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雷斯尼克
2131年1月
人曾經是有翅膀的。
獨自坐在基里尼亞加山頂金色寶座上的恩迦賦予人類飛行的本領,這樣他們便可夠到樹木最高枝上的多汁果實。但有一個人,吉庫尤的一個兒子,也是第一個人類,他看到老鷹和禿鷲在高空乘風翱翔,便伸展翅膀,加入它們。他盤旋得愈來愈高,很快便遠遠凌駕于所有飛行生物之上。
這時,恩迦突然伸手抓住了吉庫尤之子。
“我做了什么,你要抓我?”吉庫尤之子問道。
“我住在基里尼亞加山山頂,因為它是世界之巔。”恩迦答道,“沒有哪個人的頭可以高過我的。”
于是,恩迦除去了吉庫尤之子的翅膀,也除去了所有人類的翅膀,這樣再也不會有人飛得比恩迦高了。
所以,吉庫尤的子孫后代看著鳥兒時,都會帶著一絲失落和嫉妒,他們再也無法吃到樹木最高枝上的多汁果實了。
我們這個世界按照恩迦居住的圣山命名為基里尼亞加,這里有很多鳥兒。我們獲得烏托邦議會的許可證之后,離開了肯尼亞,因為它對基庫尤部落的真正成員已不再具有任何意義,那時我們也將鳥兒和其他動物一起帶來了。我們的新世界是鸛和禿鷲、鴕鳥和魚鷹、織巢鳥和蒼鷺,以及其他許多種鳥兒的家園。就連我,蒙杜木古,看到它們斑斕的色彩也會感到喜悅,聽到它們悅耳的歌喉也會感到平靜。有很多個下午,我坐在自己的博瑪前,背靠著一棵古老的刺槐樹。鳥兒們到蜿蜒穿過我們村子的小河里來喝水,我便欣賞它們的繽紛五彩,聆聽它們的優(yōu)美啼鳴。
就是在這樣一個下午,一個還沒到割禮年紀的小女孩卡瑪莉,沿著將我的博瑪與村子分開的漫長的崎嶇小路走來,手里拿著一個灰色的小東西。
“占波,柯里巴。”她向我問好。
“占波,卡瑪莉。”我回答道,“你給我?guī)裁磥砹耍⒆樱俊?/p>
“這個,”她說著,遞過一只小侏隼,它虛弱地掙扎著,想要逃離她的手掌,“我在我家的沙姆巴里發(fā)現(xiàn)的。它飛不起來了。”
“看起來它的羽毛已經長全了。”我說道,站了起來。這時,我看到它有一只翅膀扭曲著。“啊!”我說,“它摔斷了翅膀。”
“你能治好它嗎,蒙杜木古?”卡瑪莉問道。
她幫我按住小侏隼的頭,我簡單檢查了一下翅膀,然后我退后幾步。
“我可以治好它,卡瑪莉,”我說,“但我不能讓它重新飛起來。翅膀會痊愈,但永遠不會強壯到足以支撐它的體重的程度。我想我們應該殺掉它。”
“不要!”她叫道,一把將侏隼抱回懷里,“你治好它,我會照顧它的!”
我盯著小鳥看了一會兒,搖了搖頭,“它不會想繼續(xù)活下去的。”我最后說道。
“為什么?”
“因為它曾經乘著溫暖的風,飛得很高。”
“我不明白。”卡瑪莉皺著眉頭說。
“一旦鳥兒觸碰過天空,”我解釋道,“它就再也不會滿足于在地面消磨時光了。”
“我會讓它滿足的。”她堅決地說,“你來治好它,我來照顧它,它就會活下去。”
“我可以治好它,你也可以照顧它,”我說,“但是,”我補充道,“它不會活下去的。”
“你要開什么價碼,柯里巴?”她問道,突然變得像在談生意。
“我不收小孩的錢。”我說,“我明天去見你父親,他會把報酬付給我的。”
她頑固地搖搖頭,“這是我的鳥,我來付。”
“好吧。”我很欣賞她的精神,因為大部分孩子——以及所有成年人——都很怕他們的蒙杜木古,從來不會公開講反對他的話。“那你每天早晨和下午都要來打掃我的博瑪,為期一個月。你要鋪好我睡覺的毯子,給我的水瓢打滿水,保證我的火堆有足夠的柴火。”
“很公平。”她考慮了一會兒之后說道,隨即又補上一句,“如果鳥兒在一個月結束之前死了呢?”
“那你就會明白,一個蒙杜木古比一個基庫尤小女孩懂得要多。”我說。
她咬住牙。“它不會死的。”她頓了一下,“你現(xiàn)在能治療它的翅膀嗎?”
“可以。”
“我來幫你。”
我搖搖頭,“你得給它做個籠子,它的翅膀要是太早活動,就會再次折斷,那樣我就必須殺掉它了。”
她把小鳥遞給我。“我這就回來。”她做了保證,然后便朝她的沙姆巴跑去。
我把侏隼拿進小屋。它太虛弱,沒怎么掙扎便被我綁住了喙。然后,我便開始慢慢用夾板把翅膀固定在它的體側,確保翅膀無法動彈。我正骨的時候,它痛得叫了起來,剩下的時間它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十分鐘不到治療便結束了。
卡瑪莉在一個小時之后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個小木籠子。
“這個夠大嗎,柯里巴?”她問道。
我拿起籠子察看了一下。
“有點太大了。”我答道,“得讓它在痊愈之前無法活動翅膀。”
“它不會活動翅膀的。”她保證道,“我會整天看著它,每天都看著。”
“你會整天看著它,每天都看著?”我覺得很有趣,重復了一遍她的話。
“是的。”
“那誰來打掃我的小屋和我的博瑪,誰來給我的水瓢添水?”
“我來的時候會帶著籠子。”她答道。
“籠子里有鳥的話會重很多。”我說。
“等我長大了,我要背重得多的東西,因為我得給我丈夫的沙姆巴種地撿柴,”她說,“這是很好的鍛煉。”她頓了一下,“你笑什么呀,柯里巴?”
“我不習慣聽還沒受割禮的小孩說教。”我微笑著答道。
“我不是在說教。”她嚴肅地說,“我是在解釋!”
我伸手遮擋著午后刺眼的陽光。
“你不怕我嗎,小卡瑪莉?”我問道。
“為什么要怕?”
“因為我是蒙杜木古。”
“那只說明你比其他人聰明。”她聳聳肩答道。她把一塊石頭丟向正在靠近籠子的一只雞,雞嚇跑了,惱火地尖聲叫著。“有一天我也會和你一樣聰明的。”
“哦?”
她滿懷信心地點點頭,“我數(shù)數(shù)已經比我父親厲害了,而且我能記住很多東西。”
“什么樣的東西?”我問道。一陣熱風在我們周圍吹起一陣塵土,我微微偏了偏頭。
“你還記得雨季前,你給村里孩子們講的蜂鳥的故事嗎?”
我點點頭。
“我能把這個故事背一遍。”她說。
“你的意思是你能記住這個故事?”
她使勁搖搖頭,“我能把你說過的每個字都背下來。”
我盤腿坐下來。“背給我聽聽。”我說道,望向遠方,瞥到兩個小伙子正在照料畜群。
她弓起背,做出一副又老又駝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我自己一樣,然后模仿著我的嗓音和手勢,開始講故事。
“有一只褐色的小蜂鳥,”她說道,“樣子像麻雀,而且也和麻雀一樣友好。它會來到你的博瑪,召喚你,你一靠近,它便會飛上天,指引你前往蜂巢,然后在一旁等待著你拾草生火,用煙把蜜蜂熏出來。但你必須——”她強調著這個詞,就和我講的時候一樣,“給它留點蜂蜜。如果你把所有蜂蜜都拿走,下次它就會把你引向菲西,也就是鬣狗的利爪,或者帶你到干旱的沙漠里去,那樣你就會渴死。”故事講完了,她站起身,朝我微笑著,“你看吧?”她自豪地說。
“我看到了。”我說著,揮走落在我臉上的一只大蒼蠅。
“我講得對嗎?”她問道。
“講得對。”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也許等你死了,我就會成為蒙杜木古。”
“我看起來那么像快要死的人嗎?”我問道。
“呃,”她說,“你很老了,又駝背,還有皺紋,睡得也很多。不過你不馬上死的話,我也會很高興的。”
“我會盡量讓你也很高興。”我諷刺地說,“現(xiàn)在帶著你的侏隼回家吧。”
我正要告訴她怎么照顧侏隼,她卻先開口了:
“它今天肯定不想吃東西。從明天開始,我會給它喂大個的昆蟲,還有每天至少一只蜥蜴,還要保證它一直有水喝。”
“你很細心,卡瑪莉。”
她又對我微笑了,隨后朝她的博瑪跑過去。
第二天清晨,卡瑪莉回來了,隨身帶著籠子。她把籠子放在陰涼處,然后拿一個碗從我的水瓢里盛了些水,把它放在籠子里。
“你的鳥今天早上怎么樣?”我坐在火邊問道。雖然烏托邦議會的行星工程師讓基里尼亞加的氣候和肯尼亞差不多,但清晨的空氣還未被陽光曬暖。
卡瑪莉皺起眉頭,“它還沒吃過東西。”
“等到足夠餓的時候,它就會吃的。”我說著,把毯子又往肩頭拽了拽,“它更習慣從天空猛撲獵物。”
“不過它喝水了。”她說。
“這是個好兆頭。”
“你不能施個咒語,讓它一下子痊愈嗎?”
“代價太高了。”我說道,我已經預料到了她的問題,“這樣更好。”
“有多高?”
“太高了。”我重復道,想要結束這個話題,“現(xiàn)在,你不是有活要干嗎?”
“是的,柯里巴。”
隨后,她開始為我撿柴火,去河邊打水。她又走進我的小屋,把它打掃干凈,鋪平我睡覺用的毯子。過了一會兒她出來了,手里拿著一本書。
“這是什么,柯里巴?”她問道。
“誰告訴你可以動蒙杜木古的東西的?”我嚴厲地問道。
“不動它們我怎么打掃整理呢?”她毫無畏懼地答道,“這是什么?”
“是書。”
“書是什么,柯里巴?”
“這不是你應該知道的東西,”我說,“把它放回去。”
“你想知道我覺得它是什么嗎?”她問道。
“告訴我。”我說道,很好奇她會怎樣回答。
“你擲骨頭求雨的時候不是要在地上畫符嗎?我認為書里有各種符。”
“你是個非常聰明的小姑娘,卡瑪莉。”
“我告訴過你了。”她說著,很不高興我沒把她的說法當成不證自明的事實。她又打量了一會兒書,然后把它舉起來,“這些符是什么意思?”
“各種不同的意思。”我說。
“什么意思?”
“基庫尤人沒必要知道。”
“可是你知道。”
“我是蒙杜木古。”
“基里尼亞加還有其他人懂這些符嗎?”
“你們的酋長柯因納格,還有另外兩個酋長,他們也能看懂。”我答道,現(xiàn)在開始覺得她真不應該把我卷入這場對話,我猜到它會如何發(fā)展了。
“可你們都是老頭兒了。”她說,“你應該教我,這樣等你們死了還有人能看懂這些符。”
“這些符不重要。”我說,“它們是歐洲人創(chuàng)制的。歐洲人到肯尼亞之前,基庫尤人并不需要書。基里尼亞加是我們自己的世界,我們在這里也不需要書。柯因納格和其他酋長死后,一切就會回到很久以前的樣子。”
“那么它們是邪惡的符嗎?”她問道。
“不,”我說,“它們并不邪惡。它們只是對基庫尤人沒有意義。它們是白人的符。”
她把書遞給我,“你能給我念念其中一個符嗎?”
“為什么?”
“我很想知道白人創(chuàng)造了什么樣的符。”
我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努力下定決心。最后我點頭同意了。
“就這一個。”我說,“下不為例。”
“就這一個。”她表示同意。
我把書翻開,這是一部伊麗莎白時代詩歌的斯瓦西里語譯本。我隨便選了一首詩,念給她聽:
來和我住在一起,做我的愛人,
我們將一起體驗
山谷、樹林、丘陵、田野、
森林或是高山的一切美好。
我們會坐在巖石上,
看牧羊人放牧,
坐在小溪邊,
聆聽鳥兒婉轉的情歌。
我會為你用玫瑰鋪床,
還有數(shù)以千計的芬芳花朵,
一頂花帽,和一條長裙,
繡滿桃金娘的葉子。
還用稻草和常春藤花蕾鋪床,
珊瑚作扣,琥珀為釘,
如果這些美好打動了你,
那么來和我住在一起,做我的愛人。
卡瑪莉皺起眉頭,“我不明白。”
“我告訴過你你不會明白的。”我說,“去把書收起來,把我的小屋打掃完。除了這里的活兒,你還要在你父親的沙姆巴干活。”
她點點頭,回到了我的小屋里,可幾分鐘后便又興奮地沖了出來。
“它是個故事!”她叫道。
“什么?”
“你讀的那個符!里面有很多詞我不懂,但它講的是一個戰(zhàn)士向一個姑娘求婚的故事!”她頓了一下,“你能講得更好,柯里巴。這些符甚至都沒提到菲西,也就是鬣狗,還有曼巴,也就是鱷魚,它住在河邊,會吃掉這個戰(zhàn)士和他妻子。不過它仍然是個故事!我本來以為會是蒙杜木古用的符咒。”
“你很聰明嘛,能知道這是個故事。”我說。
“再給我念一個吧!”她滿懷熱情地說。
我搖搖頭,“你不記得咱們剛才說好的了?就這一個,下不為例。”
她低下頭沉思著,然后燦爛地抬起頭,“那,教我怎么讀這些符吧。”
“這是違反基庫尤人的法律的。”我說,“女人不可以認字。”
“為什么?”
“女人的責任是種地、搗米、生活、織布,給她的丈夫生孩子。”我答道。
“但我不是女人。”她說,“我只是個小姑娘。”
“但你將會成為一個女人。”我說,“女人不能認字。”
“你現(xiàn)在教我,等我長成女人的時候就會忘記怎么認字了。”
“老鷹會忘記怎么飛翔嗎?鬣狗會忘記怎么殺戮嗎?”
“這不公平。”
“是不公平。”我說,“但這是正確的。”
“我不明白。”
“那我來給你解釋。”我說,“坐下,卡瑪莉。”
她在地上坐下來,和我面對面,向前傾著身子,專注地聽我說。
“很多年前,”我開口說道,“基庫尤人住在基里尼亞加山的影子里,山頂則住著恩迦。”
“我知道,”她說,“后來歐洲人來了,開始建立他們的城市。”
“你打斷我了。”我說。
“對不起,柯里巴。”她說,“但我已經聽過這個故事了。”
“你沒有聽過完整版本。”我答道,“在歐洲人到來之前,我們與土地和諧共存。我們照料牲口,耕種土地,有人因為衰老、疾病或與馬賽人、瓦坎巴人和南迪人的戰(zhàn)爭死去,我們正好有足夠數(shù)目的兒童來補充。我們的生活很簡單,但也很充實。”
“后來歐洲人來了!”她說。
“后來歐洲人來了,”我表示同意,“他們帶來了新的生活方式。”
“邪惡的方式。”
我搖搖頭,“它們對于歐洲人來說并不邪惡。”我回答道,“我知道,是因為我在歐洲人的學校學習過。但它們對于基庫尤人、馬賽人、瓦坎巴人、恩布人、基西人和所有其他部族并不是好的生活方式。我們見到了他們穿的衣服、他們建的房子、他們用的機器,我們就想和歐洲人一樣。但我們不是歐洲人,他們的生活方式也不是我們的生活方式,他們也不為我們干活。我們的城市人滿為患、污染嚴重,我們的土地變得貧瘠,我們的動物死了,水變得有毒了,最后,烏托邦議會同意讓我們搬到基里尼亞加這個世界來,我們便離開了肯尼亞,按照古老的方式生活,這是對基庫尤人有利的方式。”我頓了一下,“很久以前,基庫尤人沒有書面文字,也不知道怎么認字,既然我們要在基里尼亞加建立一個基庫尤人的世界,那我們的人民就不應該學習認字或寫字。”
“但不會認字有什么好處呢?”她問道,“我們在歐洲人到來之前不認字,并不等于認字就是壞事啊。”
“認字就會讓你意識到還有其他的思考和生活方式,然后你就會對基里尼亞加的生活感到不滿。”
“可是你認字,你并沒有不滿意。”
“我是蒙杜木古。”我說,“我的智慧足以讓我知道,我讀到的東西都是謊言。”
“但謊言并不總是壞事。”她堅持道,“你一直在講述謊言。”
“蒙杜木古不會對他的人民撒謊。”我嚴厲地答道。
“你管它們叫故事,比如獅子和野兔的故事,或者彩虹起源的故事,但它們都是謊言。”
“它們是寓言。”我說。
“寓言是什么?”
“故事的一種。”
“是真實的故事嗎?”
“在某種意義上是。”
“如果它在某種意義上是真實的,那在某種意義上也是謊言,不是嗎?”她答道,還沒等我回答便又說了下去,“如果我可以聽謊言,為什么不能讀謊言呢?”
“我已經給你解釋過了。”
“這不公平。”她重復道。
“是不公平,”我表示同意,“但這是正確的。從長遠來看,這是為了基庫尤人好。”
“我還是不明白這有什么好。”她抱怨道。
“因為我們是僅剩的基庫尤人。基庫尤人曾經想變成別的樣子,但我們并沒有變成住在城市的基庫尤人,或者壞的基庫尤人,或者不快樂的基庫尤人,而是一個全新的部族,叫作肯尼亞人。我們到基里尼亞加來是為了保存從前的生活方式——如果女人開始認字,有些人就感到不滿,她們就會離開,有一天基庫尤人就會不復存在。”
“但我并不想離開基里尼亞加!”她抗議道,“我想受割禮,給我的丈夫生很多孩子,給他的沙姆巴種地,有一天由我的孫輩來照顧我。”
“這就是你應該有的想法。”
“但我也想讀有關其他世界和其他年代的故事。”
我搖搖頭,“不行。”
“但是——”
“我今天不想再聽你說這件事了。”我說,“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你還沒干完這里的活兒,你還要在你父親的沙姆巴干活,而且下午還要回來干活。”
她沒再說一個字,站起身去干活了。干完之后,她拿起籠子回她自己的博瑪去了。
我看著她離開,然后回到自己的小屋,打開電腦,要求維護部對軌道進行調整,因為天氣很熱,已經有將近一個月沒下過雨了。他們表示同意,過了一會兒,我沿著長長的曲折小路來到村子中心。我慢慢坐下來,把裝在袋子里的骨頭和符咒在面前攤開,召喚恩迦下一場中雨,讓基里尼亞加涼快下來,維護部已經同意下午晚些時候提供降雨了。
隨后孩子們圍在我身邊,每次我從山上的博瑪來到村子里時,他們都會這樣。
“占波,柯里巴!”他們喊道。
“占波,我勇敢的小戰(zhàn)士們。”我答道,依舊坐在地上。
“你今天上午為什么到村子里來,柯里巴?”男孩中最勇敢的恩德米問道。
“我來請恩迦用他同情的淚水澆灌我們的農田。”我說,“因為這個月都沒下過雨,莊稼口渴了。”
“既然你和恩迦講完了,能給我們講個故事嗎?”恩德米問道。
我抬頭看看太陽,估算了一下時間。
“我的時間只夠講一個故事的。”我答道,“然后我得穿過農田,給稻草人施新的符咒,讓它們繼續(xù)保護你們的莊稼。”
“你要給我們講什么故事,柯里巴?”另一個男孩問道。
我四下看看,看到卡瑪莉和女孩們站在一起。
“給你們講個豹子和伯勞鳥的故事吧。”我說。
“我還沒聽過這個故事。”恩德米說。
“難道我已經老到沒有新故事可講了嗎?”我問道,他低下了頭。等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我便開口講了起來:
“從前有一只非常聰明的小伯勞鳥,因為它很聰明,所以它總是向它的父親提問題。
“‘我們?yōu)槭裁匆岳ハx?’有一天它問道。
“‘因為我們是伯勞鳥,伯勞鳥就應該吃昆蟲。’它父親答道。
“‘但我們也是鳥。’小伯勞鳥說,‘老鷹之類的鳥不是吃魚嗎?’
“‘恩迦并不想讓伯勞鳥吃魚。’它父親說,‘就算你足夠強壯,能捉到魚,殺死它,吃魚也會讓你生病的。’
“‘你吃過魚嗎?’小伯勞鳥問道。
“‘沒有。’它父親答道。
“‘那你怎么知道?’小伯勞鳥問道。于是那天下午它飛到河上,找到一條小魚。它把魚捉住,吃了下去,然后病了整整一個星期。
“‘現(xiàn)在你學到教訓了嗎?’小伯勞鳥康復之后,它父親問道。
“‘我知道了不能吃魚。’伯勞鳥答道,‘但我又有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它父親問。
“‘為什么伯勞鳥是鳥兒中最膽小的?’小伯勞鳥問道,“‘只要獅子或豹子一出現(xiàn),我們就飛到最高的枝頭去等它們走掉。’
“‘如果可能,獅子和豹子就會吃掉我們,’它父親說,‘所以我們必須躲開它們。’
“‘可是它們不吃鴕鳥,鴕鳥也是鳥啊。’聰明的小伯勞鳥說,‘如果它們攻擊鴕鳥,鴕鳥就會踢死它們。’
“‘你不是鴕鳥,’它父親說道,厭倦了回答它的問題。
“‘但我是鳥,鴕鳥也是鳥,我也要學會像鴕鳥一樣踢走敵人。’小伯勞鳥說道。接下來一周,它一直在練習踢開擋路的昆蟲和樹枝。
“有一天,它遇到了楚伊,也就是豹子。豹子靠近時,聰明的小伯勞鳥沒有飛向最高的枝頭,而是勇敢地站住不動。
“‘你很勇敢,竟然敢這樣直面我。’豹子說。
“‘我是一只很聰明的鳥,我不怕你,’小伯勞鳥說,‘我練習了像鴕鳥一樣踢,如果你再靠近,我就會踢死你。’
“‘我是一只老豹子,已經不能再捕獵了。’豹子說,‘我快要死了。過來踢我,讓我結束痛苦吧。’
“小伯勞鳥走上前,照著豹子的臉踢過去。豹子只是笑著張開嘴,一口吞下了聰明的小伯勞鳥。
“‘真是一只傻鳥,’豹子笑道,‘竟然想要假裝是別的動物!如果它和其他伯勞鳥一樣飛走,我今天就得挨餓了——但想要成為它永遠無法成為的東西,那它就只能用來給我填肚子。我覺得它也沒那么聰明嘛。’”
我停下來,徑直看向卡瑪莉。
“故事講完了嗎?”另一個小姑娘問。
“講完了。”我說。
“為什么伯勞鳥認為它能成為鴕鳥?”一個小一些的男孩問道。
“卡瑪莉大概可以告訴你為什么。”我說。
所有孩子都看向卡瑪莉,她想了一會兒,然后給出了回答:
“想要成為鴕鳥,和想要知道鴕鳥懂些什么,這是兩回事。”她說著,徑直看著我,“小伯勞鳥想學東西并沒有錯。錯在它以為自己能成為鴕鳥。”
有那么一會兒,孩子們都在琢磨思考她的回答,四下里一片寂靜。
“是這樣嗎,柯里巴?”最后恩德米問道。
“不。”我說,“因為伯勞鳥一旦知道鴕鳥懂得什么,它就會忘記自己是伯勞鳥。你們必須永遠記住自己是誰,但懂得太多東西就會讓你們忘記這一點。”
“你能再給我們講個故事嗎?”一個小姑娘問道。
“今天上午不行。”我說著,站起身,“不過,等我今晚來村里喝彭貝看跳舞的時候,可能我會給你們講公象和聰明的基庫尤小男孩的故事。好了,”我補充道,“你們難道沒有活兒要干嗎?”
孩子們四散開,回到自己的沙姆巴和牧場去了,我在西博基的小屋停了一下,把治關節(jié)炎的油膏給他。每次下雨前,他都會犯關節(jié)炎。我還去看了柯因納格,和他一起喝了彭貝,和長老會討論了村里的事務。最后我回到自己的博瑪,每天最熱的時候我都會睡個午覺,而且還要等幾個小時才會下雨。
我回去的時候,卡瑪莉也在那里。她已經撿過柴火打過水了,我進博瑪?shù)臅r候,她正在給我的山羊喂飼料。
“你的鳥兒今天下午怎么樣?”我問道,看了看小侏隼,它的籠子被小心地安放在我小屋的陰涼中。
“它喝水了,但還是不吃東西,”她用擔憂的語氣說,“它一直盯著天空看。”
“它有比吃飯重要得多的事情。”我說。
“活兒干完了,”她說,“我能回家了嗎,柯里巴?”
我點點頭,在小屋里收拾著毯子。她離開了。
接下來一周,她每天早上和下午都過來干活。第八天,她眼里含著淚對我說,侏隼死了。
“我跟你說過是這樣的。”我溫和地說,“一旦鳥兒乘風翱翔過,它就無法再生活在地面上了。”
“如果不能再飛了,所有的鳥兒都會死嗎?”她問道。
“大部分都會。”我說,“有一些鳥兒會喜歡安全的籠子,但大部分都會因為心碎而死,因為它們無法忍受失去飛翔的本領。”
“如果籠子不能讓鳥兒感覺好一點,那我們?yōu)槭裁匆龌\子呢?”
“因為籠子會讓我們感覺好一點。”我答道。
她想了一會兒,說:“雖然鳥兒死了,但我會信守諾言,給你打掃屋子和博瑪,給你打水撿柴。”
我點點頭,“這是咱們原本達成的協(xié)議。”我說。
她的確信守諾言,接下來三周每天都會過來兩次。第二十九天,她干完早上的活兒之后回到她家的沙姆巴去了,她父親恩喬羅沿著小路來到了我的博瑪。
“占波,柯里巴。”他向我問好,面露憂慮。
“占波,恩喬羅。”我沒有起身,“你為什么到我的博瑪來?”
“我是個窮人,柯里巴。”他說著,在我旁邊蹲下來,“我只有一個老婆,她沒有生兒子,只有兩個女兒。我的沙姆巴比村子里大部分男人的都小,這一年來,鬣狗已經殺了我家三頭母牛了。”
我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于是看著他,等他繼續(xù)說下去。
“雖然我很窮,”他繼續(xù)說道,“想到等我老了,至少能拿到兩個女兒的彩禮,就感到一絲安慰。”他停了一下,“我從來沒做過什么壞事,柯里巴。這算是我應得的吧。”
“我沒有反對過這一點。”我答道。
“那你為什么要訓練卡瑪莉當蒙杜木古?”他問道,“大家都知道,蒙杜木古不能結婚。”
“卡瑪莉對你說她要當蒙杜木古?”我問道。
他搖搖頭,“不。自從她開始來打掃你的博瑪之后,她就再也不和她媽或我說話了。”
“你弄錯了。”我說,“女人不能當蒙杜木古。你為什么會覺得我在訓練她?”
他把手伸進基科伊的褶子里,掏出一張角馬皮。上面用炭筆寫著:
我是卡瑪莉
我十二歲
我是女孩
“你看這些字。”他責備地說,“女人不會寫字。只有蒙杜木古和柯因納格這樣的酋長會寫字。”
“把這事兒交給我吧,恩喬羅。”我說道,把角馬皮拿了過來,“讓卡瑪莉到我的博瑪來。”
“我的沙姆巴需要她干活,她下午之前都沒空。”
“現(xiàn)在。”我說。
他嘆了口氣,點點頭,“我會叫她過來的,柯里巴。”他停了一下,“你確定她不會成為蒙杜木古?”
“我向你保證。”我說著,在手上吐了口唾沫以表誠意。
他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回他的博瑪去了。沒過一會兒,卡瑪莉沿著小路走來了。
“占波,柯里巴。”她說。
“占波,卡瑪莉。”我答道,“我對你很不滿意。”
“我今天早上沒撿夠柴火嗎?”
“撿夠了。”
“水瓢里沒有盛滿水嗎?”
“盛滿了。”
“那我做錯了什么?”她邊問邊漫不經心地推開一只靠近她的山羊。
“你沒有遵守答應我的事。”
“我遵守了。”她說,“雖然侏隼已經死了,但我每天早上和下午都來了。”
“你答應我不再看書的。”我說。
“自從你不讓我看之后,我沒再看過書。”
“那你解釋一下這個。”我說著,舉起她寫過字的那張角馬皮。
“沒什么可解釋的。”她聳聳肩,“是我寫的。”
“你要是沒再看過書,那你是怎么學會寫字的?”我問道。
“我是跟你的魔法盒子學的。”她說,“你沒說過不讓我看魔法盒子。”
“我的魔法盒子?”我說著,皺起眉頭。
“那個會發(fā)出嗡嗡聲、有很多顏色的盒子。”
“你是說我的電腦?”我驚訝地問。
“你的魔法盒子。”她重復道。
“它教你認字和寫字了?”
“我自己教的自己——不過只有一點點。”她不高興地說,“我就像是你故事里那只小伯勞鳥——我沒有自己以為的那么聰明。認字和寫字很難。”
“我告訴過你不許學認字。”我說著,忍住了沒有夸獎她,因為她顯然違反了法律。
卡瑪莉搖搖頭。
“你告訴我不許再看你的書。”她頑固地答道。
“我跟你說過了,女人不可以認字。”我說,“你沒聽我的話。那么你就必須受到懲罰。”我想了一下,“你要在這里再干三個月的活兒,還要給我兩只野兔和兩只野鼠,必須是你自己捉的。明白了嗎?”
“明白了。”
“現(xiàn)在跟我進屋,還有件事你得明白。”
她跟著我進了屋。
“電腦,”我說道,“啟動。”
“已啟動。”電腦的機械聲音說道。
“電腦,掃描小屋,告訴我屋子里除了我還有誰。”
電腦感應器的鏡頭亮了一下。
“屋子里除了你還有一個小女孩,卡瑪莉·瓦·恩喬羅。”電腦答道。
“如果再見到她,你能認出她來嗎?”
“可以。”
“以下是一個高優(yōu)先級指令,”我說,“你不準再以語音或任何已知語言與卡瑪莉·瓦·恩喬羅對話。”
“明白,已存檔。”電腦說道。
“關機。”我轉向卡瑪莉,“你明白我剛才做了什么嗎,卡瑪莉?”
“是的。”她說,“這不公平。我沒有不聽你的話。”
“女人不可以認字,這是法律。”我說,“你違反了這條法律。不準再違反它了。現(xiàn)在回你的沙姆巴去吧。”
她走了,高昂著頭,后背挺得直直的,一副不服氣的樣子。我去忙自己的事了,教年輕小伙子如何為即將到來的割禮儀式裝飾身體,為老西博基施一個防御咒(他在自己的沙姆巴里發(fā)現(xiàn)了鬣狗糞,這是薩胡,也就是詛咒的確切跡象之一),讓維護部再對軌道進行一次微調,好讓西部平原的天氣涼爽一點。
我回到自己的小屋準備午睡時,卡瑪莉已經來過又走了,一切都井井有條。
接下來的兩個月,村子里的生活平靜如常。莊稼已經收了,老柯因納格又娶了個妻子,我們跳舞喝酒,慶祝了兩天,短暫的降雨如期來臨,村子里新添了三個孩子。就連抱怨我們把老弱人口丟給鬣狗的烏托邦議會也沒來打擾我們。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窩鬣狗,殺掉了三只幼崽,等鬣狗母親回來時把它也殺了。每次滿月時我都殺一頭母牛——不是一只山羊,而是一頭又大又肥的母牛——以此感謝恩迦的慷慨,為基里尼亞加帶來了富饒繁榮。
在此期間,我很少見到卡瑪莉。她早上來的時候,我在村子里用骨頭占卜天氣;下午來的時候,我在用符咒給人治病,和長老們商討大事——但我總是知道她來過了,因為我的小屋和博瑪整潔無瑕,水和柴火也源源不斷。
在第二次滿月之后的那天下午,我向柯因納格建議了怎么解決土地爭端,然后回到自己的博瑪。一進小屋我便發(fā)現(xiàn)電腦屏幕亮著,上面滿是奇怪的符號。我在英國和美國學習的時候學會了英語、法語和西班牙語,而且我當然也會基庫尤語和斯瓦西里語,但這些符號并不來自任何一種已知語言,盡管里面也有數(shù)字、字母和標點,但也不是數(shù)學公式。
“電腦,我記得我今天早上把你關掉了。”我皺著眉頭說,“為什么你的屏幕是開著的?”
“卡瑪莉把我打開了。”
“她走的時候忘記把你關掉了?”
“是的。”
“我想也是。”我陰郁地說,“她每天都打開你嗎?”
“是的。”
“我不是給過你一條高優(yōu)先級指令,讓你不要用任何已知語言和她對話嗎?”我迷惑地問。
“是的,柯里巴。”
“那你能解釋一下,為什么你違反了我的指令嗎?”
“我沒有違反你的指令,柯里巴。”電腦說,“我的程序讓我無法違反高優(yōu)先級指令。”
“那我在你的屏幕上看到的是什么?”
“這是卡瑪莉的語言。”電腦答道,“它不符合我記憶庫中的一千七百三十二種語言和方言,因此并不在你的指令范圍內。”
“是你創(chuàng)造了這種語言嗎?”
“不,柯里巴。是卡瑪莉創(chuàng)造了這種語言。”
“你是否給她提供了任何幫助?”
“不,柯里巴。我沒有。”
“它是一種正確的語言嗎?”我問道,“你能理解它嗎?”
“是的,我能理解它。”
“如果她用卡瑪莉語向你提問,你能回答嗎?”
“是的,如果問題足夠簡單就可以。它是一種很局限的語言。”
“如果你的回答要求你將答案從某種已知語言譯為卡瑪莉語,這樣做是否違反我的指令?”
“不,柯里巴。不違反。”
“你是否已經回答過卡瑪莉向你提出的問題?”
“是的,柯里巴。”電腦答道。
“明白了。”我說,“待機,等待新指令。”
“待機中……”
我低頭沉思著這個問題。這個卡瑪莉的確很聰明,很有天分:她不僅自學了認字寫字,還發(fā)明了一種有邏輯的連貫語言,可以讓電腦理解,還能用這種語言與她交流。我給出了指令,她竟然能不直接違反它們,而是繞過指令。她并沒有惡意,只是想學習,這本身是令人欽佩的。但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
另一個方面是,我們在基里尼亞加努力建立起來的社會秩序面臨威脅。男人和女人清楚各自的職責,而且樂于接受它。恩迦把長矛給了馬賽人,把弓箭給了瓦坎巴人,把機器和印刷術給了歐洲人,但他給基庫尤人的是挖掘棒,還有神圣無花果樹四周的基里尼亞加山坡的肥沃土地。
許多年以前,我們曾經與土地和諧共存。然后出現(xiàn)了書面文字。它先是讓我們成為奴隸,后來讓我們成了基督徒,最后又把我們變成士兵、工人、修理工和政客,總之,它讓我們獲得了各種原本不屬于基庫尤人的身份。它曾經發(fā)生過,也有可能再次發(fā)生。
我們到基里尼亞加的世界來建立一個完美的基庫尤社會,一個基庫尤人的烏托邦。一個聰明的小姑娘有沒有可能蘊藏著毀滅我們的種子?我不確定,但聰明的孩子的確會長大成人。他們成了耶穌、穆罕默德,還有喬莫·肯雅塔——但他們也成了有史以來最有名的奴隸販子提普·提普①和屠殺同胞的伊迪·阿明②。或者,更常見的是,他們成了本身很聰明的弗里德里希·尼采和卡爾·馬克思,他們又影響了智力和能力都差一些的人。我是否應該袖手旁觀,寄希望于她對我們社會的影響會是積極的,盡管一切歷史都表明更有可能是相反的情況?
我做出了一個痛苦的決定,但并不艱難。
“電腦,”我最后說道,“我要下達一個新的高優(yōu)先級指令,覆蓋之前的那個高優(yōu)先級指令:無論在何種情況下,你都不準再與卡瑪莉對話。如果她啟動你,你要告訴她,柯里巴已經禁止你與她有任何形式的接觸,然后你要立即休眠。明白嗎?”
“明白,已存檔。”
“很好,”我說,“現(xiàn)在休眠。”
第二天上午,我從村子回來時,發(fā)現(xiàn)水瓢是空的,毯子也沒有疊好,博瑪里滿是山羊糞。
蒙杜木古是基庫尤人中最有權勢的,但他也不是沒有同情心的人。我決定原諒卡瑪莉這次幼稚的耍脾氣,所以我沒去找她的父親,也沒讓其他孩子不理她。
她下午也沒有來,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一直在小屋旁等著她,想向她解釋我的決定。最后,暮色降臨,我叫恩德米去幫我打水和整理博瑪。盡管這種事情是女人的活兒,但恩德米也不敢違抗他的蒙杜木古,可他的每個動作都表現(xiàn)出了對我派給他的這些活兒的鄙夷。
又過去了兩天,卡瑪莉還是沒來。我叫來了她的父親恩喬羅。
“卡瑪莉違反了對我的承諾,”他抵達時我說,“如果她今天下午不來打掃我的博瑪,我就不得不給她施個薩胡了。”
他看起來很迷惑,“她說你已經給她施了一個詛咒了,柯里巴。我正要問你,我們是否應該把她趕出我們的博瑪。”
我搖搖頭,“不,”我說,“不要把她趕走。我還沒有給她施薩胡——但她今天下午必須來干活。”
“我不知道她是否有足夠的力氣,”恩喬羅說,“她已經三天沒吃沒喝了,就只是一動不動地坐在我妻子的屋子里。”他停了一下,“有人給她施了薩胡。如果不是你,也許你能施個咒語把它解除。”
“她已經三天不吃不喝了?”我重復道。
他點點頭。
“我去看看她。”我說著站起身,跟他沿著曲折的小路前往村子。我們抵達恩喬羅的博瑪時,他領我去他妻子的小屋,把一臉憂慮的卡瑪莉母親叫出來站在一旁,我進去了。卡瑪莉坐在離門最遠的角落,倚著墻,下巴靠著膝蓋,雙臂環(huán)繞著一雙細腿。
“占波,卡瑪莉。”我說。
她看著我,一言不發(fā)。
“你母親為你擔心,你父親對我說你不吃不喝。”
她沒有答話。
“你也沒有信守諾言,來打掃我的博瑪。”
一片寂靜。
“你忘了怎么說話了嗎?”我說。
“基庫尤女人不說話。”她苦澀地說,“她們不思考。她們只管生孩子、做飯、撿柴火、種地。這些事不需要說話或思考。”
“你這么不高興?”
她沒有回答。
“聽我說,卡瑪莉。”我慢慢地說道,“我的決定是為了基里尼亞加好,我不會撤銷這個決定。作為基庫尤女人,你必須按照規(guī)矩生活。”我停了一下,“但是,無論是基庫尤人還是烏托邦議會,都不是沒有惻隱之心的。如果我們社會中有誰想要離開,那他可以這樣做。根據(jù)我們獲得這個世界時簽署的許可證,你只要走到庇護港區(qū)域,維護部的飛船就會來接你,把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
“我只了解基里尼亞加。”她說,“既然我被禁止了解其他地方,我怎么選得出新的家園呢?”
“我不知道。”我承認道。
“我不想離開基里尼亞加!”她又說道,“這里是我的家。這里的人是我的同胞。我是個基庫尤女孩,不是馬賽女孩,也不是歐洲女孩。我會為我的丈夫生孩子,耕種他的沙姆巴,我會給他撿柴火,給他做飯,給他織布做衣服,我會離開我父母的沙姆巴,和我丈夫的家人住在一起。我會毫無怨言地做這一切,柯里巴,只要你讓我學認字和寫字!”
“我不能這么做。”我悲傷地說。
“為什么?”
“你認識的人當中,最有智慧的是誰,卡瑪莉?”我問道。
“村子里最有智慧的人一直都是蒙杜木古。”
“那你就必須信任我的智慧。”
“但我感覺就像那只小侏隼。”她的聲音中流露出痛苦,“它的生命都用來夢想乘風翱翔了,我則夢想看到電腦屏幕上的字。”
“你和侏隼一點兒也不一樣。”我說,“它是無法再成為它原本的樣子,你是無法成為你原本就不是的那個樣子。”
“你不是壞人,柯里巴。”她嚴肅地說,“但你錯了。”
“就算如此,我也得接受。”我說。
“但你是在要求我接受,”她說,“這是你的罪過。”
“如果你再說我是在犯罪,”我嚴厲地說,因為沒有人可以這樣和蒙杜木古說話,“那我就要給你施一個薩胡了。”
“你還能干什么?”她苦澀地問。
“我可以把你變成鬣狗,不潔的食人者,只能在黑暗中潛行。我可以讓你的肚子填滿荊棘,這樣你的每個動作都會充滿痛苦。我可以——”
“你只是個人。”她疲倦地說,“你已經做了最糟糕的事。”
“我不想再聽了。”我說,“我命令你把你母親送來的食物吃了,把水喝了,你今天下午要到我的博瑪來。”
我走出屋子,讓卡瑪莉的母親給她送去香蕉泥和水,然后去了老本尼馬的沙姆巴。水牛踐踏了他的田地,毀壞了他的莊稼,我宰了一只山羊,消除了降臨在他的土地上的薩胡。
之后,我在柯因納格的博瑪停了一下,他請我喝新釀的彭貝,抱怨他剛娶的老婆吉波和他的二老婆舒米聯(lián)合起來對付大老婆瓦布。
“你可以把她休掉,讓她回娘家的沙姆巴去吧?”我建議道。
“她花了我二十頭牛和五只山羊呢!”他抱怨道,“她家會把它們退回來嗎?”
“不會。”
“那我就不會休掉她。”
“隨你便。”我聳聳肩。
“而且,她很有力氣,也很漂亮。”他繼續(xù)說道,“我只是希望她能別再和瓦布吵架。”
“她們吵些什么?”
“誰去打水,誰給我補衣服,誰來修我的小屋的茅草屋頂。”他停了一下,“她們就連我晚上該去誰的小屋都要吵,就好像這事的決定權不在我自己一樣。”
“她們對觀點也會吵嗎?”我問道。
“觀點?”他茫然地重復道。
“比如書里的那些觀點。”
他笑了,“她們是女人,柯里巴。她們要觀點做什么?”他想了一下,“話說回來,咱們當中有誰需要觀點啊?”
“我不知道。”我說,“我只是好奇。”
“你看起來有點心煩。”他說。
“肯定是彭貝鬧的。”我說,“我年紀不小了,這酒可能勁兒太大了。”
“那是因為瓦布教吉波怎么釀酒的時候她沒好好聽。我的確應該休掉她——”他看了看吉波,她年輕體壯,正背著一捆柴火,“但她這么年輕漂亮。”他的目光突然越過他的新老婆,看向村子,“啊!”他說,“老西博基終于死了。”
“你怎么知道?”我問道。
他指向一縷輕煙,“他們在燒他的小屋。”
我看向他指的方向。“那不是西博基的小屋。”我說,“他的博瑪更靠西邊。”
“還有誰又老又弱,死期臨近了?”柯因納格問道。
我突然知道了,而且很確定,就像我確定恩迦坐在圣山頂?shù)膶氉弦粯樱ì斃蛩懒恕?/p>
我盡可能快地向恩喬羅的沙姆巴走去。我抵達時,卡瑪莉的母親、姐姐和奶奶已經在哭號著亡靈之歌,淚水從她們的臉頰上流下來。
“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走向恩喬羅,問道。
“你為什么要問?不是你毀掉了她嗎?”他苦澀地答道。
“我沒有毀掉她。”我說。
“你不是今天早上剛剛威脅過要給她施薩胡嗎?”他繼續(xù)說道,“你這么做了。現(xiàn)在她死了,我只剩一個能帶來彩禮的女兒了,還得燒掉卡瑪莉的小屋。”
“別管什么彩禮和小屋了,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否則你就會知道被蒙杜木古施詛咒是什么樣了!”我怒斥道。
“她在自己的小屋里用水牛皮上吊了。”
隔壁沙姆巴的五個女人來了,也開始唱起哀歌。
“她在自己的小屋里上吊了?”我重復道。
他點點頭,“她至少可以找棵樹上吊啊,這樣她的小屋就不會變得不潔,我也不用燒掉它了。”
“安靜!”我說著,想要整理自己的思緒。
“她是個乖女兒。”他說,“你為什么要詛咒她,柯里巴?”
“我沒有給她施薩胡。”我說著,心里琢磨著這是不是真話,“我只想拯救她。”
“有誰的藥能靈過你的呢?”他敬畏地說。
“她違反了恩迦的法律。”我答道。
“現(xiàn)在恩迦復仇了!”恩喬羅恐懼地呻吟著,“他接下來要干掉我們家的誰?”
“沒了。”我說,“只有卡瑪莉違反了法律。”
“我是個窮人,”恩喬羅謹慎地說,“現(xiàn)在更窮了。我要付多少錢,才能請你讓恩迦懷有同情和寬恕之心,收下卡瑪莉的靈魂?”
“不管你付不付錢,我都會這么做的。”我答道。
“你不收我的錢?”他問道。
“不收。”
“謝謝,柯里巴!”他激動地說。
我站在那里,看著燃燒的小屋,努力不去想屋里小女孩的身體正在灼燒的樣子。
“柯里巴?”經過一陣長久的寂靜,恩喬羅叫道。
“還有什么事?”我惱火地問。
“我們不知道應該怎么處理那塊水牛皮。它帶有你的薩胡的印記,我們不敢燒掉它。現(xiàn)在我知道了,那是恩迦的印記,不是你的,我就更怕觸碰它了。你能把它帶走嗎?”
“什么印記?”我說,“你在說什么?”
他抓住我的胳膊,領著我繞到燃燒的小屋正面。那里的地上,離門大概十步的距離,放著卡瑪莉用來上吊的那塊水牛皮,上面刻著我三天前在電腦屏幕上看到的那種奇怪符號。
我伸手撿起那塊皮子,轉向恩喬羅,“如果你的沙姆巴真的受到了詛咒,”我說,“我會把恩迦的印記拿走,清除它,帶走它。”
“謝謝,柯里巴!”他說著,看起來明顯放心了。
“我必須走了,去準備施法。”我突然說道,開始踏上回到我自己的博瑪?shù)穆L路途。到家時,我把那塊水牛皮拿進了小屋。
“電腦,”我說,“啟動。”
“已啟動。”
我把那塊皮子拿到它的掃描鏡頭前。
“你能識別這種語言嗎?”我問道。
鏡頭亮了一下。
“是的,柯里巴。這是卡瑪莉語。”
“它的意思是什么?”
“是兩句詩:
“我知道籠中的鳥兒為何死去——
“因為,和它一樣,我已觸碰過天空。”
下午,整個村子的人都來到恩喬羅的沙姆巴,女人們當晚和第二天整天都唱著哀歌,但沒過多久,卡瑪莉就被遺忘了,因為生活還要繼續(xù),而她說到底只是個基庫尤小女孩。
自那天起,每當發(fā)現(xiàn)翅膀折斷的鳥兒,我都會努力嘗試治愈它。但它們總會死掉。我便把它們埋葬在曾是卡瑪莉小屋的土堆旁。
每當我葬鳥的時候,我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又想起了她,這時,我便會希望自己只是個普通人,只用照料牲口,照管莊稼,像平常人一樣想些瑣事;而不是蒙杜木古,必須背負由自己的智慧所帶來的后果。
【責任編輯:姚海軍】
(節(jié)選自《基里尼亞加》,本書已由《科幻世界》出版。
郵購代號:S193,定價:28元)
①提普·提普(Tippu Tip,1837-1905),19世紀最臭名昭著的奴隸販子。
②伊迪·阿明(I di Amin Dada,20世紀20年代-2003),東非國家烏干達的前軍事獨裁者(1971-1979),任職期間曾驅逐8萬名亞洲人出境,屠殺和迫害國內的阿喬利族、蘭吉族和其他部族達10-30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