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華
一封告狀信逼出“陳粟配”
泗縣失利、兩淮失守,使陳毅的聲望降至谷底。陳士榘奉命代替宋時輪,接任山東野戰軍參謀長。此后三個月,被陳士榘稱為“艱難的三個月”。
當時,華中軍區剛剛丟失兩淮,面臨國民黨徐州綏靖公署的重兵追擊,急需山東野戰軍、華中野戰軍在淮北打一仗,站穩腳跟;山東軍區首府臨沂正成為國民黨軍的攻擊目標,拱衛臨沂一線的僅有葉飛縱隊7個團,兵力薄弱,渴望山野主力回防。

陳毅一肩挑兩頭,左右為難。這種猶豫和反復,引發了華中領導集體積壓已久的壓抑情緒。
起初,陳毅同意山東野戰軍、華中野戰軍合力在淮北作戰。
將兩野戰軍由戰略配合推進至戰役配合,一直是陳毅的夙愿。華中野戰軍撤出兩淮給了他一統軍力、大展宏圖的機會。華中方面也希望重回老軍長指揮下,使山東與華中形成戰略整體,獲得更廣闊的回旋空間。
9月21日,陳毅致電中央,同意華中分局關于兩野戰軍集中由淮海區向西行動的方案,并建議“兩個野指合成一個”。
23日,毛澤東起草軍委命令:“山野、華野兩軍集中行動,兩個指揮部亦應合一。提議陳毅為司令員兼政委,粟裕為副司令員,譚震林為副政委。如同意請即公布執行。”
這是毛澤東對華東統帥體制的最初設計。由于徐向前因病不能赴魯,原將華東分為膠濟、津浦、魯南、蘇中4個戰區的提議實際廢止,“以徐代陳”的方案轉為“陳主粟副”。但從嚴格意義上講,陳主粟副,陳、粟還不是真正的搭檔關系。
重大問題一抓到底,是毛澤東的領導風格。關于合并前指的命令下達后,他發電詢問粟裕、譚震林:“你們對于當前戰役意見如何?兩軍何時可在何地會合?你們是否應當早日去陳(毅)處共同計劃一切?”
9月28日,陳毅來到華中野戰軍,決定以華中野戰軍司令部為統一指揮機關,作為合并指揮系統的第一步。10月1日,他致電中央,報告了與華中野戰軍共同商定的作戰方案,即集中兩野戰軍主力于宿遷、沐陽之間,如敵東進即殲敵于運河之岸,敵如不進即西渡運河恢復淮北。他還飽含歉意地寫道:
兩次到分局會談,他們戰爭方針很正確。但我至淮北,戰局顧慮太多,決心不夠,未能發揮山野力量,有負黨與人民付托。今后集結張(鼎丞)、鄧(子恢)、粟(裕)在一起,軍事上多由粟下決心,定可改變局面。
這份電報很少被人提及,但卻是陳毅力薦粟裕軍事上掛帥的歷史見證。
在決定向淮海以西行動之后,陳毅“戰局顧慮太多”的毛病又出現了。
10月上旬,國民黨在獲悉華中野戰軍主力北移、將進攻宿遷后,采取避實就虛策略,一面由兩淮向漣水進犯,一面由魯南進占嶧縣、棗莊。前者意在截斷華中野戰軍后退,后者旨在威脅山東解放區首府臨沂。
華中方面希望主力南下,首先殲滅進攻漣水之敵;山東方面則希望主力北上,盡快擊退國民黨在魯南的攻勢。
陳毅做出分兵應付的決定。10月7日,陳毅指示華中:“目前趨勢是分布南北作戰,你們南下負責打南面,我在北面照顧。”
8日,魯南之敵開始北上,陳毅致電華中,提出“如魯南緊張,則應考慮山野回固根本”。
對此,華中方面表示反對,復電說:“今后華中、山東長遠相依,合則俱存,分則俱亡。因此,我們認為,華野、山野必須合并,陳、粟必須一起行動,以便統一軍政及財糧之支配。無論西進或北上,都應如此。這兩個方案,望不要輕易改變,大局已極緊張,望軍長深長考慮。”
可是,魯南越來越重的敵情和山東軍區越來越急迫的呼聲已容不得陳毅長時間考慮。他在接電的第二天(9日),做出山野主力回魯的決定,并告中央及華中、山東負責人:“我意山野必須迅速回魯,華野應迅速北上或派隊鞏固淮海區。”
這一決策引起了華中方面的集體憤怒。張鼎丞、鄧子恢、曾山聯名致電中央,“堅決反對陳的這種布置”。他們直言:“山野、華野分開行動,對將來戰局無法改變,對全國戰局亦有害處。”為此,他們建議:一、山野仍應在原地擔任后防,候華野十日后北來,再配合作戰。二、陳、粟、譚應會合一起,不宜分開,使粟能助陳下決心,并便統一山野指揮。三、為兼顧山東起見,以第八師回魯南,由葉指揮,山東補充葉縱5000人。四、如陳定要北返,至少應以二縱留下,山野無論如何要在第一、第六師北返前確保六塘河與沐陽城。
這是一份直接影響中央決策的電報。它的基本提議被毛澤東采納,特別是關于“使粟能助陳下決心”的提議,對中央最終敲定華東領導體制起了推動作用。
中央軍委試圖平息爭論,13日指示兩野戰軍領導人:“你們仍照過去決定集中山野、華野全軍(包括八師)在淮海地區打幾個大仗,開展局面,對淮海本身,對魯南,對蘇中,對配合劉鄧均好,對將來出大別山轉入外線作戰亦有利。”
急于解魯南之圍的陳毅罕見地表現出強硬態度。他在13日亥時給中央的電報中說:“目前行動以迅速出擊魯南為宜,在淮北,敵有準備,工事堅固,敵火下渡河有困難,戰場不好。在魯南,戰場好,供應便利,易求運動戰,可避開桂系。山野、華野同去,勝利有把握。”
這封電報是元日(13日)亥時(21時至23時)拍發的,故稱元亥電。
電報引發了毛澤東的震怒。震怒的主要原因是陳毅的猶豫、躊躇和反復。在重大戰略決策上,毛澤東盡可能聽取各方意見,做到慎重、完善,一旦決定之后便容不得半點遲疑和游移。這是他的底線,觸發的結果便是力挾千鈞的文字風暴:
現在因感渡運(河)向西作戰困難,而主張全軍入魯,假如入魯后仍感作戰困難,打不好仗,而蘇北各城盡失,那時結果將如何?且渡運河作戰是你自己曾經同意之方案。此次你與鄧、曾會商,亦以渡運河作戰作為方案之一。何以元亥電又不相同?如按元亥電實行,你與劉、鄧、粟、譚諸同志間關系是否將生影響?請對各方利害分析再告。
這份電報是直接拍發給陳毅的,措辭雖利,但不傷人;氣勢沉雄,但用意均在替陳毅著想。這種善意,陳毅體察得到。
毛澤東雖不滿意元亥電,但也按照陳毅思路,做華中野戰軍的工作。一小時后,他致電張鼎丞、鄧子恢、譚震林,說:“陳軍長元亥電仍主張山野、華野全軍去魯南,你們意見如何?速告。你們覺得全軍去魯南殲敵把握如何?如確有殲敵把握,自以去魯南打較淮海打為有利。因魯南殲敵后,即可出隴海、淮泗,對華中戰局并非不利,問題是殲敵究以何地為宜。”
這兩封電報,展現了毛澤東作為最高統帥的領導藝術。比較淮海與魯南戰場形勢,陳毅的主張確有道理。淮海地區地勢平坦,交通發達,通道繁多,有利于國民黨調動與集中,特別利于機械化部隊運動作戰。當時,淮南和淮北解放區已被敵占領,西部防線露出巨大空隙,選擇淮海作為主戰區是舍易就難。魯南就不同了,那里的地形條件、群眾基礎和物資供應都較淮海占優,在那里用兵符合我軍誘敵深入的傳統戰法。
粟裕跳出守土有責的常規思維,從全局重新思考,結論是:陳軍長入魯作戰的設想是大勢所趨,但入魯之前應該打一仗。理由有四條:第一,華中過早喪失,對于長期作戰不利;第二,如我不能在淮海打一個規模較大的殲滅戰,則轉移作戰將腹背受敵;第三,如不能打一個勝仗就全軍入魯,對民心、軍心不利;第四,為開展蘇北地區的敵后游擊戰爭也需要再打一仗。
10月15日子時(凌晨1時),陳毅與華中方面經過反復商討,得到共同結論——“速出淮北”,“回魯南的打算已暫緩”。
毛澤東長舒一口氣,也順勢推出了理順華東領導體制的指示:
決心在淮海打仗,甚慰。南京息,蔣方計劃,引我去山東,我久不去,乃決心在淮北決戰,此種情況于我有利。望你們山野、華野(決不可分散)殲滅東進之敵,然后全軍西渡收復運河,于二至三個月內殲共薛岳七至十個旅,就一定能轉變局勢,收復兩淮,并準備將來向中原出動。為執行此神圣任務,陳(毅)、張(鼎丞)、鄧(子恢)、粟(裕)、譚(震林)團結協作極為必要。在陳的領導下,大政方針共同決定(你們六人經常在一起以免往返電商貽誤戎機),戰役指揮交粟負責。
這份電報是在碰撞中凝聚各方建議而形成的。經過這許多的碰撞,命令被賦予了新的含義:陳毅仍負統轄之責,但軍事指揮職能被剝離;粟裕作為副司令員,卻負軍事指揮之責,擁有了戰役決策權與指揮權。
在新的分工中,陳毅更像是政委,抓大局,起領班、掌舵、壓陣的作用;粟裕既像司令,又像參謀長,專務軍事指揮。就全局而言,粟裕是給陳毅當助手,就軍事而言,陳毅是給粟裕當主心骨和幫手。
這一任命,凝結著毛澤東充分挖掘這兩位驚世之才天賦稟能的良苦用心,也是改變華東戰局的生花妙筆。
一場關鍵的扳頭之戰
10月19日,陳毅與張鼎丞、鄧子恢、譚震林、曾山會合后,一起趕到華中野戰軍司令部與粟裕見面。這是新體制下第一次六巨頭會面。
粟裕率眾迎接。陳毅說:“中央下了指示,戰役指揮交你負責。”
“還是跟過去一樣,盡力當好你的助手。”粟裕言語樸如其人。
“好,我們一如既往。我出題目,你做文章。”陳毅爽朗的笑聲,感染了在場所有的人。
粟裕十分開心。他在回憶錄中形容當時的心情:
我長期在陳毅同志領導下工作,對他十分尊敬和欽佩,在他領導下心情很舒暢。現在中央、陳毅同志要我擔負這個重責,我決心竭盡全力挑起這個擔子,當好陳毅同志的助手,使陳毅同志用更多的力量抓全局。
10月到12月,整整兩個月間,陳、粟時分時合,兩支野戰軍時聚時散,苦苦尋找戰機。雖然先后組織了6次規模不等的戰役,包括東臺防御戰、漣水保衛戰、嶧東反擊戰、臺棗反擊戰、淮沐路反擊戰和鹽南反擊戰,但均未能取得殲敵一路、扭轉戰局的效果。
毛澤東電示中關于“兩軍會合后第一仗必須打勝”的指示,像塊巨石,壓在兩支野戰軍和領導人心上,拖得愈久,背得愈累。
進入12月,敵情越來越嚴重。薛岳根據山野和華中野戰軍主力分置南北兩翼的態勢,判斷其中間地帶必定空虛,集結25個整編師(軍),擬定了四路進攻計劃,定于12月中旬發起進攻。
陳毅與參謀長陳士榘商量后,擬定了5個作戰預案,報送中央審批。
對于陳毅所報方案,中央采取了異乎尋常的“冷處理”,其用意就是落實“戰役指揮交粟負責”。陳毅心領神會,努力營造讓粟裕放手指揮的環境。
山一樣的權力,帶來山一般的壓力。后來粟裕用“緊張”二字形容當時的心情,在回憶中少有地露出一絲“怯”意。
陳毅、粟裕盤算的對象是由宿遷東進之敵。它由國民黨五大主力之一的整編第十一師以及整編第六十九師組成,這是四路敵軍中實力最強、勁頭最足的一路。
當時,胡璉任整編第十一師師長,戴之奇任整編第六十九師師長,兩人都是黃埔軍校第四期畢業生。
粟裕把首戰目標選定在戴之奇身上,有三層因素。
從部隊構成看,整編第十一師裝備精良,兵多將廣,訓練有素;而整編第六十九師雖有3個旅,但來自不同建制的部隊,缺少整合。
從主官心理看,整編第十一師剛從中原調來,對淮北地形民情兩眼一抹黑,進兵必然謹慎;而戴之奇原系三青團中央委員,政治上極端反動,剛被提拔為中將師長,急于立功樹威,用兵可能冒進。
從兵力對比看,宿北戰役期間,山野和華中野戰軍用于作戰兵力與宿遷之敵相較,為1.9比1,略占上風,不能同時進攻兩個師。
因此,陳、粟決定以24個團的兵力先集中圍殲第六十九師,分割、阻擊和視情打擊第十一師,同時以28個團分別監視其他三路敵軍。
12月13日,整編第六十九師為左縱隊,沿宿(遷)新(安鎮)公路搜索前進;整編第十一師為右縱隊,沿宿(遷)沐(陽)公路搜索前進。
整編第十一師由于裝備好、機械化程度高,推進速度明顯快捷,胡璉得意地向上峰報告戰果。該師是陳誠的老底子,陳誠擔心賠了老本,對胡璉說:“切記不可冒進。你現在的任務是守住剛占領的陣地,配合六十九師推進。等戰役打完了,再報功也不遲。”
胡璉命令部隊取持重態勢,每進一地,先穩扎營盤,修筑工事,以防不測。
14日上午,戴之奇打電話詢問:“胡師長,你們到了哪里?”
“你們太慢了。”胡璉有意激他,“我們現向來龍庵攻擊。你再不加把勁,這軍功可都歸我們十一師了。”
戴之奇急了:“我馬上下令加快進度,你也給兄弟留點機會,不然在委座面前不好交代。”
他放下電話,坐在美式吉普車里督戰,指揮部隊猛攻人和圩、峰山、邵店、嶂山、曉店子,一頭扎進了陳、粟預設的口袋陣。
15日清晨,時任淮海區第三支隊負責人的章維仁奉命來到華中野戰軍指揮部,看到了陳、粟等有序和諧的決策場面。章維仁不敢打擾,在他們身后靜靜地站了大約半個小時。陳毅轉身發現了他,解釋說:“這次我們布了一個口袋陣,六十九師被我軍完全包圍了。”
為便于指揮作戰,他們做了分工:陳毅坐鎮指揮部,粟裕、譚震林指揮山野二縱、第七師和華中野戰軍九縱、第一師由東向西打;陳士榘、唐亮指揮山野一縱、第八師繞道敵后,由西向東打。
戰役實施過程中,出現了兩次意想不到的危情,都出現在葉飛率領的第一縱隊。
第一次險情是誤斷敵情。
戰斗首先由九縱打響。九縱負責正面阻擊宿遷之敵,為兄弟部隊迂回分割整編第六十九師爭取時間。當時,九縱實轄兵力6個團,張震分為三塊,由參謀長姚運良帶領兩個團扼守來龍庵一線,由副司令員饒子健帶領兩個團扼守五花頂一線,自己親率兩個團扼守葉海子一線。
戰斗打響,處于宿沐方向的來龍庵受到整編第十一師第一一八旅的瘋狂進攻,九縱第七十五團從早晨打到晚上,犧牲過半,制高點被奪。
處于宿新方向的五花頂遭到整編第六十九師猛攻,激戰一天,巋然不動。天擦黑時,坐鎮五花頂的饒副司令看到第六十九師頻繁調整部署,遂直接向野司報告:“敵人可能要撤退,我軍應該采取相應行動。”
野司遂向擔任包抄任務的葉飛第一縱隊和韋國清第二縱隊下達突擊命令。
當時,一縱正在吃晚飯,葉飛正在等待時機。電話響了,話筒里傳來野司的命令:“宿遷北犯的敵人已向南全線潰退,決心進行全面追擊。命令一縱迅即向井兒頭、曹家集出擊,由西向東與第二縱隊會合,將敵人在撤退中消滅,勿使其退至宿遷城。”
一縱奉令出擊,3個旅分三路穿插,葉飛隨第二旅前進。穿著插著,葉飛感到不對頭:敵人所占村莊點著燃明柴,一堆接著一堆,火光中依稀可見士兵仍在構筑工事。怎么不見潰逃的部隊呢?不僅不見部隊后撤,他們還在構筑工事,這又是為什么?第二縱隊方向也沒有傳來交火的聲音。葉飛更納悶了:如果說潰兵不在一縱方向,難道二縱方向也沒有?
雖然滿懷狐疑,葉飛還是指揮部隊趕到了指定地點。此時已是深夜兩點多鐘。
這時,野司發來指令:綜合情況判斷,敵六十九師并未撤退,而是企圖調整部署,各突擊部隊撤回原集結地。
二縱司令韋國清精明,率隊追擊時發現沒有敵蹤,自主撤回原防。葉飛憨直,一插到底。等到回撤命令下來,因為部隊撒得太開,只能傳達到第一、第二旅,最南面的第三旅沒法通知。
“我去。”縱隊副司令員何克希趕往第三旅。
第二天8點鐘,何克希趕到第三旅:“馬上撤回原防。”
第三旅旅長大驚失色:“已經突進去了,怎么撤?”
原來第三旅前衛部隊第八、第九團已經乘黑深深地插入了整編第十一師的縱深陣地。
葉飛聞報,急得團團轉:“完了,完了,孤零零的兩個團,鉆進敵人集群縱深,怕是要被包餃子了!”
也是天無絕人之路。第三旅第八、第九團楔入過程中,抓獲了幾名電話兵,查明前方正是第十一師師部,于是突然發起攻擊。第九團參謀長愈慕耕驍勇無比,率隊攻至離胡璉師指揮所僅二三百米的地方,攪得天翻天覆。天亮后,胡璉清醒過來,查明騷擾部隊只有兩個團,緊急調動第十八旅反撲,對第八、第九團形成反包圍。這時,撤退令送到,第八、第九團交替掩護,安全撤出了包圍圈。
第二次險情是撤退事件。
在查明整編第六十九師兵力部署和動向后,野司再次下達穿插命令。16日晚,葉飛率領第二、第三旅利用夜幕掩護,從敵軍駐防的村莊間悄悄穿過,到達第六十九師后方。與此同時,二縱、九縱也到達相應位置,完成了對戴之奇的分割包圍。
當時,穿插部隊中,一縱楔入最深,既是扼敵的急所,又是最易遭到反噬的飛地。葉飛這樣形容:
我縱楔入敵人縱深,在敵人縱深地區奪取了十九個村莊,控制了一塊長約六七公里,寬約一二公里的三角地帶,構成了向北、向西、向東南的三面防御,給敵以嚴重威脅。但是,我縱本身卻四面受敵,任務是十分艱巨的。
按照原定計劃,第八師應于17日拂曉前攻下制高點——峰山,保證一縱側翼安全。
峰山海拔僅88.3米,但在坦蕩無垠的黃淮平原,卻是突兀挺拔的制高點。戴之奇一眼看中它居中策應的軍事價值,派預備第三旅副旅長兼團長帶著加強營駐守。
16日夜,第八師運用兩個團分路強攻,第二十三團第一營連續三次攻擊失利,戰斗英雄、營副教導員張明將全營最后4個班組成突擊隊,發起第四次沖鋒,才在天蒙蒙亮的時候奪取了陣地。
最惱火的是,奪取峰山后又遭到第六十九師瘋狂反撲。
戴之奇清楚,峰山一失,不僅預備第三旅被攔腰斬為兩段,而且整編第六十九師也與第十一師被徹底割裂。天亮后,第六十九師第六十旅由旅長魏人鏡親自指揮,不計傷亡地往上攻,最后投入了幾個團。
第八師堅守峰山的部隊派上去一波又一波。峰山像一個巨大的黑洞,多少兵力都填不滿。
胡璉為重新打通與第六十九師的聯系,向北猛攻,峰山南側的一縱遭受巨大壓力。
這時,隨第八師前進的前指給葉飛打來電話:“敵人連續攻擊,飛機狂炸,大炮猛轟,八師陣地很難抵擋,要求撤退。”
葉飛脫口而出:“那怎么行!”
峰山一撤,一縱三面受敵變成四面受攻了。
“我已經同意了。”前指首長停了一會,又說,“你們也要撤退。”
葉飛不同意撤,報告一縱情況:“敵整編第十一師正向我縱深瘋狂進攻,并以大量飛機、大炮封鎖我縱后路,而且四面受敵。”
他提出請首長到一縱加強指揮。
“我試過。”首長說,“敵人封鎖得很厲害,帶一個警衛班都進不來。”
葉飛有理了,抓住不放:“通路被敵人火力封鎖,既然一個班也不能通過,一個縱隊怎么能通過撤出來呢?”
得知前指領導與一縱頂牛后,粟裕重新向第八師下達死守的指示。師政委丁秋生接到粟令后,沉默片刻,口授命令,要求不惜一切代價堅守陣地。
峰山失守,是壓垮戴之奇的最后一根稻草。經過4天激戰,到19日上午,整編第六十九師3個半旅以及特別配屬的工兵第五團全部被殲,合計2.1萬人。第六十九師高官多數自戕或被擊斃,戴之奇則成為國民黨華東戰場唯一兵敗自戕的高級將領。
宿北戰役開創了解放戰爭以來全殲國民黨一個整師的戰例。毛澤東如釋重負,親擬電報:“慶祝宿沐前線殲敵2萬以上的大勝利,于大局有利,甚好甚慰!”
陳毅責問陳、唐:“你們向黨中央告我的狀!”
宿北大捷,只是把國民黨半月形包圍圈敲開了一個缺口,徐州綏靖公署只需稍作調整,即可重新進攻。另外,進攻淮海、魯南和膠濟的三路國民黨軍隊攻勢仍然猛烈,其中以淮漣兵團和快速縱隊威脅最大。
圍繞攻防方向,國共雙方決策層都發生了激烈的爭論。
國民黨方面,蔣介石和白崇禧對決戰重點有著不同的構想。
蔣介石把重點放在魯南。他分析:“陳毅、粟裕有到魯南撈便宜之意。因此,應下令整編第二十六師師長馬精武、整編第五十一師師長周毓英、第三十三軍軍長馮治安加緊準備,待共軍一到魯南,將其徹底消滅。”
國防部部長白崇禧認為決戰地以淮海為佳。他說:“七十四師日前陳兵沐陽,應在那里與共軍作戰。”薛岳贊同他的觀點,下令第七十四師務必于12月23日到達沐陽。
在共產黨方面,毛澤東與陳(毅)粟(裕)、陳(士榘)唐(亮)的應敵之策也有很大分歧。
在宿北戰役結束的前一天,毛澤東致電陳、粟,提出下一步的作戰方向是魯南。電報說:“第二步作戰,似以集中主力殲滅魯南之敵,并相機收復嶧臺,使魯南獲得鞏固,然后無顧慮地向南發展,逐步收復蘇北、蘇中一切失地。”
在宿北打一仗后移兵魯南,這原本是山東軍區與華中軍區會商的既定方針。12月19日,陳毅、粟裕得到情報:張靈甫第七十四師將配合第七軍,由漣水向北進攻,限23日攻占沐陽。如果第七十四師按令北進,勢必孤軍冒進,有利于我兩野戰軍就近轉移兵力將其殲滅于運動之中。據此,陳、粟決定,集中主力南下求殲第七十四師。毛澤東接到這一方案后,出于對一線指揮員的尊重,表示同意:“七十四師向沐陽前進,先打該敵,甚為必要。”
20日,21日,22日,一連等了三天。平素以行動果捷、移動迅速的張靈甫竟然像老僧坐禪一樣,兀自忙著整固陣地,在六塘河南岸構筑工事,將部隊與第二十八師左右銜接。
陳毅、粟裕繼續觀察,看這條大魚上不上鉤。
這時,參謀長陳士榘和政治部主任唐亮坐不住了。
陳士榘對南下殲滅第七十四師的方案持有異議。他認為:第七十四師兩翼有第七軍、第二十八師設防,不易將其分割;作戰地區狹窄,又有沂、沐兩條河及六塘河交錯其間,不適合大兵團作戰;第七十四師是蔣軍五大主力之一,戰斗力強盛,如果形成僵持,屆時魯南敵人向東推進,截斷隴海線,我軍北無退路,南進不行,東有大海,西是運河和津浦線,將處于被動地位。因此,他向陳毅提出放棄南下方案,迅速轉向魯南。
鑒于大軍已經南下,張靈甫部隊未過限令時間,陳毅與粟裕商量后,決定耐心等待。
陳士榘隨一縱和第八師駐扎在新安鎮以北地區。他用電話叫通正在南線的陳毅:“陳司令員啊!我們要從全局,從大局著眼,這一著棋走得不好,不僅你司令員有責任,我這個做參謀長的也不好交代呀!”
陳毅態度堅定:“再看看。”
陳士榘說不動陳毅,便與唐亮商量,決定將北上方案送呈毛澤東和中央軍委裁定:
目前,蘇北、魯南均處嚴重階段。我只能鉗一面,突擊一面。南線敵第七軍、七十四師等部已受嚴重打擊,無力單獨北進,華中野尚有四十四團,足以穩定蘇北局面。而魯南進攻之敵計三個師十四個團,我軍只有十師、警旅五個團。如郯、碼、臨沂地區失守,將影響華東全局。建議按原計劃集中山野主力,回援魯南,粉碎敵人進攻后,再配合華中野會殲蘇北之敵,爾后出擊淮北。
陳士榘在致電中央的同時,通過電報向陳毅報告此事。陳毅氣得聲音發顫,一連說了三個“你們”:“你們有電臺,你們能發報,你們向黨中央告我的狀!”
作為兩名黨員干部,向中央報告自己的觀點和建議,這是黨章容許的。但是,作為一名參謀長和政治部主任,越過上級,直接向中央提出與主官意見不同的方案,這是軍中非常忌諱的事情。而且,內線諜報人員所報徐州綏靖公署給第七十四師的最后期限(23日)尚有一日,誘殲第七十四師的方案仍在觀察之中。
陳毅的憤怒是有道理的。
“陳司令啊!這不是你我之間的個人問題。”陳士榘解釋道,“先打兩淮的七十四師,這個方案確實不可行啊!華中的部隊與七十四師對峙了三個多月,雖然給敵人嚴重的打擊,但目前要吃掉它,仍有困難,如果再碰了釘子,那里的局面就不堪設想啊!這是關系到華中戰局全局的大問題,我們負不了這個責任啊!你是司令員,我是參謀長,我服從你的指揮,我們之間沒有個人恩怨,都是為了戰爭的勝利,對作戰方針有不同意見,應當報中央軍委,特別是我看到先打七十四師的方案有重大缺陷,那是對戰爭的不負責任啊!”
23日過去了。24日過去了。南線國民黨軍隊不僅沒有向沐陽進攻的跡象,張靈甫還請假回南京治病。這是怎么回事?
事后,有兩種推測。一種是陳毅、粟裕收到的內部情報有誤。有軍史專家查閱了國民黨方面的作戰記錄,沒有查到薛岳限期23日攻占沐陽的命令。
另外一種可能是張靈甫生病推延了日期。相關資料記載,張靈甫于12月下旬回到南京,住進鼓樓醫院。27日,蔣介石特地派他的侍衛長、國民政府參軍處軍務局長俞濟時到醫院探望。
拍發電報后,陳士榘、唐亮緊張。毛澤東和中央軍委處理緊急軍務向來都是即時批示,最遲也是第二天回復。他倆的電報是22日拍發的,竟然一連兩天沒有任何反應。
24日中午,陳毅、粟裕見張靈甫不上鉤,內部情報所說的攻占沐陽的最后限期已過,決定主力向魯南進兵。當晚,中央軍委正式復電同意,并指出:“主力似不宜分散,如放棄七十四師不打,似宜集中25個團左右于魯南殲滅二十六師。”
至此,經過多方建言和論證,魯南戰役正式進入執行程序。
后來有人問粟裕:“作為戰役指揮員,你認為在魯南戰役的指揮上,最特出之處是什么?”
“是慎重。”粟裕脫口而出。
慎重,既反映在充分聽取各方意見,也反映在冷靜耐心地觀察敵情動向,從戰場走勢做出科學判斷。
魯南大捷,陳、粟迎來歷史的拐點
按照毛澤東的指示,華中野戰軍也應參加魯南會戰。
陳士榘請示粟裕:“華中野戰軍能抽調多少部隊參戰?”
粟裕說:“一師、九縱、二縱和七師前段時間參戰宿北戰役和漣水保衛戰,損失很大,這次主要由陶勇率第一師參戰。”
陶勇的第一師(后為華東野戰軍第四縱隊)共有8個團,兵力相當九縱和七師的總和,是當時兩野戰軍實力最強的主力。
從12月27日開始,粟裕率野戰軍指揮機關和第一師、第一縱隊等部隊北上魯南,29日到達隴海路的桃林,與從臨沂南下的陳毅會合,30日共同簽發《華東野戰軍嶧東作戰計劃》,命令各部于1月2日到達指定地點。
北上部隊采取晝伏夜動的方式,向北行軍,在經過隴海路時遭到國民黨飛機掃射。
“糟了,可能被敵機發現了。”陶勇報告。
粟裕說:“發現了就發現了嘛。”
陶勇一時沒明白過來:“是夜行曉宿不變,還是干脆晝夜兼程?”
粟裕出主意:“不如以營連為單位,白天行軍,也不隱蔽了。”
這本來是個偏招,主要用來疑惑敵人。粟裕也沒有想到,居然騙倒了精明的薛岳。
薛岳的思路有其合理性,共軍一貫夜間行動,躲避偵察,隱匿真實意圖,現在白天行軍,大股四五百人,小股百把人,說明根本不是成建制的戰役行為。他得出結論:“陳粟敗退山東,不堪再戰。”
他的判斷具有傳染性。
馬勵武,黃埔一期畢業生,時任整編第二十六師中將師長。他根據各路情報,懷疑陳、粟主力正進入山東,擔心部隊位置過于突前,打電話給薛岳,要求將陣地后縮,遭到拒絕。馬勵武開始還是有所警備,命令部隊按原定計劃攻擊前進,先后攻占向城、卞莊等城鎮,到達臨沂縣境,再往前就是山東解放區首府臨沂城了。一路抵抗甚微。這下,馬勵武也相信了薛岳的判斷,認為共軍無力再戰,否則不會讓首府祼露在炮火之下。他下令各部進至蘭陵縣馬家莊一帶布防。
1947年1月1日,馬勵武在師部慶祝元旦,用蘭陵酒宴請團以上軍官。宴會結束后,他對副師長曹玉珩和參謀長鄭圃增說:“這里有勞兩位了。今晚我有事,要回嶧縣。”
他說的“事”就是回嶧縣看京劇《風波亭》。他不知道,陳毅、粟裕正惦記隨屬給第二十六師的第一快速縱隊。這個縱隊由炮兵第五團、坦克第一團第一營、搜索營、工兵營、汽車營組成,僅坦克就有美式中型、輕型坦克36輛,汽車數百輛、各種型號的火炮上百門,從軍官到士兵皮靴等用具均是美式裝備。
陳毅、粟裕、陳士榘精心給馬勵武設了個局。陳士榘回憶:
兵分兩路,組成左右縱隊,從南北東三面攻擊敵人,西南留出向嶧縣通道的口子。這個口子地形開闊,多為沼澤地,雜草叢生,冬季結薄冰,水洼、泥塘變成了連綿的陷阱地,是敵裝甲車輛的天然障礙,能限制敵人機械化部隊的行動。
1月2日9時30分,魯南戰役提前兩個小時打響,各部隊進展順利,特別是第八師第二十三團第一營漂亮地完成了“斬首行動”。該營在副教導員張明帶領下,僅用15分鐘,連續突破敵5道副防御設施和4輛坦克組成的游動火力,一舉攻入第二十六師師部——碼頭鎮。此舉讓第二十六師和第一快速縱隊處于失去指揮中樞的混亂狀態。
馬勵武在嶧縣接到主力遭受攻擊的消息后,企圖回一線組織防御,但道路被解放軍嚴密封鎖,根本回不去。
激戰至4日凌晨,第二十六師和快速縱隊被壓縮到陳家橋地區。4日是原定的總攻時間。拂曉,天氣陡變。寒風呼嘯,雨雪紛飛,積水把低洼處全部填平,道路被水泡得發軟變粘,一步一個坑,提腳一攤泥。風雪彌漫,天地一片迷茫,視線只有百十米。
參謀擔心惡劣天氣影響攻擊,請示粟裕:“計劃有無改變?”
“不變!這是老天爺幫我們的忙啊!”粟裕指著門外說,“雨雪交加,道路難行,把敵人的重裝備陷在那里,他就更難逃脫了!”
總攻如期發起,第二十六師和快速縱隊見增援無望,向嶧縣方向突圍,掉入了下湖、漏汁湖一線水洼地帶,汽車、坦克、大炮等重型裝備全陷在泥潭里,推不動,挪不得。解放軍攻擊部隊奮勇追擊,戰士們用炸藥、手雷向汽車投擲,有的戰士爬上坦克,朝里面扔手榴彈。
陳士榘心疼得不行,他急得直叫:“要抓俘虜,要活的!火炮、坦克、車輛,只要不頑抗,盡量不要破壞!”
下午3時許,戰斗結束,整編第二十六師和第一快速縱隊3萬余人全部被殲,只有副師長曹玉珩、參謀長鄭圃增帶著7輛坦克沖了出去,逃到了嶧縣。
嶧東戰斗,讓參戰部隊發了洋財。此役繳獲的敵軍汽車達400多輛,火炮上百門,軍械物資堆積如山。最為稀罕的坦克就繳獲了24輛,其中:第八師戰果最豐碩,獨得11輛;華野第一師次之,繳獲8輛;第十師最少,也有5輛。
從1月5日開始,魯南戰役轉入第二階段,攻打嶧縣和棗莊。
攻打嶧縣由善于攻堅的第八師負責。這個師有相當一部分指戰員來自礦工,有豐富的坑道爆破經驗。師長何以祥也肯下本錢,集中全師82毫米火炮,同時把嶧東作戰繳獲的28門美式105毫米榴彈炮全部擺上,在炸開南門后,抵近射擊,控制戰場要點,掩護突擊隊入城。火力、爆破、突擊三個環節環環相扣,一個照面即將嶧城拿下。
攻打棗莊的第一師遇到困難,激戰5天,仍然未克。陶勇有點吃不住了,找到粟裕:“棗莊敵人利用日偽軍構筑的工事頑抗,打了好幾次,攻不下來。”
葉飛建議:“一縱攻擊齊村用了第一旅,其他兩個旅是生力軍,還未使用,可以就近調第二旅配合陶勇打。”
“攻城的關鍵是爆破,八師這方面有經驗,同時調他們來參戰。”粟裕問陶勇,“這樣調整一下,你看怎樣?19日前一定要攻克棗莊!”
陶勇臉漲得通紅:“攻不下,提頭來見。”
調整后,三支部隊同時攻打棗莊,第一師由正北、正西、西南攻擊,第一縱隊從東南攻擊,第八師由正南攻擊。
經過第一師5天連續攻擊,棗莊第五十一師搖搖欲墜,再也經不起三面會攻,很快瓦解。
魯南戰役歷時18天,到20日結束。此役共殲滅國民黨整編第二十六師、第五十一師和第一快速縱隊共5.3萬人,生俘中將師長馬勵武、周毓英,繳獲坦克24輛、汽車474輛、各種炮217門及其他大量武器裝備,創造了華東戰場的新紀錄。
粟裕格外看重宿北和魯南戰役。
有人提出疑問:“既然宿北戰役如此輝煌,為什么沒有出名呢?”
“那是因為被其他更大的戰役擋住了。”粟裕解釋道,“其實這兩仗是很重要的,打得很出色的。”
宿北、魯南戰役是即將成立的華東野戰軍的拐點。
這兩場戰役后,華中野戰軍和山東野戰軍正式改編為華東野戰軍,下轄12個縱隊和1個特種兵縱隊共27萬人,成為全國各大戰區中人數發展最快的一支。不僅如此,部隊的裝備也在不斷殲滅和繳獲國民黨機械化部隊后出現質的變化。陳士榘評價說:“從這次戰場之后,我們不再是‘小米加步槍’單一兵種的作戰了。”
更為重要的是,陳毅與粟裕結成了新型搭檔關系,正式成為華東野戰軍的雙頭鷹。他們珠聯璧合,如虎添翅,將翱翔九天,搏擊華東,掀起席卷中原以至全國的解放風暴。
(作者系中國中共黨史學會會員、中共湖北省委黨史研究室副巡視員,本刊特約撰稿人)
責任編輯 張榮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