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古琴的年輕人

陳敏

名利都是身外之物。

藝術被市場決定的是價格，而不是價值。

能夠獨立深刻地表達思想，給后人啟示，喚起對傳統文化的傳承，就已足夠。

70后郭關，居于京城，相貌清奇，言行沉靜。

郭關出生湖南偏僻農家，父親教書，母親務農。少時，郭關挑糞犁田，晚上邊燒飯邊就著爐火讀《山海經》，自得其樂。青年時，從北京師范大學畢業，又攻讀中國人民大學宗教哲學專業碩士。

如今，他有多重身份。

他是古琴家，師承于中國琴會會長龔一先生、受教于成公亮、李祥霆等，喜操《幽蘭》《廣陵散》，打譜作曲上百首；曾應邀在騰訊網站、三鏡書院舉行過國學講座。

他是畫家，將宗教哲學融入現代審美，開拓中國繪畫玄靈意象審美風格。作品參加全國美展、威尼斯雙年展，曾被釣魚臺賓館、人民大會堂以及國內外藝術機構收藏。他的設計作品《禪空》曾榮獲網易郵箱首頁設計大賽一等獎。“郭關繪畫全球巡回展”已在臺灣、英國、墨西哥等地圓滿舉行，臺灣建立有“郭關美術館”。同時，他熱心公益，常捐善款。

他是修行者，曾閉關參禪一年。數年來，他有幸親近一誠長老及星云大師等高僧大德，點滴修行，寫詩明志：“且與孤云度世年，清風入衲散塵煙。禪中自在空無我，無欲無憂又一天。”星云大師為他的畫冊作過長序，題過“工巧菩提心”“山水人生”“不可說”等書法。“我在工作室懸掛出‘不可說三字。作品的精妙之處就在于不說，卻又能讓觀者心領神會。”

不可說，且慎行——這樣弘揚傳統文化而且受益精進的年輕人，彰顯千千萬萬中國年輕人中的另一種活法。

心與手忘，手與弦忘

《中國青年》：去年，騰訊國學“道學頻道”邀請你舉行了“道與古琴”的專題講座，演講結束時，你演奏了琴曲《酒狂》，為什么挑這一首？

郭關：道家推崇“淡兮其無味”的音樂審美觀，古琴也講求“大音希聲”，最大最美的聲音乃無聲之音；《酒狂》算是情懷激烈的一首，傳說是竹林七賢阮籍所做。當時士大夫因為無法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于是隱居山林，借酒佯狂，彈琴賦詩。《酒狂》就代表了魏晉時期的文人情懷以及思想意趣。

《中國青年》：作為現代的演奏者，如何穿越回到魏晉時期的狀態？

郭關：我有位出家的朋友，也彈《酒狂》，但找不到醉酒的狀態，說不如改曲名叫《茶狂》。我的古琴老師龔一先生說：市井小人醉酒后發酒瘋，而文人應該是一種優雅的狂。彈奏《酒狂》時無需規律嚴格，要讓聽者沉醉其中，“心與手忘，手與弦忘”，能夠物我兩忘，入無我之境。如果真的喝醉了，是無法彈奏《酒狂》的，連琴弦都看不清。這個“酒”是在心里的，如云中漫步，代表了對狂放不羈的自由歡樂的追求。那時文人是不自由的，只能借助藝術釋放。

《中國青年》：我很好奇，你如何深入專業地學習古琴？畢竟，這不是無師自通的一門技藝。

郭關：我七八歲跟祖父學琴，但彈得不多。大概2004年前后，我開始拜師學藝。往往是下班的高峰期，老師們才有時間，我都是背著琴盒去擠公車。

我也拜訪各地優秀的古琴家，不惜昂貴的學費，甚至坐飛機去外地學琴。南方琴風秀麗，溫文爾雅；北方琴風豪放粗獷，我希望感受不同的名師。那時龔一老師選擇大年初四開課，骨灰級的愛好古琴者才會參加。（笑）

《中國青年》：剛才你提到昂貴的學費，這個如何解決？

郭關：身上只有1000元時，我都會拿出700元去學琴。那時我的收入很低，給一家公司寫毛筆字，業余也刻印章，還教雙截棍但我沒有覺得不安，樂在其中。很累，也很充實。

我學琴的信念很堅定。一把琴如果放在那里，我就會去彈——別人是麥霸，我是“琴霸”。我奔著最好的標準去，如癡如狂，想方設法來達到那個境界。

一個人的練習，一個人的修行

《中國青年》：你曾經在炎黃藝術館彈到了一把宋代古琴，覺得音色頂級，愛不釋手。這種老琴讓你感嘆的是什么？

郭關：我彈過很多老琴，但音色好的并不多，由于年歲久遠，聲音發啞。那把古琴是我迄今為止遇到的最好的。不少傳世的明清古琴被收藏家拿到之后，就放進保險柜一鎖。對古琴最好的保養，應該彈奏使之振動。近年古琴收藏大熱，宋琴價值千萬，富豪們卻不彈，這是古琴及琴人的悲哀。

《中國青年》：在你看來，什么樣的人適合學琴？

郭關：古琴具有獨特的審美特性，聲音悠遠深邃，也注定了古琴是小眾的樂器，無法像吉他一樣流行。唐朝詩人就道：“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

接觸古琴需要具備一定的文化修養，對中國傳統文化足夠喜歡。古琴的技術入門比鋼琴簡單多了，但難得精髓。必須每天都練習，預習，復習，用心。在古代，古琴是士大夫們修身養性的必要道器。

《中國青年》：對于節奏發展很快的經濟社會，古琴能帶給年輕人什么？我認識一位忙碌的電視臺編導，愛上古琴后，性格大有變化。

郭關：彈奏古琴就是一種修行。你拿自己的彈琴錄音，和造詣很高的老琴家的琴曲對比來聽，就會驚訝發現——我怎么彈得這么快？下手這么重？氣息這么急？

在彈奏中，你能不斷觀照到自己的弱點，靜下心靈，逐步改進。

古琴彈奏也極大地訓練耐力和定力。這個與古琴的物理屬性有關。琴長一米多，弦音繞梁，裊裊不絕，講究中正平和，清幽淡雅。一個句子彈不好，可能得重復上百遍上千遍。這時談不上什么藝術的享受，完全就是一個人的練習，一個人的修行。

《中國青年》：你在自制的古琴上刻字，但刻的都是時下流行的詞匯，比如“草泥馬”“給力”“浮云”，為什么？

郭關：古琴是古代的樂器，而我是21世紀的人，又學過篆刻，希望賦予古琴時代的特色。而且大俗即大雅。雅俗之間，是難以厘清的。要把自己當作手藝人，如果覺得彈古琴就該高高在上，就失去了學習的機會。

《中國青年》：我聽說你晨起后會上香、誦經、回想、感恩。禪修一小時，在靜坐中參悟。有人會說，這些都是浮于形式。但這個形式，會對世俗生活產生什么影響？

郭關：形式莊重清肅，甚至成為某種戒律，就會成為內容本身。琴棋書畫其實都是形式，也是內容。我甚至認為，一個藝術家應該把藝術上升到信仰階段，具有某種儀式感，這樣才可能用藝術完善自己的理想和人格。我試想，是否可以抽取中國傳統經典的琴論、書法論和畫論，融合西方的理論，創建出一種藝術信仰的形式，去誦念，去傳承？志同道合都可以加入這個修行的道來。

寫生何必尋美景，生活處處皆入畫

《中國青年》：我知道，你在大學是學山水繪畫的，但現在的風格完全突破了學院派的約束。這個過程最難的是什么？

郭關：當初正是覺得無法突破，才去讀了宗教哲學。后期風格完全是自己探索出來的。中國山水畫，意在形上，代表追求意境的一種獨立精神。寫生何必尋美景，生活處處皆入畫。

最難的，就是能頂住這個壓力。畫一個新的東西，難度很大，甚至是在否定自己，很可能失敗。那我偏偏要去嘗試。有時候一張畫，本來30天就要完成了，但第29天失敗了。能怎么辦？接受這種功虧一簣，然后重新畫。很多畫家頂不住這個壓力的。我敢。

《中國青年》：這個“敢”來自于一個什么樣的力量？

郭關：我父親一直喜歡武術，那時用化肥袋子裝些粗沙，做成沙包，打拳踢腿，說做人必有豪俠之氣，對童年的我影響很大。現在沙包還在，里面的沙子都被打成粉末了，袋子上的字都被打沒了，還能看到殘留的血跡這個無畏，我骨子里有。

《中國青年》：你怎么總結自己的畫？玄靈禪意畫？

郭關：現在還年輕，不太想用一個詞界定。禪，不可言述，不立文字。用文字表達不了，那用繪畫能嗎？尤其對于“道法自然、博大精深”的中國道家思想。《老子》第一章說“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我想從“玄”這個角度，構建自己獨特的審美風格。

《中國青年》：你認為藝術本身就是生活。但很多人都被現實生活所禁錮，擔心房價和薪水，這個怎么藝術起來？

郭關：你把生活當作藝術，那就是藝術。像我覺得，在老家農村種田很好，就是一種藝術。我母親做飯很好，這個也是藝術就在于你什么心態去看待。人都會遇到煩惱，學會面對。改變世界很難，就先改變自己的心態。比如薪水低，但至少你在拼搏奮斗，為了家人在付出，這是一種有價值的愛。

《中國青年》：能否談談未來？你希望成為一個有國際影響力的藝術家嗎？

郭關：沒想過，我期望自己一直堅持不懈地努力學習，至于達到什么程度，這個不重要。名利都是身外之物。藝術被市場決定的是價格，而不是價值。能夠獨立深刻地表達思想，給后人啟示，喚起對傳統文化的傳承，就已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