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手記:
顧適照片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張戴著白色防塵口罩的自拍。不知怎的,這讓我想起《星際爭霸》中神族( Protoss)的黑暗圣堂武士。這個比喻是頗有風險的事情,所以下面我要盡力解釋:當我閱讀顧適那情節明快、結構利落、思考深刻的作品時,仿佛能在文本背后看到一位表情沉穩、充滿耐心、善于隱藏意圖的作者,TA可以在關鍵的時空做出靈活而致命的一擊。而這正符合黑暗圣堂武士的精神。
且看顧適如何將職業、愛好和種種經歷融入故事——
王維劍(以下簡稱劍):這是你的作品第一次登上《科幻世界》雜志,也是你第一次參與我們的訪談。請簡單介紹一下自己,向大家問個好吧。
顧適(以下簡稱顧):《科幻世界》的各位朋友,大家好,我是顧適。這個筆名是“故事”的諧音,希望你們會喜歡我講的故事。
關于職業和愛好
劍:請介紹一下城市規劃師這個職業吧。你為什么會選擇這個職業?這個職業對你的科幻小說創作有怎樣的影響?
顧:城市規劃是一個比較大的概念,從宏觀的城鎮體系到微觀的小區設計都包括在內,簡而言之就是對各位生活的城市空間做出安排,確保它們安全、便利、好用,并盡可能讓它們看上去更美觀。與科幻一樣,城市規劃主要關注的時間對象是未來世界,所以在我看來,它更像是一種真實版本的“科幻”,有趣又充滿了挑戰。
作為一個城市規劃師,設計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讓別人接受你的觀點,接受你創造出的未來,因此需要不斷訓練自己的溝通水平和邏輯技巧,這其實和寫科幻小說有相似之處。事實上我們在工作討論中,經常會說一句話,叫作“怎么把一個故事說圓”,就是在研究如何將理念貫徹到設計和實施之中,并且讓政府官員和土地開發商聽懂和接受我們的想法。當然,在寫作過程中我不需要處理那么多的現實問題,可以更徹底地擁有一個完全屬于我自己的世界。但相比于城市規劃,我缺少PPT、多媒體和面對面的交流手段,同時又面對著更多樣的觀眾,因此需要更加努力地將自己的世界用清晰的方式呈現給大家。
劍:你說過自己十分喜歡旅行,并且想到南極喂企鵝。請說說旅行對你的意義。以及,你是否將旅行的見聞和經歷用在了小說里呢?
顧:旅行最大的意義,可能就在于它沒有意義。日常生活是難以撼動的,它框定了我的世界和極限。而每次對于日常生活毫無意義的旅行,則會讓我把生活作為一個客體進行反思,同時也明白平時面對的問題并不是世界上的一切。
我曾經把旅行見聞放在《時間的記憶》里,那時我剛剛去過布拉格。《萬星之旅》系列承載的更多是旅行的一種狀態,無目的的,不知所終的,充滿驚喜又充滿危險的狀態。
劍:在微博里發現你經常去聽音樂會。音樂對你來說是怎樣的存在?你還喜歡其他什么藝術形式?是否試著將這些藝術形式體現在自己的作品里?
顧:在音樂廳里沒有電影屏幕,沒有臺詞,沒有聲嘶力竭的吶喊或者哭泣歡笑的表情,但坐在那里的每一個人卻都屏氣凝神,度過最愉快的幾個小時。早在幾百年前,偉大的音樂家就可以通過純粹的聲音吸引人們全部的注意力,他們在音樂廳里僅僅用節奏和輕重緩急,就創造出戲劇性,而這種無言的旋律繞過了語言,繞過了視覺,直擊人的情緒乃至于靈魂。音樂對我來說,是一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美好。
我喜歡話劇和音樂劇,偶爾也會去看現代舞和歌劇。這些藝術形式對我肯定是有影響的,但是我一時也想不起來是否在文章中有直接的體現。我有點兒想去嘗試寫一個話劇劇本,但目前還沒有動筆。
關于科幻和寫作
劍:你是在什么時候、在什么情況下開始接觸科幻的?是什么原因促使你開始創作科幻小說的呢?
顧:最開始喜歡科幻是因為《星球大戰》這電影,我曾經自詡為鐵桿粉絲,但卻在新版的《星際迷航》上映之后很沒節操地同時喜歡上了這兩個系列的電影。而我真正開始看科幻小說甚至可能是在寫科幻小說之后的事情。最初開始寫作的原因非常簡單,就是突然有個科幻的點子冒出來,所以我就打開一個新的文檔開始寫了。只不過現在看來,那會兒的確對“科幻”知之甚少。
劍:在你看來,理想中好的科幻文學應該是什么樣子?能舉個例子么?
顧:我認為好的“科幻小說”首先應當符合好的“小說”的一切標準:情節流暢,文字準確,同時有所表達。而“科幻”則是一種打破現實壁壘的武器,它的作用是讓小說更加獨特有趣。就我個人的閱讀喜好而言,我更欣賞對人性有所思考的科幻小說,例如劉宇昆的作品。
劍:你在微博上說過寫作對你來說十分重要。請具體說說寫作對你的意義。
顧:因為不需要靠寫作養活自己,所以寫作對我來說是純粹的愛好。最初寫作是因為沒有找到自己想讀的東西——可能我想讀的那個東西并不算好,但它卻是我最想看到的,最渴望聽到的,所以只能自己來寫。有些時候我會覺得自己能聽到人物的聲音,只有把他們寫出來才其能讓靈魂回歸安寧。
劍:你是否會覺得自己在日常工作時和寫作時,分別動用了不同的思維系統?是否會有兩者彼此沖突的感覺?
顧:對我來說思維方式是相同的,但工作方式是不同的。寫作是一項孤獨的工作,你的朋友和敵人都只是你自己。而工作則需要和團隊一起處理問題,需要不斷去交流和溝通。工作和寫作之間的矛盾主要體現在精力上,在工作忙的時候會顧不上寫小說,所以最近產量特別低——這是完美的拖稿理由。
關于《嵌合體》
劍:《嵌合體》的靈感來源是什么?
顧:《嵌合體》最初的想法源于2013年底,我和一位好友去聽音樂會。她是生物學博士,那天穿了一件米色的羊絨大衣,脖子里系著絲巾,非常優雅動人。開場之前我們討論我在寫的科幻小說,然后她突然說起這個點子:你知道嗎,現在的生物技術已經可以實現奇美拉了。
我問她奇美拉是什么,然后她就告訴了我這個神話中的生物,接著是大鼠-小鼠嵌合體實驗。我立刻有了一個朦朧的人-豬嵌合體的想法。幾個月之后她把具體的文獻資料發給我,然后這個故事就有了一個雛形。
劍:這篇小說中的女主角塑造得立體生動。但是我發現了一個問題,就是她似乎沒有名字……這是什么原因呢?是因為女主角象征著人類文明中的擴張和欲望么?
顧:在最初的版本中,父親才是科學家,但當我寫到母親去求他救救孩子的時候,立刻被文字里濃濃的惡俗氣息擊潰。然后這篇文章就擱置下來。有一度我甚至覺得寫基于真實科技的科幻小說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為一切現在能夠實現的科學作為“科幻”來說都太老套了,突破倫理更是一個老到哭的梗,我必須找到一個新的切入點。直到我突然想到,那并不是“他”,而是“她”。
她沒有名字,但是她有角色。
一個拋棄孩子的母親,她背叛了母親這個角色的基本職責,所以戲劇感隨之而來。她是冷酷的,甚至是非人的。沒有名字這個設計,其實是為了將她角色化,非人化。她在不同的場景里被不同的人觀察,不同的人對她有不同的認知。她是李太太,是諾貝爾獎獲得者,是艾奇德娜,是夏娃,是復雜嵌合體,是人工智能艾德蒙,也是最終的新一代人類林可,而她自身真正的模樣則是不可知的。
無論如何,我相信她一定用了很大的精力來學習如何看起來“像”一個人類,并且會認為既然自己已經付出了這么多的努力,那么就干脆做得更好一點,變成人類理想中的完美女性。但這一切對于她來說都是外在的屬性,所以拋棄起來也毫不費力。她的轉變對她自己是毫無困難的,卻徹底擊潰了她的丈夫,并且讓伊文認為她是最邪惡的騙子。然而有趣的是,作為科學家,這個屬性幾乎是一個完美的存在:善于學習,勇于行動,同時又敢于突破既有的枷鎖——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創造出一個新世界。
劍:《嵌合體》采取了雙線結構,并分別使用了神話和《圣經》中的名詞作為標題,這是出于怎樣的考慮?
顧:雙線的誕生也是出于我希望挽救這個“老套”故事的努力——如果在近未來的時間段無法讓技術有質的突破,那么這種技術是否有可能在更遠的時間產生新的問題?在兩個故事交錯的過程中,故事中的人又發生了什么變化?這個時候,我想起《強度測試》里我的老朋友駱明和艾德蒙,并且把他們引入到破案線之中,并由此讓整個小說也變成了一個“嵌合體”。
當然,在寫作過程中,“嵌合”這兩個故事并不容易,這可能也是我寫得最慢的一篇小說,從最初構思到完成是一年半,寫作時間則斷斷續續有半年之久。用這么長的時間去寫一個中篇,除了技術上的難度之外,更多是人物設計的困難。由于我自身的能力十分有限,和女主角的屬性差距過大,所以我必須要依靠時間,讓這個人物在我心里成長,讓我自己得以靠近她,試圖理解她所想的,并去判斷她會做什么。
神話標題最初只是為了解釋CHIMERA這個雙關語,但對于結構強迫癥患者來說,后面的每個段落也必須得有一段神話名詞解釋才行。于是我回頭去挖掘相關的神話故事,發現奇美拉小朋友還有爸爸媽媽和其他怪物同類,并且對它們的一些描述幸運地可以和文章對上,就愉快地都放進去了。
當然,還有更有趣的解釋。在《嵌合體》這篇文章中,不僅僅有兩條明線,還暗藏著許多深埋其中的暗線。其中最吸引我的可能性是,“現在的人類究竟是哪個階段的嵌合體”?“現在”的人類,是十幾萬年前“嵌合體夏娃”的后人,還是一百多年后移植了“復雜嵌合體”器官的林可的后人?夏娃有沒有可能就是移植了女主角大腦的林可?駱明是不是夏娃和前一代人類雜交生的孩子?
在某一個微妙的時刻,時間的壁壘悄無聲息地被擊破了——我們的歷史,究竟有沒有發生過循環?
于是乎,這些神話和《圣經》故事,其源頭是不是就是故事里的這些人呢?
劍:故事中對于李氏夫婦的感情刻畫很傳神,在他們移植嵌合體豬的腎臟給托尼一段里尤其突出。這讓我不禁想到了《時間的記憶》——其中的感情有現實來源。本篇中的感情成分,是否動用了現實的經驗呢?
顧: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曾經失戀或者被拒絕的人,都曾經很努力地去研究對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反正我這么干過。
所以音樂家伊文·李在毫無先兆被甩了之后,我認為他的內心會是十分崩潰的,并且一時半會兒都緩不過來。但兩人之間感情的“現實經驗”也就到此為止了。倒是李太太懷孕的那段,是源于我的一位好友在懷孕中途的哭訴——“我覺得我已經被這個怪物寄生了!”
好消息是,現在她已經生了寶寶,并且一天到晚圍著寶寶轉,用當年高考683分的腦子強行克制住自己天天在朋友圈里曬娃的沖動,她說:“我現在已經不覺得自己被寄生了,我只要看到這個小家伙就好開心啊!”
劍:《嵌合體》中的伊文·李是一位音樂家,他的創作吸引了妻子,感染了兒子,也使嵌合體豬展現出更多的人性。這可以算是把音樂融入作品中的實例。你為什么要把伊文設定為音樂家?
顧:李夫婦從本質上來說,幾乎是兩個不同的物種。女主角是一個純粹理性的人,她甚至會用理性的方式去量化感性,從而假裝自己和別人是一樣的生物。而伊文則是一個純粹感性的人,音樂事實上是強化了伊文感性的屬性。他的音樂是他情緒的釋放,是藝術,是美,也是愛。所以當女主角聽到他的音樂并且發現自己被感動的時候,她其實是非常不理解的。她無法用數理去量化伊文的音樂,她也無法明白自己究竟為什么會被音樂所打動,但是她可以去研究他,去研究他的音樂。當然最終她失敗了。平庸的藝術作品是可以量化的,但最終打動人靠這種東西是不行的。伊文的音樂,和她對兒子托尼的關注,應該是她窮盡一生都不能理解的兩種動人的事物吧。
劍:最后,對初學科幻寫作的作者,你有什么建議?
顧:上大學的時候,老師教給我們的第一課,叫作“眼高手低”,意思是在做設計的時候,哪怕你自己手頭的能力很有限,但還是要保持高水準的審美。我相信這一點在寫作之中是同樣適用的,一個作者的審美水準就是TA能夠達到的寫作極限。幸運的是,在這個行當之中我們有太多太多功成名就的前輩,他們是我們前進的方向和道標。
對于具體的創作,我的研究生導師曾告訴我,城市規劃這個行業里很容易找到宏大命題,但“以小見大”可能會是一個更容易掌控的切入點。科幻同樣永遠都不會缺乏宏大命題,但對于容量有限的短篇和中篇,有時候只需要抓住一個事件、一個人物,就可以讓整個故事都變得有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