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辣子雞

奚鳳群

在我老家，辣子雞算是一道風味菜，是家家戶戶逢年待客必做的一道硬菜。而之所以叫“辣子雞”，只是因為炒雞肉的時候辣椒放得特別多。名字并無稀奇之處，做法也沒千差萬別，味道卻總因烹飪之人而萬般迥異。多年來，我在外面吃過各個地域各種風味各式烹飪技法的辣子雞，但無論何種，都沒有母親所做的味道讓人歡喜，余味悠長。

母親總喜歡在晚間做這道菜。晚間是全家人聚集在一起的時光，總需要一些隆重的裝扮和熱切的相待。此時，全家人在一起大快朵頤一盤色香味俱佳的辣子雞，整個夜晚似乎都能因此歡騰起來。

為了這只有一盤辣子雞的盛宴，我們從母親買回小雞的初春便起了期盼之心。所以，當母親早早去了田地或是有事外出，囑我們往雞籠里添加飼料以及清水時，無論我們有什么事都不會忘記。

終于等到這一天。母親早早便煮開了一鍋水，囑我們?nèi)プツ侵蛔钚奂m糾氣昂昂的蘆花大公雞，看到我們被雞追得滿雞籠里亂跑的窘狀，母親笑彎了腰。最后還是要母親出馬，還沒等我們緩過神來，蘆花雞的翅膀便已被母親高高地拎攏在雞的脊背之上。

刀起血腥的那一刻，我們總不忍看，母親也不忍，所以總能聽到她在念叨，但究意念叨了什么卻從來沒有聽清過，也沒有心思去追問，因為我們在那一刻只想做一件事情，那便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母親如何將一只洗凈切好的大公雞做成一盤佳肴。

家中雖有煤氣灶，母親卻喜歡用火灶。四處撿來的樹枝被連續(xù)推到鍋底，油很快冒出熱氣，嗆上姜片、花椒和紅辣椒，放入母親自己曬的面醬，翻炒出濃濃的醬香之后，便將半盆雞快速倒入鍋中翻炒。剛剛還紅潤潔凈的雞塊，馬上便被醬香裹滿。此時，母親會淋上一丁點兒香醋，繼續(xù)翻炒。片刻之后，倒入小半鍋水，小火慢煨，直至咕嚕咕嚕的聲音變得更像歡樂的交響曲，母親再將我們早早剝好的蒜瓣、白色的蔥白、青綠的青椒一起倒入鍋中，囑我們猛往鍋底添柴，她翻動鍋鏟，一番猛火翻炒。不過2分鐘，當剩余的濃汁即將收干時，裝盤出鍋。

趕緊喊父親上桌吃飯，見父親將筷子伸向盤子，我們姊妹幾個便迫不及待地將早早看好的那塊雞肉送進嘴里，整個口腔在瞬間如被雷電擊中一般，辣中透出濃香，濃香中又浸出醬甜，入口嚼勁十足，頓時，臉上、鼻尖全都冒出了熱汗，我們吃得狼吞虎咽。

父親象征性地吃上幾塊雞肉，母親則笑而不語地看著我們，偶爾看不過去了，便笑話我們一句：“小心燙，別把舌頭吞進去了。”整個晚餐，她也只是如父親一般，偶爾吃上幾塊。年少的我們哪有空去關注父母呢？我們?nèi)硇亩荚谶@盤美味又刺激的辣子雞上。一邊吃一邊還不忘許著愿說，要是天天都能吃這樣的炒雞該有多幸福！

后來，日子好起來，舉家便搬進了城里。沒有空余之地可以讓母親繼續(xù)養(yǎng)雞，也沒有足夠的空間給母親支一個火灶，可是，我們最愛吃的辣子雞卻并沒有因此改變味道。母親總有辦法弄來散養(yǎng)的土雞，做出我們習慣而又深愛的味道。而那味道一直伴隨著我的童年、少年、青年，直至我離開母親。

說來慚愧，有那么幾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外面的世界迷惑忘記了感恩，每次回家，第一餐吃母親做的辣子雞時會覺得香甜誘人，第二餐去吃也還歡喜。當母親像一個獻寶的婦人一般，連續(xù)幾天餐餐都要炒盤辣子雞時，我的心里便生出了厭棄，伸出去的筷子總要繞過這盤雞。母親便不解，不停地往我的碗里夾雞塊。見我悶頭吃飯，雞塊卻任由擱至在米飯的最上端，動也不動，她慌了，急急地問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還是有心事？我不答，一臉的煩燥。母親更慌了，從餐桌的對面急急地將手伸過來，想要摸我的前額。我頭一扭，避開她，嘴里說著沒事，卻起身擱下筷子離開了餐桌。

現(xiàn)在想來，那時候的我，該是因為見到了頭頂天空的廣闊便以為看到了整個世界，以為一切都可以如云煙般丟棄，包括母親在我年幼時給予的關愛。我的狂妄讓我在外面的世界碰得頭破血流，也讓我自以為是地以為，照顧和分離都是母親應該在我身上完成的任務。所以，當她一如既往地用辣子雞表達她對生活的熱愛、對我們的疼寵之時，我卻滿臉的迷失，以為這是她想對我們恒久的占有。

那一天，當我從房間出來時，看到母親竟然仍坐在餐桌前。她曾經(jīng)挺直的腰桿是何時變彎的？她年輕時盤于腦后的長辮是何時變成一頭斑白短發(fā)的？她一向被我們熱鬧圍著的身影是何時變得這樣孤單的？她不是不喜歡吃辣子雞嗎，為何此刻她的餐盤里堆滿了雞骨，還有一個孤零零的昂著的雞頭？

那一刻我突然醒悟，辣子雞并不能與山珍海味相比，但這道菜的味道我卻一輩子都不能忘，因為它是母親餐桌的靈魂，是我血液里流淌著的母愛的基因。

我拉開凳子重新坐回桌前，故意撅起嘴將雞頭狠狠夾進碗里，還故意拿了一塊饅頭把雞汁都蘸得干干凈凈，故意嗔怒說：“為啥把一盤子雞都吃光了，也不知道給人家留點。過幾天別忘了多做點，怎么也吃不夠…… ”

餐桌上空早沒了辣子雞的辣香飄游，可是，我卻分明看到母親的眼角被這永不會消逝的味道嗆出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