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薇
“爸爸,在接到靜哥電報,我們是如何的欣慰啊!當天,我就多吃了兩碗飯。為這事,二姐他們還笑了半天,說長春米貴,多吃兩碗飯就是多花九萬塊錢。”
“忠老不能雙全,又奈何之。且觀年底情形決定。”
“不敢說我們的生活有黃豆吃就是苦,大多數的人連把街的柔葉和青草全都吃光了。生長在這亂世的,豈但是人遭殃,連草、樹亦不可幸免!”
這些段落,出自一封封67年前未曾寄出的家書。1948年10月,長春和平解放。解放軍入城后從一架飛機上截獲了1396封書信,移交長春市公安局。1982年,吉林省檔案館將這些書信作為歷史檔案接收入館。
2015年,吉林省檔案館決定公布家書目錄,尋找這些家書的收信者與寄信人。一旦確認身份,將送還家書的仿真件。時至今日,檔案館已為30封家書找到主人。這一千多封書信,借著這場時隔67年的尋找,重新連接起歷史與現實、戰爭與和平、傷痛與記憶。
臺灣作家龍應臺,得知這一場尋找行動后如此評價:“你們做的是一件讓沙漠重新找回草原的任務,意義深重。”
標著“敵偽政治檔案案卷”字樣的藍色硬皮紙夾,被裝進兩百多個檔案盒,一盒盒地排列在架上。每個夾子中,數十位不同人物的書信、照片、證件等等被隨機裝訂在一起。豎排稿紙、繁體字,筆跡各不相同。因時光久遠,信紙泛黃、發脆,一頁頁翻動時,似乎一不小心就變成碎片一樣。
上世紀80年代,吉林省檔案館將這批信件接收入館時,整理為案卷級檔案,做了卡片式目錄。2013年,又按郵寄地址省份,整理分類;如今,為了配合家書尋訪,工作人員正在進行第三次整理,由案卷級檔案整理為文件級檔案,即把每一個人的信件作為一件檔案重新整理立卷,接著進行檔案數字化工作。
“沒有想到的是,這批家書會這么豐富。”吉林省檔案館征集處處長王滿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除了家書,還有不少照片、證件、匯票,甚至還有日記。“他們的才華和情感在信里都很真實”,這是她簡單翻閱了幾封家書后得出的印象。
2014年,當網易找到吉林省檔案館,希望合作推出一個尋訪家書主人的專題時,吉林省檔案館起初有些猶豫。這個話題,始終有些敏感。長春圍城始終是這座城市的傷痕。
另外,他們從來沒有試過網絡傳播。尋訪家書主人的工作,吉林省檔案館其實早已默默展開。2002年,檔案館出版了《1948 · 長春——未能寄出的家信與照片》;2008年與吉林省政協文史委合作,出版了《1948·長春——兵臨城下的家書》。
不過,書籍的信息反饋并不樂觀。2013年起,吉林省檔案局同時啟動了“1948——圍困長春親歷者”口述檔案征集工作,為了尋找當事人,工作人員開始到派出所、老小區、公園等老人家密集的場所尋找線索。
征集處最年輕的女同事喬會博,曾隨身攜帶著宣傳單,四處散發。有一次,她開車路過文化廣場,看見一群老人正聚在一起聊天,便將宣傳單發給他們。不料,因為沒有事先聯絡,小喬被保安抓了起來。
這種人工的尋找工作,效率低又需要大量人員,幾經考慮之后,吉林省檔案局接受了網易的合作提案。雙方組成十余人的尋找團隊,用半年時間策劃最佳尋找方案。
但鑒于這批家書是不公開檔案,不能將內容全部對外公開,而是先由得知線索的家書關系人填寫“檔案認領申請表”,說明認領人與收(發)信人關系,再由檔案局核準后,寄回信件仿真件。
2015年7月11日,一個名為“尋訪1948長春家書”的專題在網易手機客戶端發布。點開后,首先是一幅中國地圖,16個省份標注著家書數量。最多的在遼寧,298封;其次是云南,271封。最少的是陜西和河南,分別是18封和10封。
來自云南的信件多,是因為駐守長春的主力之一第六十軍,是一支老牌的滇軍部隊,全軍三萬官兵大多是云南人。1946年4月,第六十軍奉命海運東北增援“剿匪”作戰,被調入長春防守城東。
在長春,一條筆直的中正大街將城區分為東西兩半。第六十軍駐守東半部,另一支新七軍駐守西半部。新七軍是陳誠于1947年冬天以新一軍新編38師為基礎擴編的,算是中央軍嫡系部隊。據說,兩軍之間隔膜很深,不但互不來往,還在中正大街的分界線處設置了崗哨,拉起警戒線。
孟繁柏,是新七軍六十一師一團二營營長。新七軍暫編六十一師7000余人,1947年冬改編而成,成員大部分為土匪、偽軍及鐵路警察。這樣的雜牌軍,讓孟繁柏頗生感慨,他在信中寫道:“此部隊素質裝備皆較差,人員又不足,又未得訓練。命令已下,無可為何耳。”
這封信寫于1948年6月2日,長春圍城開始后不久。信中,孟繁柏依然相信“長春守御似不成問題”——然而,事情發展卻不如他所料。

課間休息的長春第二女中的女學生們

中國遠征軍入緬甸作戰,沉重打擊了日本侵略者

1945年圣誕之夜,新一軍軍官在廣州與盟軍聯歡

這是曾經受命出城刺探解放軍情報的國民黨特工人員李某的照片
2015年9月4日,在齊齊哈爾一處普通小區居民樓里,孟繁柏正在看閱兵實況重播。前一天,他因為咳嗽去了醫院掛鹽水。電視機的聲音開得很大,談話要喊著才行。他還可以走動,但聽力已經較差了。
他甚至記不得自己多少歲數。可能是90,也可能是94。當《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把信的內容給他看時,他也記不得了。談話中,他常常突然停頓,就像不知道自己剛才說了什么,半晌,不好意思地重復:“記不住了。”
他的信,是寫給一位遠在漢口的同鄉薛天白的。兩人都是安徽蕭縣人,曾是實驗小學校友。1937年底,從蕭縣鄉村師范學校停課的孟繁柏與哥哥一道,去漢口投奔一位做軍官的親戚。與此同時,薛天白也去武漢投奔他父親。薛父隨軍隊轉移后,薛天白便去和孟繁柏同住。
1938年夏,兩人一起考上了陸軍軍官學校,一起行軍前往成都學習。畢業后,孟繁柏留在92軍當兵,兩人分開。1943年一場戰役中,孟繁柏腰被打穿,回家養傷,便與薛天白斷了音信。直到1948年6月寫信時,兩人已多年未見。那時,薛天白已在國軍某部擔任迫擊炮排排長。
在給薛天白的信中,孟繁柏詳述了自己抗戰勝利后的經歷。到1948年,他先后在國民黨軍隊71軍、國民黨軍隊新七軍擔任過連長、參謀、營長,“(1947年)九月間,弟調第七兵團司令部任偵察連長,于(1947)年底司令部解散,編入新七軍工兵營。弟調軍官隊任隊附,上月(1948年5月)調六一師一團二營營長。”
“上次出去購糧損失一師,本營亦損失一連”,孟繁柏的信中記載了這樣一件事——這件事是長春戰役的轉折點。1948年5月24日,解放軍乘國民黨守軍主力北調出擊搶糧之際,集中部隊由東西南三面圍攻長春,占領了大房身機場。
國民黨新三十八師急忙撤回,在機場外圍與人民解放軍激戰。這一仗國民黨軍傷亡慘重,不僅糧食顆粒未得,暫五十六師兩個團兵力被殲,暫六十一師損失約兩個營。長春、沈陽間唯一空中交通徹底斷絕。之后,守軍再不敢貿然出擊,解放軍遂采取“長圍久困”方針,對長春進行軍事包圍與經濟封鎖。
在這封信中,孟繁柏稱人民解放軍為“匪”。“那時候認為八路軍和其他軍閥都一樣,不服從國民黨,就打,”回憶起那段經歷,孟繁柏常常重復,“那時候不懂啊!”每說上幾句話,都忍不住重重地咳上幾聲。
他是稀里糊涂加入國民黨的。有一次,黃埔軍校開大會,七八千人一齊舉了手,就算是加入了國民黨。炊事員、馬夫也都沒落下。不過,國民黨沒有什么黨課和黨的活動,也從來沒交過黨費。
在信里,他還與薛天白謀劃著今后發展方向:“王總座如能東山再起,希兄前往追隨,如可能弟亦欲前往,望代設法。”王總座指王仲廉,是他一位好友的長輩,1947年冬因作戰失利被逮捕扣押,保釋后閑居。
孟繁柏的部隊,與解放軍只隔兩百米。解放軍很少主動進攻,在他的印象中,雙方只正式交手一兩次。因為距離近,解放軍會運用心理攻防戰。解放軍在對面殺了一只豬,喊著:“老鄉,出來吧,都餓了,咱這兒有肉吃。”孟繁柏這邊也立馬安排士兵殺一只雞,說:“來吧,咱這邊有雞吃!”
孟繁柏說自己從來沒餓過肚子,對長春城中缺糧情況印象不深。這應該是與他身在司令部、位居營長有關。大米不夠了,至少還有饅頭,最差也是摻野菜。看哪個連吃野菜吃得多了,孟繁柏就去和連隊官兵一起吃。
普通軍人待遇差,“初食高粱米,后參黃豆三七成,后又改為對摻。近來更苦了,高粱米黃豆也幾乎不能維持,現已改食糧食小豆(紅豆)、苞米、小米,都是對摻,初食不能進口,現在也覺習慣了,飯的顏色不是紫黑色的就是黃色的,只見豆翻,食下去肚子實在難受。因營養不足,吃了四五碗甚至六七碗也還不飽,因此引起食欲、消化不良之病狀。”
此時長春城內已是一片饑荒。當年5月,長春市對全市人口和存糧作了一次普查,發現民間存糧只夠吃到7月底。7月初,蔣介石下令“盡收長春人民所有糧食物資,由政府統一分配”,卻仍只是杯水車薪。
“久困的長春一切都呈著麻木不神、入不敷出”,一封家書中這樣寫道:“由于糧源告絕,所以老百姓都集體到公園空地上摘一種榆樹的嫩菜,及其他草根用來裹(果)腹。小孩子組織童囝搶吃各種食物,一搶到就往口里塞。”另一封信中寫,“馬車夫一天所掙的車錢給喂馬還不夠呢,三輪車夫吃了豆渣豆皮踏車子也不夠勁最近學生中毒數十起,合家吃了榆樹葉與干魚粉而發生慘案。”
1948年6月11日,長春守敵組成了空投接收委員會,由勤聯總部交通主任張伯僚為主任。最初一段時期,空投飛機每日少則五至六架,多則十余架。以2至3袋或4至5袋大米為一捆,用降落傘降落。之后,開始用麻袋或面袋直接下投。
7月份以后,解放軍高射炮從四面八方控制了長春上空,敵機臨空,立即遭高炮火力襲擊。膽小的飛機駕駛員為了勉強完成任務,只好躲在云層之上作漫無目標的高空投擲。有的甚至沒到長春上空就投,因此,經常一包包地落到解放軍陣地上。大米,白面,服裝,彈藥。據不完全統計,僅空投大米一項,解放軍就得到三千多包。
因食物缺乏,城內物價飛漲,一天幾變。一封家書中專門記載了長春市五月三十日物價:小蔥斤一萬一二千元,韭菜斤一萬七八千元。豆腐斤兩萬二三干元。豬肉斤六萬五千元“每天仍在猛漲中。一天變三四次價格。如何活呀? ”
另一封妹妹寫給“興邦兄”的家書,妹妹說自己的丈夫“他(偉)每月只得薪七十多萬元又兼軍隊每月的主食完全給錢,妹現在每日只有豆腐渣以及豆面等入腹”。那時,“高粱米賣到十四萬元一斤”。時間再過半個月,“高粱米已經賣到七十多萬元一斤,雞蛋八萬元一個,草同樹葉也要五萬到六萬一斤”,寫信的這位士兵自嘲:“將來也許土也要賣幾萬元一斤!”
網易專題上線第二天,吉林檔案館就接到了咨詢電話。一位楊先生來電,說自己的父親在1946年左右去長春經商,圍城時肯定在長春,之后失去聯系,不知道檔案館里是否有他的消息。
接電話的是征集處副處長陳景濤。他很清楚,經商的老百姓肯定不在這一批書信檔案中。雙方交談幾句后,陳景濤小心翼翼地說出自己的推測:以1948年的戰況時局來看,父親很可能已去世。電話那頭的楊先生有些失望,但還是不停地說著“謝謝”。
第一個被找到主人的家書,是一位叫潘慶彪的人寫的信。這一天,一位來自天津的李先生打來電話,問是否有潘慶彪的家書,可否提供書信內容。陳景濤很快確認,確實有這封信,但是需要潘本人家屬與檔案局聯系。
又隔了兩天,一個自稱為“中國人”的網友打來了電話。大概二三十歲,口音是外地人,言語間帶著怒氣,質問刊登家書是否侵犯了個人隱私。對方還特別問到,尋找到收件人后,只發給信件的仿真件而不是原件,這是“土匪作風”!
陳景濤耐著性子解釋,檔案局并沒有公開原信件內容。這項工作的初衷是為了尋找多年前因戰亂而無法收信的人們,證實身份以后將信做出仿真件送給家人。
掛掉電話后,陳景濤立刻咨詢了律師。一位律師答復他說,在媒體上刊登的內容篇幅要少些,多了則可能侵權。至于信件,它們已是國家檔案資源,當時接收的手續合理合法,吉林檔案館有權利保留原件。
網上發布短短一周之內,檔案館就找到了二十封書信的主人。其中,安徽最多,有11封。剩下的分布在浙江、湖南等地。8月6日,陳景濤與同事喬會博一起,從吉林長春輾轉到達安徽安慶。在當地媒體《新安晚報》記者的幫助下,安慶一地就找到了五位家書主人。
一位中年男人席一波,父親席邦和早年上山砍茅草被抓壯丁,如今家里唯一一張照片因受潮濕而粉碎,這份家書和照片便是父親唯一的遺物。在記者打電話告知這封家書的前一天晚上,席一波夢到了父親。夢中看到父親一生艱辛,他心酸得大哭不止。哭聲吵醒了妻子,她把丈夫推醒。沒想到第二天就得知,父親還有一封信在吉林,“這真是親人間的心靈感應吧。”他對記者說。
70歲的王國翠說,家書是家父寄給二叔的。她3歲時,二叔就去長春當兵了,在長春解放后也沒有回鄉。家書中,父親在信的結尾處提到了她,“國翠過得很好,你不要掛念她,每次提到你的信,她就問我二爺(注:即二叔)什么時候回家來”。從這封家書中,王國翠第一次得知二叔的名字叫“王邦旺”。
陳景濤則親自帶著其中一封家書,去了安慶一位叫做查明祥的后人家里。查明祥膚色白凈,戴著眼鏡,如今在安慶城區做生意。寫信人查懷根,是他的爺爺,解放后回到安慶太湖定居,很早去世。
家書中有一位年輕姑娘的照片,照片上蓋三個印章都是“查懷根”。查明祥不認識,拍下照片傳給家中哥哥,轉給父親辨認。父親也不認識,只“猜測可能是奶奶”——查明祥的爺爺奶奶都去世很早,在父親7個月大時,奶奶去世。父親10歲那年,爺爺也在闌尾炎手術中離世了。
陳景濤一行人離開時,查明祥表示了感謝,但是并沒有想象中激動。這件事離他的現實生活太過遙遠——因為業務繁忙,他的手機已多次響起;而這封信的故事,連他的父親都記不起來了。
接下來是浙江縉云與湖南長沙。東北人陳景濤,對8月的南方天氣很不習慣。悶熱潮濕,他們坐飛機轉火車,10天的行程,女同事喬會博瘦了9斤。
這趟送信回家的行程,費用由吉林省檔案館負責。受信者不需付費,陳景濤和同事也不接受吃請。即便這樣,還是有人懷疑他們是騙子。在浙江縉云,一位收信人的孫女一度“威脅”著要找當地媒體過來,驗證真假。她不相信陳景濤說的故事,偷偷錄了音。
縉云這位老人家名叫尚園梅,93歲了。她眼窩深陷,瘦削得像紙片一樣,戴著一副大大的老花鏡。1940年,尚鄭兩家換親,17歲的她嫁給了鄭志達,鄭的姐姐則嫁給了她的哥哥。第二個女兒剛滿3個月時,鄭志達出門當了兵。
這個女兒再次見到父親時,已經是44歲了。鄭志達1943年離家,輾轉至杭州、吉林等地,之后跟著國民黨去了臺灣。文革時,兩岸徹底斷了聯系,鄭在臺灣娶妻生子,直到1988年春天,才在當地臺辦、統戰部的安排下,回了一趟縉云老家。
“像看外星人一樣。”女兒回憶起那場相聚。10天后,鄭志達回了臺灣,直至2011年去世,父女再也不曾相見。尚園梅至今住著的一幢三層毛坯小樓,也是上世紀80年代鄭志達寄錢回來修的。
當陳景濤將信交給老人時,老人睜大了眼睛,努力看,但是似乎什么也看不見了。鄭志達的信件非常簡短,“日前給你的錢收到沒有?是否買東西存起來?如若不買,那是有些對不起人。”
“我回家之日不遠了,時時準備中。其他面敘。敬你安好。志達”,信的末尾是寫信日期,六月七日。此時,長春圍城剛剛開始。鄭志達以為的“回家之日不遠”,事實是,他再也沒能回去。
尚園梅本來還保留著一些丈夫的家信,文革時全被燒毀了。兩人沒有領過結婚證,她最珍視的一張定親帖,是結婚時鄭家送過來的,也沒能留下來。唯一剩下的一張證件照,是1988兩人重逢時鄭志達留下的。照片上,鄭志達發際線后退、顴骨高聳,已然是暮年樣貌。
女兒記得,父親的信從來不超過一百字,“他總是牽掛兩個孩子和一個老母親,特別是老母親,很少提到我媽媽。”坐在一旁的尚園梅,安靜不言語。這一輩子,她只和丈夫相處6年。之后,她終身未嫁,獨自把兩個孩子撫養長大,還替丈夫為公公、婆婆送了終。
因為鄭在臺灣,文革時一家人深受其害,子女的上學、參軍都受了影響。以前做農活、摘玉米時,她左手的小指被折斷了,不能活動。還有一次,公社食堂里突然起火,她用雙腳踩火苗,被深度燒傷后毛孔壞死,至今即便在最炎熱的夏天,雙腿依然不能出汗。
陳景濤眼前的這位老人,似乎已經把這七十年的分離與艱難默默咀嚼,咽進了肚子里。她沒有流淚,表情似乎也沒什么變化。看完信后,老人家說了一句帶著濃重鄉音的地方話,“商商(深深)感霞(謝)你們。”隨后,第一次笑得露出了牙齒。
眼看著長春困局難解,蔣介石決定,從1948年8月1日開始疏散哨卡內人口,只準出哨卡,不準進哨卡。這是為了將大量居民疏散出城,以降低市內糧食消耗。于是,大量饑民開始滯留在城外中間地帶。
據幸存者回憶,這片難民營地被他們稱為“卡子”。卡子大概有一個足球場大,四周都是鐵絲網,東西方向是雙方對峙的軍隊。這個卡子實際上是沒有人管理的。孟繁柏說他沒有親眼見到,但確實聽說大批死難正發生在這卡子里。
此時的中國也并不太平。1948至1949年湖南省連續兩年水災,災民四十多萬。一位籍貫是湖南益陽的上尉梓湘寫給父親的家信中說,“兒雖力微不足以濟事,白發蒼老之待養,九泉未盡襁褓惠之天靈,與其幼妹出閣等繁重責任,兒當盡其所能,酬助你老于萬一,雖不刻事收完滿之效,亦當竭盡綿能為天任。”
一位媳婦張鳳英在家書中向公婆匯報丈夫的離世:“印緬作戰之期,因過于勞苦,那時純良就患著輕的肋膜炎,并且數年來所積蓄的錢一共是一兩多金子全部叫勤務兵給拐跑了,所以一著急就病倒了。”
國民黨士兵洪信則對家鄉的抽丁結果表示不滿。那時的國民義務兵役制度,是由選出的保長甲長按照居民的出生年月,建立戶口名冊和壯丁名冊。每年進行壯丁抽簽,誰抽中簽,就去當兵。這種辦法容易徇私舞弊。洪信家中,四兄弟已有三兄弟當兵,保甲還要將家中唯一奉養母親的大哥也抽去當兵。
洪信很生氣,“請大人把鄉長姓名、保甲姓名寫來,我好寫公函回來。這個不通人性的保甲叫他小心一點,都有一天能見面,等到見面再說,真氣死我!”他附了一張“直接參與作戰官兵證明書”,以此證明自己已在軍中服役。
還有情書,寫給“宏英小姐”:“英,你奇怪吧?憑空有一個如毛遂似的人。很冒昧的給你第一封信,說不定你驚訝,也許在你意料中。迢迢萬里的飛鴻,投到故鄉的海里,希望如精衛銜的石,也能引出了你。”
家書里,圍城生活、家長里短、情意綿長。陳景濤也曾當過兵,剛入伍時想家,會獨自一人跑到操場上沖著家的方向磕頭。因此,他特別能理解這些70年前的軍人們,“回家幾乎是他們唯一的指望與精神寄托。”
家書中,有不少說自己打算逃跑的。一位名叫陳毓坤的國民黨士兵,打算帶著“胡三太爺”一起走,“胡三太爺是準背著一同走,什么東西都不要也得把太爺像背著。一路全仗他老仙靈保佑太平呢。”民間流傳,胡三太爺在保家仙信仰中道行地位頗高,有降禍福于人的能力。
1948年夏,孟繁柏手下有一個排臨陣起義。那位排長曾被解放軍俘虜,然后又放回來。后來,孟繁柏聽人說,解放軍告訴這位排長:“你這樣單獨被俘,影響不大,位置不高;如果帶一個排過來,那影響就大些。”
10月16日錦州淪陷的消息傳到長春,第二天傍晚,守城國軍60軍通電起義。隨后,新七軍放下武器,第一兵團司令部舉白旗投降。至此,長春和平解放,5個多月的慘烈圍城終于告終。
孟繁柏隨部隊投誠,隨后參加了解放軍。新中國成立后,他被調往齊齊哈爾第七步兵學校任教,后來又去了勞動局技工學校、針織廠。退休時,他已是齊齊哈爾市政協常委、齊齊哈爾市民革委員會四、五、六屆副主委,等等。
文革時,他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關在教室里十個多月。家里被抄,大衣、自行車都被拿走,解放紀念章也不見了。有一段時間,他還被攆回老家做了農民,直到平反后才回到齊齊哈爾。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他見過一次薛天白。薛在解放后回到安徽老家,做了中學教師,三四年前去世了。見面時,兩人都沒有再提起這封信的事兒。那67年前的顛沛流離、戰場硝煙,已然遠去。
目前已找到的30位家書主人,收信寫信人在世的寥寥無幾。去年,吉林省檔案館曾見過一位寫信的國民黨軍官,還向他們細致描述戰場上的種種;今年再去,老人家毫無印象:“你們是誰?”
在這場與時間的競賽中,他們勝算極少。不過,這場被時代阻滯、被光陰埋沒的尋找,仍將繼續。
(感謝吉林省檔案局征集處大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