色沖突,即角色之間或角色內部發生矛盾和抵觸,妨礙角色扮演順利進行。二是角色不清,即社會和角色扮演者對角色標準界定不清,影響正常行動。三是角色中斷,即角色承擔者承擔的兩種角色之間發生了矛盾。四是角色失敗,角色扮演者無法進行成功表演,給社會造成惡劣后果并使自己遭受重大打擊。角色失調會導致表演崩潰,“表演者所支持的現實就會受到威脅”⑦。
角色失調與表演崩潰,會使社會秩序出現裂痕,人不再是正常的人,生活不再是常態的生活。它生成為事件,而事件的效應是吸引注意力。角色失調的發生,往往挑戰人們生活認知的邊界和倫理情感的底線。它迫使人們追問:他是誰?為什么會做出這種事情?我會不會受到影響?這種欲知道、欲使人知道、欲被人知道的新聞欲,在過去培養了路邊的“看客”,在互聯網時代則制造了“網絡圍觀”。“網絡圍觀”是人肉搜索啟動的前奏,它由以下三個環節構成。
1.角色失調成為情緒感染源
勒龐指出,“在群體中,每種感情和行動都有傳染性”⑧。事件在激起群體聚合的過程中,發揮的并不是理性探討的功能,而是情緒感染的功能,是情緒感染之源。在人肉搜索中,角色失調行為與社會角色常規發生沖突,會激發人們的義憤感或同情感。如一條“事故現場官員滿面笑容,情緒穩定”的微博,暴露了原陜西省安監局局長楊達才角色扮演的失敗,使網民認為其“毫無人性,只有官樣”,啟動了圍觀和搜索行為。事件作為情緒感染源出現,使得受到事件影響的網民從一開始就呈現出亢奮、沖動的狀態。他們對事件所做的往往不是冷靜、理智的分析,而是急切甚至狂熱的情感表達。
2.群體聚集的形成
感染源的出現激發了網民的情緒,網民在網絡平臺上迅速聚集,單位往往以萬為計。如“男司機毆打女司機”事件發生后,騰訊網發布的“女司機遭男司機當街暴打,35秒內4腳踢中臉部”,參與評論3.7萬;新浪網轉載的“男司機拖出女司機暴打續:相互別車喊話”,參與評論14萬;騰訊網轉載的“成都被打女司機母親:女兒別車因急著去做慈善”,參與評論11萬。大規模網絡聚集的直接效果是角色失調者受到社會審視,網民對角色失調者的行為指指點點,而角色失調者則會產生被監視的感覺,失去了遮蔽個人信息的能力,個人資料向社會的敞開已無可避免。
3.窺視欲望的激發
人們都有窺視他人后臺信息的傾向,因為窺視作為人們觀看世界的非常規手段,是了解他人特別是真實他人的重要方式。互聯網平臺為窺視他人提供了新的技術條件,匿名狀態則為窺視欲望的滋生創造了適宜的環境,于是網絡窺視扭轉了窺視在觀看中的邊緣地位,成為網民注視他人的主要方式之一。角色失調引發網民關注后,圍觀者往往攜帶著強烈的收集該對象信息的沖動。如周久耕宣稱要法辦降價售樓開發商之后,網民即宣稱要找到他的手機號碼和家庭住址。這種信息需求通過日常的公開手段不可能得到,網絡窺視成為自然的選擇。窺視欲望一旦產生,人肉搜索就水到渠成了。
二、社會化平臺上的集體窺視——人肉搜索
行為的實施
窺視他人的生活,說他人的飛短流長,是人的天性。初民社會市場上傳播的新聞包括出生、死亡等家長里短;咖啡館是17世紀英國人的信息交流中心,其間有不少風流韻事;在中國的飯局上,人們經常披露些小道消息。但是與人肉搜索不同,這種窺視和言說是小范圍、角落化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人在社會角落里談論著——辦公室、街頭巷尾等,知道的人只有同事、朋友和鄰居,交流的內容呈現為街談巷議。但是新媒介“可以使大區域縮小為可以互動的社區”⑨。互聯網把社會變成了沒有角落的地球村,交流平臺上人數眾多且跨越區域,如新浪微博月活躍用戶1.76億,天涯社區注冊用戶超過1億,貓撲網注冊用戶1.3億。在這種條件下,網民的窺視成為去角落化的社會化窺視,人肉搜索則集納著消解了地域界線的集體性智慧。
集體智慧是互聯網時代網民之間交流信息、解決問題的基本方式,它是指網民利用各自的專長來解決特定問題、達成共同目標的行為。皮埃爾·萊維指出,沒有人無所不知,但是每個人都各有所長,于是以前單憑個人掌握不了的信息和理解不了的知識,可以在網絡中交流獲得。網絡群體聚合而成的新型社區,充當著集體討論、商談和發展的平臺,“在某一給定時間能為集體智力活動提供可能的所有相關知識”⑩。人肉搜索是基于特定議題的眾多網民共同參與的信息查尋與檢索過程,網民依據消解了地域界線的社會化平臺,在討論過程中貢獻各自掌握和查找的信息,共同完成對搜索對象的信息搜集。這個過程分為以下三個階段。
1.發出搜索指令
事涉對象激起了搜索欲望,就會有網友發出搜索指令,即在網絡上發出搜索號召或者提出搜索問題。它最早出現于問答論壇中,如貓撲論壇中有網友提出問題并許諾Mp作為賞金,而賞金獵人會以人工參與的方式提純從搜索引擎中得到的信息,回復帖子予以解答。隨著人肉搜索影響力的擴大,網友面對令人義憤或同情的事件,出于對真相的追求或對正義的捍衛,即使沒有賞金也會積極參與搜索行動。如在“虐貓女事件”中,網友“碎玻璃渣子”公布了虐貓視頻截圖,“黑暗執政官”在天涯社區發起“宇宙通緝令”。僅僅6天時間,虐貓事件嫌疑人就基本確定。由此可見,搜索指令是啟動人肉搜索的鑰匙。一旦有人發出搜索號召,網民就會集中起來對搜索對象狂轟濫炸,人肉搜索就會成為連續不斷的滾動過程,直到搜索對象無秘可守、無疑可存。
2.匯集搜索信息
搜索指令發出后,處于集體亢奮的網民會從各個方面來提供搜索對象的行為記錄。記錄中既有從搜索引擎中提純的信息,即利用百度、谷歌等確認搜索對象的網絡使用痕跡,找到其QQ和微博等;更有內部人士公布其住宿、購物和其他支付記錄;也有網友在跟帖中提供有關搜索對象行為的記憶。如對女司機盧某,有網友通過搜索引擎找到了其QQ,有網友公布了其車輛違章記錄,有網友公開了其82次開房信息,也有網友回憶說他們家人縱容孩子開汽車天窗亂丟垃圾。網友們提供的材料全部匯集到網絡平臺,構建了搜索對象的“陰暗過去”,搜索對象的形象即被定格。無論盧某過去做過多少事情,但是在網友心中留下的只是路霸印象。
3.確定搜索對象身份
與其他網絡事件主要關注事實本身不同,懲惡揚善型人肉搜索主要是針對個人的,搜集的是個人信息,評價的是個人道德。因此,網民會依據匯集起來的信息,迅速確定搜索對象的現實身份。在確定對象現實身份的基礎上,網民會對其進行道德攻擊和現實批判,這是搜索對象現實壓力的直接來源。如林嘉祥事件中,林涉嫌猥褻女童且出言不遜,網友通過人肉搜索確定了其職位、任命通知、簡歷、車牌號碼和手機號碼,最后導致交通部出面調查并對其做出處分。人肉搜索依靠察知的力量使角色失調者受到了處罰。
三、“暢為式閑談”賦予污名——道德評價式
話語的生產
話語是極具生產力的事物,一個文本可以不斷被復述、建構、解讀和評價,延伸出無數的話語和文本。如“@曾郎說事”轉發的網友人肉女司機82次開房記錄的微博,有超過400萬人閱讀,13000多人點贊,評論分享23000多次。不僅如此,這些話語還界定事件的性質,確定言說對象應受的對待——究竟是值得同情還是需要批判,是需要揭露還是應當付諸攻擊。話語的這種生產性,是在“閑談”中產生的。海德格爾認為,閑談并不是位卑一等的概念,而是常人領悟和解釋世界的無根基狀態,表明常人混跡于公眾意見之中。公眾意見使“一切都晦暗不明而又把如此掩蔽起來的東西硬當成眾所周知的東西與人人可以通達的東西”言說出來,使人們以為自己過著真實而生動的生活。滯留于閑談中的常人沉浸在自信與自明中,傳播著一種非本真地領會和解釋世界的情緒,并把人們“趕到‘暢為’無阻的境界中去”,即對什么都可以閑談的狀態。在人肉搜索過程中,人們在確認了搜索對象的行為和身份后,同樣會開始這種“暢為”無阻的閑談,對搜索對象進行言語轟炸。
1.閑談的直接效果是污名化搜索對象
搜索信息匯集之后,網民會以之拼湊出搜索對象的形象,其目標是證實之前對搜索對象“陰暗人格”的判斷,建構實施攻擊的心理準備。如在“銅須門”事件中,網友給“幽月兒”貼上了“騷貨”“垃圾”“下賤”“破鞋”等標簽。按照戈夫曼的說法,他們實現了對搜索對象的污名化。污名“是一種意識形態,用來解釋他低人一等和他所代表的危險”。網友依據拼湊出來的形象,將搜索對象隔離于常人之外。他們給搜索對象建構了一種社會記憶,成為社會識別他的檔案材料,使之在社會交往中經受審查,使交往者認為他不值得正常交往。
2.閑談的方式是不拘形跡的語言攻擊
“不拘形跡的語言”是巴赫金描述歐洲中世紀廣場狂歡時的用語,典型的是慣用罵人話、詛咒和各種粗話。在人肉搜索中,由于已經確立了對搜索對象的道德優勢,網民就會用臟話、粗話和罵人話對搜索對象進行抨擊。這種抨擊,既有溫和的調侃,如網友評價女司機盧某,“做人還是謙遜低調和善點好,否則連大姨媽都保不住”;又有惡意的辱罵,如“遼寧女”事件中有網友惡語相向,“這種死孩子就得拿鞋底抽,抽改了為止”。不過,人肉搜索中的罵人話與巴赫金所說的廣場狂歡語言不同,廣場狂歡語言中的臟話有詼諧和重生之意,而人肉搜索中的罵人話往往是赤裸裸的人身攻擊。
3.閑談的極端化表現——現實中的話語攻擊
人肉搜索的最終目標,是給搜索對象現實壓力和懲罰。但是即使在現實生活當中進行攻擊,網民也常常不是直接付諸懲罰行動,而是以說話的方式表達不滿。如在“死亡博客”事件中,王菲和第三者的個人資料及其家人的姓名、電話、地址、單位等均被公開。有網友不斷給王菲發送恐嚇郵件;有網友聚集在王菲單位門口進行威脅;有網友在半夜打電話責罵王菲家人;有網友在王家貼上“無良王家,害死賢妻”的白色挽聯。但是這種攻擊依然是話語表達,而不是直接的身體接觸。這種話語表達,是網民對搜索對象“良知”的呼喚,不過這種呼喚缺乏對搜索對象生活情境的深切把握和存在方式的尊重,依然屬于閑談范疇。這種極端表達使人肉搜索溢出網絡來到現實生活中,并對搜索對象付諸現實的、直接的傷害。
四、結語
歐文·戈夫曼說,社會規矩一旦被破壞,恢復措施就會出現,“破壞遭到中止,損失得以彌補”。維護和恢復社會規范的方式之一,是讓偏離規范者蒙受污名,使其丟臉或者會丟臉。在人肉搜索當中,角色失調引發的社會事件,吸引了網民的集體窺視。去角落化的社會平臺使搜索指令和身份確認暢通無阻,被搜索者的個人信息敞開于公眾面前。由于被置于“道德洼地”,搜索對象不免受人指指點點。如此看來,作為以輿論監督方式發揮社會管理功能的網絡樣本,人肉搜索固然有其弊端而引發了爭議(這里要反問一句,哪個手段沒有副作用呢),卻是社會規范的召喚手段。
通過過程分析可以發現,這種對社會規范的召喚,是被窺視欲望持續推動的。一旦角色失調發生,窺視欲望形成,后續環節就很難控制。也就是說,社會角色失調引發“網絡圍觀”之后,搜索對象就被置于由人監視、任人評說的位置,甚至不免受到現實傷害。因此,對人們來說,要想規避人肉搜索,最好的方式是不要吸引社會的注意力。怎么才不會被社會注意呢?套用古希臘德爾斐神廟的箴言說明,規避人肉搜索的基礎是“認識你自己”,即理解社會賦予自己的角色,理解社會情境約定的期待;同時“做好你自己”,按照社會規范行事。
注釋
①李巖、李東曉:《道德話語的生產性力量及中國式“人肉搜索”的勃興》,《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6期。②參見陳正輝:《“人肉搜索”的倫理思考》,《現代傳播》2009年第5期。③參見劉晗:《隱私權、言論自由與中國網民文化:人肉搜索的規制困境》,《中外法學》2011年第4期。④參見劉丹凌:《傳播學視域中的“人肉搜索”》,《中州學刊》2009年第1期。⑤[美]歐文·戈夫曼:《污名——受損身份管理札記》,宋立宏譯,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173、6、173頁。⑥⑦[美]歐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馮鋼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3、182頁。⑧[法]古斯塔夫·勒龐:《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馮克利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50頁。⑨[美]保羅·萊文森:《數字麥克魯漢——信息化新紀元指南》,何道寬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102頁。⑩[美]參見亨利·詹金斯:《融合文化:新媒體和舊媒體的沖突地帶》,杜永明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62頁。[德]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7年,第157、215、322頁。參見《巴赫金全集》第六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20頁。
責任編輯:沐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