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
在滿人統治下,漢人留辮子是一種臣服的象征。逼漢人剃發,曾引起漢人的激烈反抗,在滿人殘酷鎮壓之后,剃發得以推行。在留頭和留發之間,漢人選擇了留頭。
隨著剃發令的推行,漢人軟泡硬磨,所剃之發越來越少,到了清朝中期,所謂剃發,就是前額上剃去一點而已,大部分毛發被保留下來。臣服的標志,已經從剃發變成了辮子。正因為如此,孔飛力《叫魂》里記載的故事,乾隆時江南鬧騰巫術,偷剪辮梢,才會被皇帝誤以為反清造反。
當然,真的造反是要剪辮子的。太平天國洪秀全起義,剪掉辮子,把頭發披散著,人稱太平軍為長毛。過去江南老百姓,提太平天國他們未必知道,提長毛造反,個個都清楚。造反者自己剪掉辮子,以示跟清朝決裂,逼人剪辮子,是脅迫人家造反。剪掉點頭發,當做投名狀。
清末的革命黨人剪辮子,其實是向西方人學習。因為人家譏笑他們頭上掛著豬尾巴,自己臉上掛不住。不革命的留學生,也有剪辮子的。當年曾國藩派出去的留美幼童,后來被朝廷中止學業,理由之一就是有人剪了辮子。新政啟動,清廷逐漸開放,留學生回國基本都能得到重用,所以對剪辮子這事也放寬了。剪掉辮子的留學生,回國后裝個假辮子,當局睜只眼閉只眼也就算了。但是,對于那些專門偵辦革命黨的機關,例如巡警、巡防營來說,頭上有辮子還是比較要緊。一旦有事,沒辮子的,依舊是重要懷疑對象。
朱執信是孫中山的干將,在留日期間加入同盟會。但他跟眾多革命黨人不一樣。第一,他留學就是糊弄,在日本多年,基本上沒怎么學習專門知識,就連日語都不會。但他考上政法大學是正經學出來的。當年留日學生中,能上專科學校的,不過百分之二左右,能上本科的,則少之又少。第二,朱執信不剪辮子。當年留學生中不剪辮子的非常少,陳獨秀甚至伙同張繼和鄒容,把留學監督的辮子都給強行剪了。但朱執信就是不剪,誰要是敢跟他硬來,他就拔出刀子,跟你玩命。
朱執信回國后,到廣州政法學堂任教,雖然一直干的是密謀推翻政府的事,多次參與策動新軍和巡防營起義,但因他頭上的真辮子,從來沒人懷疑過他。
當時清吏查革命黨,首先看辮子。清吏抓住辮子,能用力拉下來就是假的,帶回去仔細盤查,如果拉不下來就是真的,放他走人。朱執信回國公干,不僅腦后的辮子是真的,而且刻意打扮得跟普通讀書人一樣,長袍馬褂,不穿西裝,所以一直沒人對他起疑。甚至廣州起義時,他參加進攻兩廣總督衙門的戰斗,炸彈扔完了,子彈打光了,他中彈倒地,反攻回來的清軍見他腦后拖著一條真辮子,就讓他逃走了。
在那個時代,頭上留不留辮子,的確代表著一個人的政治態度。但這種政治象征可以造假,反過來化為革命黨進行革命的掩護。
當年的清政府,對于成心顛覆自己的反對派,打擊力度真的不大。革命黨人在國內,鬧了那么多次起義和暗殺,但清政府卻連個安全部門都沒設置。有關革命黨的情報,也稀里糊涂。徐錫麟和秋瑾,策動紹興和安慶兩地起義,紹興這邊的據點大通學堂,成天有綠林人士出沒,官府麻木不仁,還是地方鄉紳看不過去,舉報了才被發現。紹興這邊破了案,情報居然讓安慶的徐錫麟知道了。那么多蛛絲馬跡,竟然沒有人想到另一個主犯是徐錫麟。廣東這邊,朱執信的真辮子也可以一直騙到變天。
對反顛覆不上心的清政府,其實并非毀在反對派的顛覆上,廣州起義雖然沒有成功,但后來成功的武昌起義,如果沒有對清政府心灰意冷的紳商參與,也一樣沒戲。歸根結底,顛覆清朝的是清朝的當家人,當家人不犯大錯,誰顛覆,也沒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