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之城瓜納華托

李小婉

在墨西哥中部，有一座建在山上的古城，名叫瓜納華托。

除了墨西哥本地人，知道它的似乎不多。若是運氣好，恰巧碰上去過的人，他們會帶點神秘地對你說：“瓜納華托啊，那可是一生中值得去看看的地方！你知道嗎，它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哦，叫做‘上帝打翻的調色盤。”

這是真的。瓜納華托的每座房子都是彩色的，色彩是這座古城的主題。

瓜納華托依山而建。從遠處看，山上的房子五顏六色，錯落有致，你能想到的顏色，目光所及之處都可以找到，綠色的、桔色的、粉色的……簡直就像有人從亙古時代灑下一把彩色的種子，原地生長出來的。古城不大，只有一條主要街道，以商店、銀行、郵局等基礎設施為主。由這條主道，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多條蜿蜒的小巷，每一條都是色彩繽紛的。藍色墻配白色門框，紅色墻配黃色門框，紫色墻上攀爬著綠色的爬山虎。陽臺上有花，屋頂上有煙，天空中有鳥飛過。

在滿城的彩色海洋里，有一抹純白色格外醒目，那是有200多年歷史的瓜納華托大學。當地人覺得它色調單一，與其他建筑格格不入，還曾要求政府改變風格。而現在，這一抹純白倒成了瓜納華托的亮點，說是景點也不為過。

教學樓前有數十節臺階，相當于半山腰的高度，可以俯瞰半城。每日都有學生坐在石階上讀書。喜愛攝影的人一早就靠在墻邊，等待第一縷陽光照在教學樓頂上。也有“暈”色彩的人來這里，歇息片刻，覺得可以再次走進那炫目的彩色海洋時，便輕輕起身，揚長而去。

無處不在的色彩除了房屋，還有壁畫。這些壁畫有各式卡通形象，也有風景和人物肖像，或是醒目地畫在街上，或是藏于小巷之中，又活潑又熱烈，仿佛是舊時光在這古城中的凝結。

壁畫盛行于此并不是偶然的。瓜納華托是墨西哥著名畫家迭戈·里韋拉的出生地，作為20世紀最負盛名的壁畫家之一，迭戈·里韋拉被視為墨西哥國寶級人物。瓜納華托也因此成為墨西哥的藝術之城，每年10月，都舉辦塞萬提斯國際節，來自墨西哥中部和世界各地的青年人來此交流繪畫和壁畫藝術。

太陽西傾、暮色初降的時候，旅行書上說一定要去接吻巷看一看。你沒看錯，真的有一條名叫“接吻”的巷子藏在城里，需要拿著地圖仔細尋找，一不留神就會錯過。在那里，你會看到情侶們情不自禁地擁吻。不要覺得不好意思，他們認為接吻是上帝賜予的榮光，無需在乎周圍的任何事物，只要全身心沉浸其中。暮光里的他們，好像一生等待的就是這一刻。

從接吻巷爬到皮畢拉山頂，是黃昏一定要做的事。山頂就像空中花園，從那里可以俯瞰整座古城。那些彩色房子，就像灑落在山上的彩色星星一樣。這一時刻，瓜納華托所有的色彩都蘇醒了，美得就像一個重墜愛河的女人。

山頂上聚集著許多人。父母帶著孩子來玩耍，吃路邊攤的小吃;朋友結伴，聚會兒聊天;像我一樣的游客，來此觀賞黃昏的迷人色彩。在這些人中，我是唯一的亞洲臉孔。有人投以好奇的目光，有人試圖靠近，張口，欲言又止，帶著一點靦腆和好奇。大概是想問我從哪里來，來這里做什么，是否會講西班牙語，是否喜歡這里吧？我報以微笑，很希望自己會一點西班牙語，因為我很想告訴他們，我們都是一樣的人，都在盡力生活著，都喜歡繽紛的色彩，和黃昏的柔情。

不過，在瓜納華托那無處不在的鮮艷色彩里，包裹的是令人惋惜的破敗。

16世紀時，瓜納華托曾是世界最大的銀礦中心之一，大批西班牙人來此開采銀礦，帶來了繁榮，也帶來了戰爭。瓜納華托最終贏得了獨立，卻無法維持繁榮，17世紀又遭洪水破壞，此后持續衰落，20世紀30年代后才逐漸有所恢復。1988年，瓜納華托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為世界文化遺產，然而這并沒有為它帶來什么實質性的好處，即使作為游客，也能看出在那美麗的外表之下日常生活的疲憊。

城市里許多房屋都開始老化，卻沒有好好維護。大量年輕人出走大城市尋找工作機會，或前往美國打工，留在本地的基本是老人和小孩。太陽一升起，人們便不斷從家中走出，或結伴或獨自，坐在公園里、廣場上、空地上，在室外任何可以坐下的地方，靜默發呆，無所事事，像打發時間似的，看不出有什么悲情或怨尤，堅韌或淡泊。只是偶爾撥弄一下頭發，或者和身旁人說一兩句，便再度回到沉默，凝視前方。

我去過許多國家，走過許多城市，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光景。這是在紐約、巴黎或米蘭看不到的場景。在紐約，人們自信篤定，腳步匆忙。在巴黎，人們不是在咖啡館，就是在去咖啡館的路上。在米蘭，人們談笑風生，活潑生動。而在瓜納華托，太陽底下，有的只是茫然、矛盾、混亂和不知所措。

后來從當地人那里了解到，不只瓜納華托，別的城市也是如此，這是墨西哥的普遍現象。近年來，墨西哥成為了北美人常常選擇的旅行目的地，因為近，且有北美人最崇尚的度假方式：陽光沙灘。為了促進旅游業，墨西哥把沿海的幾處海灘打造成了完全的北美式度假村：北美化的酒店、北美化的食物，并在當地人中普及英語。然而，這并不能帶動墨西哥內陸的發展。

來瓜納華托之前，一些朋友勸我，海灘度假村安全干凈又奢華，內陸城市“不好吧？安全嗎？要小心點”。其實，他們口中那些“要小心點”的地方，才是本來面目的墨西哥。

像瓜納華托，既沒有陽光沙灘的自然資源，也沒有首都墨西哥城的名氣;它有炫目的色彩，但日趨破敗;它想在藝術領域脫穎而出，卻又裹足不前;旅游業尚未發展，餐廳冷清，酒店寥寥無幾。不過，值得欣慰的是，這其中卻有一份獨屬于它的融洽與怡然自得。

我看見一個年輕女孩在小商店試婚紗，付完款，就直接過馬路去對面的教堂舉行婚禮了。賓客著裝隨性，外人也可以加入觀禮。一支送葬隊伍從同一條馬路上經過，抬著棺材，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遇到熟人點個頭，停下來說幾句，給個擁抱。同一條街，婚禮進行曲與哀樂同時響起。

“這就是我生活的地方，它很好，我不愿離開。”如果我能用西班牙語問問題，瓜納華托人也許會這樣回答。也許他們對生活的要求并不高，有吃有住，有酒喝，有市集逛，無處不在的路邊攤上有各種新鮮水果賣，就足夠了。他們習慣和熱愛著這樣的生活，即使無法掩藏也無法改變現實世界里的困頓。

當暮色初降，人們一如往常，聚集在皮畢拉山頂，聊天，拍照，發呆，親吻，擁抱，對看上去像游客的人投去好奇的目光，在小吃攤上流連忘返。一陣喧鬧過后，皮畢拉山忽然落入寧靜。天空之下，這座山城漸次被燈火點亮，在夜色中，等待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