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剛
重新審視絲綢之路上的政治經濟學,對于當前的“一帶一路”建設,仍然不無啟發意義。
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號稱“一帶一路”,作為中國推進與周邊國家經濟合作的標志,如今聞名遐邇,似乎婦孺皆知。19世紀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把中國通向中亞及其以西地區的商貿通道,稱為絲綢之路。可是,我們翻讀中國歷史文獻,對于“絲綢之路”這樣的浪漫字眼,實在缺少真實感覺。因為,史書上有的只是“胡商”、“商胡”、“胡姬”、“絹馬貿易”之類的文字。
這并不完全是中國史家的疏忽,而是,絲綢之路上的商貿活動,這一端與那一端,其感覺是很不一樣的。行走在絲綢之路上的主要是西域商人。對于中國來說,它只是邊疆互市貿易的一部分。
2000多年前,張騫通西域的初衷,是奉漢武帝之命,前往聯絡軍事盟友大月氏。他順便發現存在一條西南絲綢之路,即從四川經印度到中亞的貿易通道。返回長安后,當他再次出使西域時,帶了許多使節,許多物品。這一次,他也不是去做生意的,而是去宣揚國威,作外交聯絡的。所帶商品或贈與,或交易,只是政治外交的鋪路石。此后,漢武帝招募民間探險家出使西域者,準許用官府的身份,從事民間交易。
從西漢到東漢,中國在西域地區設置都護府之類的軍政機構,成為保障絲路貿易安全的護身符。漢武帝以后,中外貿易主要表現為一種邊境貿易。有一本叫《洛陽伽藍記》的書,記載北魏時期的洛陽,“商胡客販,日奔塞下”。許多外商來華后,定居下來,行商變成了坐賈,“附化之民,萬有余家。門巷填列,青槐蔭陌,綠樹垂庭,天下難得之貨,咸悉在焉”。這些僑居商人,帶來的稀有物品,換取的是中國的絲綢,販運到西方。隋煬帝曾經在西部張掖和京都洛陽舉行盛大的商品博覽會,招徠西域客商,其政治外交目的大于經貿目的。
貞觀時期,唐太宗平東突厥、平高昌,促進了絲綢之路的貿易發展。他對來自中亞的使者(他們關心的大約正是貿易)說:“西突厥已降,商旅可行矣。”于是,“諸胡大悅”。吐魯番出土文書中,對于貿易物品的規格和價格管理,井井有條,就是適應邊境貿易的外商而訂,當地居民是不可能有如此大量需求的。唐朝在邊境地區,設置了管理商貿活動的“互市監”,安祿山和史思明最早在幽州(今北京地區)做互市牙郎,就是做這項工作的。他們通“六蕃語”,與外商談生意有優勢。邊貿開市,“各將貨物、畜產,俱赴市所。官司先與蕃人對定物價,然后交易”。邊境節度使熱衷于邊貿,是因為這是其重要的財政收入之一。而這筆收入,中央政府是把它計算在邊軍經費開支中的,即《新唐書·西域傳下》所說的“稅西域商胡以供四鎮,出北道者納賦輪臺”。
中國歷史上的邊貿,與中國周邊羈縻府州體制以及朝貢體系建設,密不可分。換言之,中國周邊這種貿易體系,乃中國同周邊國家的政治關系的一種存在形式。這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理解:一個是只有周邊政治安全之時,邊疆的絲綢貿易及其他相關貿易才能正常進行;另一個是,只有政治上有互信,中國政府才愿意與之進行此種貿易。因此,周邊的羈縻府州或者朝貢體系,不僅是保障中國政治安全的一種制度安排,也是對外發生經濟聯系的一種必要前提,是絲綢之路得以推進的必要前提。影響絲路暢達與否的關鍵因素,不是商品價格,不是商品供給與需求,而是取決于中國邊疆地域及其與西部地區的政治關系與秩序。
漢唐時代,絲路是否暢通,就看中國在西域地區的都護府以及羈縻府州的管理體制,是否能有效地運作。再往西,中古以降,則要看伊斯蘭世界之間及其與地中海周邊地區的關系,與歐洲基督教國家的關系。當蒙古人建立了橫跨歐亞大帝國的時候,絲綢之路最為暢通。不僅阿拉伯人、波斯人、猶太人活躍其間,而且歐洲人也遠道而至。馬可·波羅一家就是順著陸上絲綢之路來華,又從海上絲綢之路回國的。當帖木兒帝國控制了中亞、奧斯曼帝國控制了西亞,陸上和海上絲綢之路都發生了梗阻的時候,歐洲人就在想辦法要開展大航海了。哥倫布手中就拿著一本《馬可·波羅游記》,達伽馬真正地開通了新的歐洲通向東方的商貿通道,為絲綢之路增添了新內容。絲綢之路上的貿易的興衰起伏,是中西政治秩序的晴雨表。
傳統的海上絲綢之路,遠東地區商品運輸,從寧波或者廣州,越過馬六甲入印度洋,大多經由波斯灣或者紅海,運往歐洲和非洲北部。波斯灣一線,是自波斯灣入口處的霍爾木茲(今日巴基斯坦瓜達爾港附近)上行至巴士拉,敘利亞和土耳其商人,在此提取贏利豐厚的商品,經西亞陸路運往敘利亞或黑海的大港口,威尼斯人、熱那亞人和加泰羅尼亞(今屬西班牙)人,前來這些港口購買提貨。
取道紅海的貨物,則經由印度西南的卡利卡特(即中國古書上的古里,鄭和下西洋,每次都駐泊于此),或阿拉伯半島南端的亞丁,進入紅海,在圖爾或蘇伊士卸貨,并由陸路運往開羅。到達開羅的貨品一部分前行至北非重鎮亞歷山大,再由威尼斯、熱那亞和加泰羅尼亞商人躉去;另一部分則由北非的撒拉遜商人,從亞歷山大運往北非的各地中海港口和一些內地城市。
可見,在傳統絲綢之路經濟帶上,東頭的遠東是發貨地區,中部的近東控制在伊斯蘭教徒手里,在西端,整個歐洲的地中海貿易則主要被意大利人壟斷。面對豐厚的東方貿易利潤與東方消費品誘惑,歐洲各國真個是羨慕嫉妒恨哪!于是西班牙和葡萄牙率先揚帆,目的就是尋求一條不受意大利人控制,也避開阿拉伯人要挾的通往東方的道路,清除遠東與西歐之間絲綢之路上的所有中介掮客。
可是,西人東來,不僅沖破了中間商的盤剝與壟斷,也沖擊著中國政府在東南亞及南海地區的朝貢體系。宋元時期,由于特殊的政治生態環境,政府鼓勵海上貿易,南海地區的商貿貨船,絡繹不絕。政府設置了專門的市舶使和市舶司,管理外貿工作。在泉州、廣州這些沿海地區,都有外商居住的“蕃房”,有些管理港口貿易的職位就是阿拉伯人或者波斯人充任。也就是說,即使是海上絲路,在中國也是招徠遠人為主,主動走出去的,大約都是民間走私行為。
明朝初年,鄭和下西洋,目的并不是拓展海上貿易。但是,其官方行為鞏固了中國與南海地區的政治關系,客觀上促進了海上貿易的發展。1500年以后的變化是,歐洲人東來,明清王朝開始直接面對西方,沒有了東南亞和波斯人、阿拉伯人的中間商,中國方面反而局促不安起來。或者說,沒有政治上的互信,中國政府對于直接與陌生的歐洲人做生意,滿腹狐疑,缺乏自信。
清朝在康熙朝鞏固了對于沿海和臺灣地區的統治后,基本上把海上貿易集中在廣州一地的十三行。為什么中國政府一次次拒絕歐洲國家主動貿易行為,諸如訂條約、設使館、開商埠,就是因為歷史上中國的陸上或者海上的絲路貿易,都是中國與周邊國家政治關系的一部分,政治上的互信與經濟上的往來密不可分。盡管漢唐時代也有馬匹之類的軍事物資進口,總體上說,進口物資只是滿足上層的奢侈品需求,與內地農業經濟發展,沒有緊密的聯系。
可是,這一次,18、19世紀的中國,面對的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朝貢體系,歐洲人也沒有任何珍奇異寶,可以平衡中國在絲綢、瓷器、茶葉等對外貿易的巨額出超。于是,大量白銀涌入中國,沖擊著中國的金融秩序,朝廷財政嚴重依賴白銀進口,中國東南地區的產業分工甚至也依賴上了對外貿易。這是漢唐時期所不曾有過的。于是,當歐洲人為了平衡貿易逆差,向中國銷售毒品鴉片時,經濟貿易演變成政治和軍事沖突,已經不可避免。
鴉片戰爭到今天,已經整整175年了。世界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當我們重新審視絲綢之路上的政治經濟學,對于當前的“一帶一路”建設,仍然不無啟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