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震海
某個周末,我再次站在北京的過街天橋,不復豪情。橋下的人熙熙攘攘,似乎都有自己的目的——真的只有在北京,才能實現夢想?才能超越“平凡的世界”?
十多年前的一個黃昏,剛剛下過一場小雨,積云還沒有完全散去,沐雨后的北京城顯得很干凈。晚高峰的序幕剛剛拉開,路上有些擁堵。
在朝陽區,我穿過地下通道,走上一座過街天橋,手扶欄桿,看著林立高樓,匆忙的行人,在心里發誓:“北京,等著瞧!”
那時候,我只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窮小子。
時間久了,就認識了一幫子和我年齡相仿的人,他們是名副其實的“北漂”。小蔡就是其中一個。小伙子是湖南人,癡迷詩歌,和他聊天,我總會想起詩人海子。
小蔡的家在湖南大山深處,他的姐姐嫁給鄰村一個大她9歲的男人,彩禮成了小蔡的學費。大學畢業后,他在北京一家私營企業工作,勉強糊口,懷揣著詩人夢。
2010年元旦,我們一幫子文朋詩友,在西城一直鬧到凌晨,小蔡邀請我去他那里坐坐。走了半小時,進了一個小區,推開鐵柵欄門,他咚咚咚跑下了地下室,燈光如一首朦朧詩,小蔡像走迷宮似的轉來繞去,已經很晚了,地下室依然熱鬧,各種吵鬧聲、笑聲、上廁所后沖馬桶的聲音,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霉味、洗衣粉味。
小蔡的房間不到10平米,亂得一團糟。他進門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外套脫下,用塑料袋小心翼翼地套上,掛在墻上,盤腿上床。他笑著說:“條件簡陋不一定靈魂卑微,‘遼闊的大海邊,享用西班牙烤肉這樣的詩句,就是在這間小屋里寫出來的。”
我們聊到了同樣為了夢想北漂的江南書生周樹人。他在北京生活了整整十四年,也正是在北京菜市口南半截胡同的“紹興會館”,誕生了“魯迅”這個筆名,同時誕生了中國新文學的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
我開玩笑道:“當年魯迅先生住的是會館,這里更適合養蘑菇。”
小蔡朗誦起海子的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激情澎湃。他說,他不會離開北京,他要在這里寫詩,為這個城市。
2010年元月2日清晨,小蔡仍在熟睡,我留了張紙條先離開了。未料到,一別再也不見。多方打聽,有朋友說他回了湖南老家,有朋友說他患病在調養……
每個人都想超越自己的生活,然而,如愿者寥寥。
北京對于有夢的文化人來說,就如磁石。老舍、齊白石、梁思成、林徽因、張恨水、林語堂等,都在北京度過了其生命最重要的時期,魯迅、蔡元培、胡適、徐志摩、沈從文、朱自清、冰心、梁實秋等,他們或大半生居住在北京,或將自己畢生的情感和事業與北京緊密相連,為后人留下了最寶貴的文化遺產。
沈從文說:“在中國,要想成為作家,必須到北京住三年。”
1922年夏天,沈從文來到北京自學,每天兩三個饅頭,一點咸菜,可惜考試落榜,此后投稿為生,卻又多半石沉大海。散文《遙夜》發表后,北大教授林宰平被他堅定的信念打動,遂介紹他到香山慈幼院圖書館當辦事員,月薪20元。從此沈從文柳暗花明。
和沈從文先生比起來,太多的“北漂”追夢人并不都如此幸運。吳文光先生曾經拍過一部知名的紀錄片《流浪北京》,講的就是作家張慈、畫家張大力、張夏平、攝影家高波、戲劇導演牟森五人在北京尋夢的一個過程,充滿艱辛矛盾,彷徨無奈。
對藝術的追求,和物質的窘迫,使追夢者走向了性格和精神的分裂,張夏平甚至患上深度抑郁。紀錄片中,他在畫室內躺在畫紙上,高聲呼喊的場景,讓我震撼。
無論哪個圈,成功都是金字塔尖的少數派,少數的成功被放大后,大多數的愛好者們就會迷失方向——以為憑借興趣就能養活自己,甚至功成名就。王蒙先生在自傳中寫道:一個作家把文學想得太高太高,高入云端,高如上帝,而把自己按天使來設計,他們成功的可能性不超過百分之一,多半會搞得鼻青臉腫——粉身碎骨。
某個周末,我再次站在北京的過街天橋,不復豪情。橋下的人熙熙攘攘,似乎都有自己的目的——真的只有在北京,才能實現夢想?才能超越“平凡的世界”?
(作者系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