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政府“吃垮”餐館之后

李少威

幾乎每次，唐才哲給周勇打電話，原意是追債，但最后談話內容都會變成“比比誰更慘”。

唐才哲是廣東雷州市民，周勇是雷州市龍門鎮鎮長，唐是周的債主，但嚴格說來，雙方都是受害者。

1990年代末，唐家在龍門鎮開餐館，鎮政府和有關部門經常在餐館搞接待，每次都是白條付賬，累積了近10萬元債務，一直把唐家餐館吃到倒閉。

十幾年后，唐才哲長大，繼承了債權;周勇擔任龍門鎮鎮長，繼承了債務。兩人都不是當事人，但一直在為往屆政府的公款消費扯皮，互相折磨得精疲力盡。

在雷州，被鎮政府“吃垮”的餐館，遠不止這一家。

126張欠條，10萬元債

1996年六七月份，廣東雷州市的星級大廚唐慧棟在龍門汽車站旁開了一家“海鮮酒樓”，那時，這是當地最高檔的一家餐館。

鎮政府、民政辦、地稅所、派出所……經常來餐館吃飯。不過，付賬的時候都只是讓其中一個人簽個名，說年底一起結賬。到了年底，卻只能拿到很少一部分。

慢慢地，唐慧棟撐不住了。他不希望公款消費再打白條，但對方都是同一說辭：政府就在這里，一直在這里，還能跑掉你的不成？

一方面，得罪了當地政府，可以預見無限的麻煩，另一方面，政府信用確實是當時最強大的信用，所以唐慧棟繼續死撐。

直到2000年三四月份，餐館實在撐不下去，關門倒閉;2005年，抵押給銀行的住宅也被拍賣還債，一家人“淪為”租客。

現在唐家保存著126張欠條，都是當時的點餐單，多的幾百元，少的五六十元。清點下來，龍門鎮政府欠4.1萬元，民政辦2萬元，計生辦近6000元，派出所1萬余元……來自政府部門的欠條一共8萬余元。

政府方面也承認這些債務，部門欠款全部歸集到鎮政府財政統一償還。

同樣是在1996年，雷州市紀家鎮下崗工人龍天祥開了家龍騰飯店，3年后被鎮政府及有關部門吃至倒閉。2007年，他的第二家飯店再次因為政府欠款而關門。

龍天祥的兩家飯店也都是當時當地最高檔的飯店，這一“特點”，注定會成為公款消費的“獵物”，最后成了不能承受之重。

“我去開間士多店，也比當鎮長好”

唐慧棟的妻子曾瀅方，在餐館倒閉后每年都去鎮政府要賬，但成果甚微。后來，鎮政府領導不耐煩了開口罵人，“什么難聽的都說”。曾說，當時一位朱姓領導，還要動手打她。

唐慧棟的兒子唐才哲說，因為追討無果，對方態度惡劣，父母現已心灰意冷，幾年沒再去政府。餐館倒閉時，唐才哲還是孩子，2013年，他清點賬目，以“債權二代”的身份接過“討債接力棒”。

這時的鎮長周勇，則已經是“債務第N代”了。周勇一直態度很好，對唐才哲的電話也是逢打必接。“周鎮長說，現在科技發達，他要是態度不好，我錄了他的音交給媒體，或者發到網上去，那可不得了。”

周勇這個繼任者也不容易，小唐說，每次打電話給他，都是他在說話，一直訴苦。

“他說，兄弟啊，財政確實困難，市里一個月只給鎮上4.5萬元的辦公經費，辦公用品、接待、公車加油、廁所用紙的錢都在里頭，我哪有那么多錢還給你？緩一緩吧。”

“他還說，兄弟我跟你說，如果能有一次選擇，我寧愿不當這鎮長，我去開間士多店（即小雜貨店），也比現在強多了。”“比比誰更慘”，是每次電話催債都會演變成的局面。

鎮財政沒有錢，也許并非謊言。2013年10月，唐才哲帶媒體找到龍門鎮書記李巧言和周勇，李書記不知記者在場，說：“龍門鎮的政府欠款高達3000萬元，我拿什么還給你？”

記者表明身份之后，書記要求先不報道，承諾唐家欠款于2013年底結清。報道壓了下來。但最終唐家只拿到5000元。

唐才哲說，他也想過起訴鎮政府，一來怕把關系搞僵，二來法院判下來也拿不到錢的例子也多。他認為最好的辦法是，上級給鎮里施加壓力，“如果八項規定有溯及力就好了”。

要回的和要不回的

龍天祥的追債似乎更講策略，也更有籌碼，他還掌握著鎮政府的4層樓房。

承租期到2011年已終止，鎮政府不還錢，龍就扣押其樓房。“所以前年給了11萬，去年給了10萬，還剩六七千元，基本還清了。”

邊防派出所原來欠著2萬多元，后來龍天祥打電話給廣東省邊防總隊投訴，當年底就全部要回來了。

現在龍天祥手頭的債權主要還有3筆：中心小學欠4萬多元，派出所欠6萬多元，物業管理所欠2.7萬多元。它們的共同特點是，當時簽字的領導早已調離。

“派出所的欠款，多年下來分文未結。”龍天祥說，“那時候他們過來吃飯，都是當成VIP招待的，恭恭敬敬，吃完后一直不給錢，像話嗎？”

紀家鎮派出所所長廖啟斌稱，所里欠龍的6萬多元，都是在前5任所長手里產生的，上屆所長離任時交的賬里沒有這筆欠款。“他去年找我，我說要報到市局去審計，上面認可后撥下錢來才能還。”

至于市場物業管理欠著的2.7萬多元，現任所長死不認賬。龍天祥說，所長表示，我這里沒有底單，誰吃的你找誰。前任所長廖朋已因吸毒已經被開除，欠著太多人的賬，現在根本不敢回紀家鎮，手機也打不通。

“現在要錢你去找龍門鎮政府”

拿著政府信用吃白食的現象，在當時的“小地方”十分普遍。記者找到了欠條當事人——時任龍門鎮鎮長陳國保，與他展開對話。

陳：“海鮮酒樓？我不太有印象了。”

記者：“因為政府欠款，這家餐館2000年就倒閉了。當時是什么情況？”

陳：“那時一般做法都是辦公室或者財務給他們寫個欠條，拿回來我簽字，然后年終統一結賬。錢早應該給人家了呀，怎么十幾年沒還呢？”

記者：“那當時你離任沒有查一查賬目，交代給財務人員？”

陳：“離任的時候哪里記得這么多呢，現在要錢你去找龍門鎮政府。”

記者：“當時吃飯打欠條的時候，鎮里財政狀況怎么樣？還不還得起錢？”

陳：“也不是太好。”

從陳國保的談話中可知，打白條給餐館時，領導就清楚有些賬目無法歸還。不過，當時對官員的經濟責任審計中，不包含債務項目，因此債務就可以一任推一任，不斷滾雪球。越是后任領導，面對的債務越多，財政越困難，領導越難當。

已經退休的鎮計生辦公務員羅福連，一再為唐家簽字證明確有這筆債務。“那時候我們財政吃緊，工資有時一年多都沒發。”羅福連說，當時主任跟我說，吃完有錢你就去給錢，沒錢你就寫張欠條給他。”而計生辦主任目前已去世。

一到年關，鎮長就出門躲債

明明知道還不起錢，依然經常到當地最高檔的餐館吃喝，這背后，是政府信用的透支。

龍天祥說，有時政府職員帶領導來吃野生鳥類。“每個月來吃幾十次，我也奇怪，怎么總是搞接待。反正招待什么人，也是隨便寫上去。”

在雷州，餐館被鎮政府“吃垮”的遠不止唐、龍兩家。

雷州市唐家鎮原云朗酒家老板莫堪來，1999年6月到2002年1月，被鎮政府白條欠賬超過33萬元，餐館倒閉。老莫因無錢還債被銀行起訴，兒子剛考上大學就因貧輟學。

2004年，時任鎮長表示，承認這筆賬目，但因為債務壓力大（當時鎮里欠債3600萬元），“不可能全部歸還”，否則鎮政府就無法運作。

除了餐館，工程款、公車加油、辦公用品……任何基層政府采購項目都可能存在大規模欠款。紀家鎮的周養，曾在該鎮開辦加油站，也曾被派出所和鎮政府拖欠共五六萬元。有些鎮政府因為欠債太多，鎮領導“無法統計，也不敢統計”。

“年關”，對于雷州一些鎮政府的領導而言切切實實存在，年底一來，鎮長們甚至要出門躲債。基層政府成了“楊白勞”，而那些一樣苦的債主們則成了“黃世仁”。

龍門鎮黨政辦人員透露，現在鎮政府都沒有欠賬，因為“離任審計過不了”，所有的債務都是歷史欠賬。每到年底，鎮政府都會安排一部分資金，集中清欠，通知債主們過來領錢，但也只能是一步一步還，“一次性還清沒這么多錢”。

唐才哲曾向周勇提議，可以定下一個分期付款協議，一年給幾千元。周勇說要開個黨組會，研究一下，后來也沒有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