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亮


班主任上崗
2014年7月的某一天,校長找到我說:“你當了十年的老師,卻沒有當過班主任,你對我們學生的了解,其實都是在表層上。如果想寫出更好的作品,你應該深入下去——下一屆要不要當個班主任?”
我想了想,同意了。
關于我的教師生涯,有一個很悲傷的故事。
每一屆都會有學生問: “老師你為什么要當老師?”然后當我認真回答“我是為了要寫武俠小說”的時候,他們就傻掉了。是的,在教師之外,我更突出的身份應該是武俠小說作者。大學畢業前正式開始寫武俠小說,不久工作就簽到了現在的學校,那時想應該只是個過渡吧,等到我寫得足夠好了,應該就可以像金庸一樣在家寫字數錢爽歪歪了;開始工作后發現學生超難伺候,即使寫得還不夠好,也應該必須離開——但是被父母摁住了;又過了兩年覺得差不多夠好了,可是武俠的市場已經垮了。
于是就這么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一晃都十年了,我居然還在當老師,還在最初的學校。以至于有退休的老師回來辦事,在樓道里看見我跟看見鬼一樣。
但是心態已經有些變化了。
我從一開始處處和學生較真的憤青,變成了一個整天開口笑的胖子。工作最初的幾年,我覺得我完全不適合當老師,而現在,我覺得我簡直天生就是個當老師的料。
當別的老師教書十年,已經開始出現了倦怠的時候,我正像 個大水壺一樣啵啵啵地冒出蒸汽,熱情高漲。
可愛的袁大頭
班里有個學生袁大頭,男,死飛愛好者,劍眉鳳目、鼻直口正,除了氣質之外,幾乎是個帥哥。
——氣質太逗了……
他有發泄不完的精力,每天騎自行車上學不算,下課和同學就是個打!不管男女,看見一個人撲上去就打!被大喬打完被宗大臉打!被宗大臉打完被萬能磊打!被萬能磊打完被馮狗子打!被馮狗子打完被生活委員打!
他仿佛青銅圣斗士一樣,誰都打不過,但卻能一直打下去,每天就在不斷地被打倒和又站起來中間反復。這種無窮無盡的精力和百折不撓的毅力,在那一天、在那節英語課上,終于找到了新方向。
孫老師問一個問題,還沒等大家反應過來,他已經高高舉手。
“Yeah yeah yeah!”他大喊。
孫老師很歡喜。要知道在我們學校,英語課最愁的就是大家都不敢張嘴,尤其是公開課,教學主任、德育督導什么的都在,一般人更蔫了。現在有同學這么熱情,簡直像郭德綱遇上了于謙,苗阜逮著了王聲,卷福重逢了花生,美隊揭開了吧唧的面具。
“What day is it today?”從最基本的導入開始。
“My name is袁大頭!”袁大頭斬釘截鐵。
孫老師一囧,班里頭哄堂大笑。
“What is the wether like today?”孫老師鼓起余勇,奮力一搏。
“llike it! l like it!”袁大頭以天馬行空的想象力,毫不留情地撲殺了她。
那堂課就在他反復的“yeah yeah yeah”的搶答和孫老師反復的目瞪口呆中度過了。不過效果居然還不錯,有他的三板斧墊底,其他的同學無論多么差的口語都敢開口了!
“他太有熱情了!你們班太好玩了!”下課以后,孫老師激動地對我說. “雖然底子差,但是只要肯張嘴,只要肯跟著我學,就沒問題!”
她真的說到做到,袁大頭從此以后成了她英語課的紅人,每堂必點,一路拽著向前。與此同時,和袁大頭同桌的大喬每天打著打著,不知怎么就和他打出了“祖孫情”,成了他的“奶奶”,也開始連打帶罵地摁著孫子學習。
哭著喊著,青一塊紫一塊,學期中的單詞測試,幾乎零基礎的袁大頭考了40分,到了期末,他正兒八經地—一及格了。
“滾蛋蛋”——這種一言難盡的游戲
上面說到袁大頭經常被女生痛打。
有時候我課間到班里轉一圈,袁大頭坐在第一排,興致勃勃地跟我說:“老師你知道嗎?剛才上課大喬……”
話沒說完,大喬,他的同桌,已經是一記手刀橫斬。
白白嫩嫩的大喬,團支部書記大喬,出手之狠辣已是干錘百煉。左手拿著一瓶優酸乳猛喝,右手揮出,白光一閃,袁大頭已然胸口中刀,咳嗽著栽倒在地,又被大喬一通猛踩。
殺人滅口,整個過程,優酸乳一滴未灑。
這樣的“斗毆”,每一天都在班里反復發生。教室的前方,大喬、宗大臉在打袁大頭;教室的后方,學委、萬能磊在打瀟灑哥;教室的左邊,生活委員在打小雞仔;教室的右邊,終于是男生和男生了,馮狗子和李狗子咬成一團。
這是一幅怎樣的情景!每天進班都是雞飛狗跳,殺聲震天,東邊一堆、西邊一堆,地上不斷發出慘叫和求饒聲。
——淑女在哪里?
——女神怎么都變女漢子了?
我一個頭兩個大,接班之前,想象的是:哦,十六歲花季,男的酷女的靚,打架了怎么辦?戀愛了怎么辦?想一想還真有點青春的美好微酸呢。結果現實殘酷,你們居然只想玩滾蛋蛋?你們還是小學生嗎?跟異性交流還只會用互毆這種方式?
他們就這樣日復一日地扭打著,像一窩肉呼呼的小狗,咬耳朵抓尾巴,跟頭把式。我想起了二十年前我的初中班主任郝老師看著我們班扭打得分也分不開時的憂傷……這是宿命的輪回,遲來的報應么……
后來,《奔跑吧,兄弟>開始流行,滾蛋蛋變成了“撕名牌”,哎,聽起來馬上高端很多了呢!
但是馮狗子和李狗子迅速又把這個游戲變成了“扒褲子”……
—你們兩個給我出去!
——穿上褲子再出去!
出操百態
做廣播體操我們班人少,站成短短的一排,陽光下,兩臂側平舉,肥大的運動服像是揚起一排小帆。
夢哥、李狗子、馮狗子站在隊尾,每個班的隊尾都是一群不愛做操的家伙。夢哥胖,跳躍運動只是象征性地顫動了幾下;李狗子懶,伸展運動黏黏糊糊地擺了一下手就算過去了;馮狗子擰,每個節拍的動作都比體育老師的口令慢一拍。
“口令太快了!錄音里不是這樣的!”馮狗子振振有詞。
天氣冷起來之后,改成了跑步。本來班里就人少,這時候夢哥和大喬進了廣播站,學委、萬能磊、瀟灑哥又被學生會抽去別的班查操。跑步的隊伍一排,短得令人傷心。
公主和阿蠻只要來了,就會很主動地要求當排頭。倆人上身運動服,下身健美褲,假睫美瞳,一人戴副口罩,長發松松地扎成馬尾,畫風明顯和別人不同,跑起來氣吞萬里如虎。
年級組長趙老師看了很驚:你們班怎么還整出倆領操員來?
但是倆領操員腿太長,和別的班間距往往被她們三步兩步就給抹平了,整個班被她們帶得狂飆,接著就只好降成慢走,整體看來像是毛毛蟲一般一伸一縮,蠕動前行。
不僅是我們班,全校每個班都差不多。十五六歲的少男少女唯我獨尊慣了,哪管你什么節奏、什么大局,全是要么不跑,要么就跑到追尾。整個操場看上去就像繞了一圈毛毛蟲,伸縮著、蠕動著、慢慢爬著。
我當學生的時候也不愛出操,尤其是跑步,從小就跑不動。可是當上班主任之后,無論是之前做廣播操,還是這兩天的跑步,都跟著學生一起做。
不是想要什么身先示范,而是越來越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老化。過去在電腦前一坐就一天的體力沒有了,現在稍久一點,都會覺得脖子發酸,眼睛發干了。我應該去鍛煉,可是鍛煉的時間去哪里擠?能和學生一起出操,被強迫著有一段時間不能寫字看書,對我來說,真的像是天賜的舒展身體、曬曬太陽的機會。
可是學生還是很不爽,他們那因為年輕而瘦削、充滿彈性的身體,熱騰騰地冒著煙兒。
唉,少年啊,根本不知道你們毫不珍惜的,卻被大人求之不得。
拔河的男神
十一月的時候,學校組織了拔河比賽。我們班抽著了宿命的六班做為第一戰的對手。
每個班出五男五女十個選手,我看著我們班:最高大的樂仔三天兩頭的病假中,次高的馮狗子和李狗子瘦得一人一條水蛇腰,最胖的夢哥自從進了廣播站就有了充足的理由逃操。女生這邊連個體重過一百的都沒有,圣女聰這種,兩只手一起上掰手腕居然都掰不過一天三頓方便面的公主。
……前途多舛啊。不過,就當重在參與吧!
可是,就仿佛一切英雄電影一樣,真正的奇跡,會在最后一刻發生。不同的伙伴,會從四面八方趕來,面對最后的強敵。比賽那天,樂仔來上學了,夢哥從廣播站逃出來了,公主和阿蠻終于沒有遲到和病假,及時在最后一刻踏上賽場。
生活委員、宗大臉、馮狗子……本班的最強陣容終于湊齊,而真正的屠龍者,也在人群中露出了兇狠的笑容。
那個人,是澤哥。
澤哥個子不高,沉默寡言,但是卻有一副極其寬闊和厚實的肩膀,那配合他并不濃密的頭發,黝黑粗糙的皮膚,讓他看上去真的像是一塊花崗巖似的結實。
拔河時,他站在本班的最前排,發令員一聲哨響,大家一起用力。澤哥身子向后一仰,驀然間仰天發出一聲長嘯:
“啊!——”
那一聲長嘯悠悠不絕,壓抑而狂暴。隨著那一聲長嘯,他堅定地向后退去,每步半只腳掌的距離,毫不停歇。對面的同學的抵抗,唯一的效果,似乎就只是阻止了他退得更快而已。
長嘯聲絕,勝負已定,澤哥一戰而成名!
“老師,你們班那個澤哥好帥啊!”給別的班上課時,有女生憧憬地跟我說。
——姑娘注意你的眼神。
學校果然是純潔的啊,姑娘看小伙,除了打籃球玩樂隊之外,原來連拔河都可以增加魅力值啊。
高一對高二的明星賽,我們班出了澤哥和“雖然瘦骨頭里頭都是肉”的公主。見慣大場面的公主昂然站在高一的隊首,毫無懼色地面對高二的半獸人們。
一聲哨響,公主拽著繩子,扎著馬步,不及反應就已經輕盈地平移過了中界線。
一連兩場,高一脆敗!連支撐一下都做不到。
“老師,他們太變態了!”公主下來看著通紅的雙手,猛哭訴。
沒關系呀,因為他們是高二呀。
因為你們正在成長,因為你們每一天都在變化,從今天到明天,從今年到明年,你們的成長,這個世界都會看在眼里。等到你們也和他們一般大,等到你們也又變大了一歲,你們的身體和精神,又會成長到什么地步呢?
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