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暉 莊稼昀(整理)
我覺得(草臺班)這個業余態度很重要,因為它不太容易被現有的體制收編;也因為這個原因,它堅持下來非常困難。還有,業余狀態下介入(現實)的困難和專業是一樣的:如果你不是工人,你怎么去表現工人?你怎么再現他們?你有什么樣的權力來表達?這是經常會提到的問題。
這個問題有一定的真實性,以我在其他領域看到的問題為例。我們知道,上世紀60年代在拉丁美洲有紀錄片運動,大量的拍攝貧窮、貧困。這個是當時左翼運動的一個部分。但是后來,左翼的運動創造社會的動態慢慢衰落了,而紀錄片卻越來越成功,這些導演在國際上都得了很多獎。因此,人們會提出一個問題,我們拍攝貧窮的倫理到底是什么?我們站在哪兒去拍攝這個貧窮?難道拍攝貧窮就是為了去得獎嗎?就是為了在你所在的領域里去得到提升嗎?這是一個倫理性的質問。
所以我說,業余的意義是一個倫理性的問題、是一個倫理性的政治,因為這關系到你怎么去表達而使得這個行動不會被收編到體制內而成為在國家層面、資本層面和你的專業領域層面的不斷提升的過程,而是成為重新轉化創造出新的文化的過程。業余的意思不是說僅僅保持業余的演出水準,恰恰相反,它是指如何保持自己的某一種自由狀態。
第二個,它介入的這個過程不僅是要去介入,而且是用業余的方式去介入。我們套用中國過去的話說,是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或者說你先到群眾中去,然后你再從群眾中來。在這個過程當中,生成出完全新的東西,也就是說超出我們通常在學院里面所討論的所謂“底層能不能說話”的問題。在西方特別是在美國,有Subaltern Studies (庶民研究/底層研究)和后殖民研究所提出的所謂底層能不能說話的問題(Can the Subaltern Speak?)。
我們可以看到,早期的底層研究的對象是農民運動和民族解放運動,后來就逐漸地變成了對后殖民性的討論。這個部分的思考是必要的,原因是運動本身政治性、政治化的過程終結了。思考這些過程的人都逐漸疏離于運動本身,所以他們不得不去追問、對自己的身份進行再追問。但是有時候這個追問導致了一個更大的問題,就是對于那個運動過程本身的創造力的完全忽視。
“我們”這里是elite (精英),“他們”那里是subaltern(庶民/賤民),你我之間沒有能夠產生這個互動。而他們也沒有看到我們過去的歷史經驗里面、比如20世紀的政治經驗里面,在農民的運動、工人的運動、社會的運動中,都有過很多“業余的”參與者。我把它統稱為業余的,是知識分子、是律師、是其他不同身份的人。在介入這個運動的過程當中,由于要和對立面進行斗爭,于是這些業余者漸漸地成為了運動本身的一部分—成為了“我們”。這個時候的“我們”,不是“你”和“我”。“我們”是新的東西、不是舊的東西。你不介入的時候,不存在這個“我們”,只有在介入過程中、在運動過程當中,才能產生出完全新的“我們”。
我覺得(“我們”)是需要超越的,至少在我自己所處的學院氛圍里,需要超越底層能不能說話的問題。當然要讓底層來說話,但是問這類問題的時候更要超越這個底層能不能說話的框架,去探討新的“我們”有沒有可能產生。這才是一個關于行動的問題。否則這個問題永遠成為學院內部循環的,看起來也是反思性的,卻沒有生產性的追問,因為你永遠把自己限定在勞動分工所給定的位置上。
我剛才說的業余性,就是這個給定位置的飄移,它讓你換一個地方,讓你變成另外一個人。你不是一個專家,也不是一個教授,不是一個學生、不是一個研究者,在那個時候你變成了另外一個的“你”、你變成“我們”當中的一個要素。同樣的在這個過程當中,有新的文化產生,所表現的對象也作為“我們”而展示出來。所以這不再是一個簡單的他們能不能說話、我們能不能再現的問題,而是關于這樣一個政治過程有沒有可能發生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