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林

截至2015年9月27日,在中關村創業大街上,與互聯網完全無關的店還剩下四家:一家族譜公司、一家牛肉面館、一家文房四寶店和一家教輔書店。
傳統行業當真已經無路可走了嗎?
官司
中秋節前的一周,族譜店的老板涂金燦并沒有往日過節的喜悅,他正忙于跟房東打官司。
在創業大街的北門,氣派的石雕牌坊上書寫七個鎏金大字,“中關村創業大街。”涂金燦的族譜店就位于離牌坊只有幾步路的街邊,在寸土寸金的創業大街,這是一個令所有人都羨慕的地理位置。
2010年,他把這家專門做族譜的公司從位于海淀區東南部的魏公村搬到了當時還叫海淀圖書城的創業大街上,“我看重的是這里的文化氛圍。”幾經周折,他從一家私營公司老板的手里轉租到了現在的店鋪場地,一棟3層樓的房子,雙方談好每年租金90萬元。
一個不到兩米寬的門臉后是一間只有二三十平方米大小的接待室,涂金燦就在這里接待那些前來希望記錄下自己家族歷史的客戶。
在這里,涂金燦雇傭的十幾位編輯將從各地搜集回來的客戶族譜資料錄入電腦,此后開始編輯和排版。如果一切順利,大約一個月后,一本印好的復古宣紙族譜將被送到客戶手里,每一本族譜都記錄著一個家族古老的歷史和榮耀,有的將被供奉在祖先的祠堂里。
盡管在這條大街上聚集了中國最具創造力的科技公司,但目前還沒有哪一家科技公司的發明創造能夠簡化涂金燦這套傳統族譜的制作過程。
今年4月份,房東突然告知涂金燦,要將房租漲到280萬元一年,“而且沒得商量。”此后,涂金燦都在和房東談判,但是進展緩慢。最激烈的一次沖突發生在6月份的一天早上,趕去上班的他發現店鋪的大門被房東強行上鎖,并派人把守。雖然在報警后,事情暫時得到解決,但房東仍然威脅他,讓他隨時準備走。
他決定將房東告上法庭,理由是“非法轉租”。他心里清楚,法院很難支持他的理由。不過到目前為止,他將此舉視作是自己繼續留在創業大街上的最后機會。
格格不入
你很難找到族譜店與這條中國最具科技感的大街在氣質上的共同之處。
涂金燦嚴格遵循著傳統行業特有的時間表和工作方式,早晨8點開門迎客,試圖拉攏每一位往來于這條街上的老年人,“上了年紀的中國人對宗族的意識更強烈。”涂金燦說。
如今創業大街上歡迎的是那些最具極客氣質的年輕人,他們腦子里裝有最先進的技術和理念,在觀念上他們漠視傳統、挑戰傳統,最熱衷談論的也是“奇跡”“顛覆”和“上市”這個時代里最時髦的詞匯。
但在涂金燦的族譜店里,技術含量最高的工作一度是電腦打字。員工用電腦錄入族譜制作最基礎的文字資料。除此之外,其余的制作工作全部靠人力完成。
涂金燦認為,族譜是一種血脈傳承的尋根文化,代表著中國社會最底層的一種家族榮譽。讓涂金燦遺憾的是,傳統和家族意識,在這條街上正在被創新和個人主義色彩所取代。曾經有一次,他向一位年輕的創業者介紹自己的族譜生意,對方卻反問他,“我為什么要在意自己的宗族和家庭,那些對我創業有什么意義?難道不應該是我自己更加努力去給子孫后代建立一個牛逼的家族么?”
9月25日下午,一位李姓顧客走進族譜店想找一本姓氏起源。店員反復強調店里賣的族譜和姓氏起源都是中國最古老的傳統,是互聯網上找不到的東西,由專家在各地方搜集資料整理而成。
做一本常規的族譜至少需要四個月的時間,工作量涵蓋了派工作人員前往客戶所在的家鄉,找到客戶先人在當地遺留下來的各種歷史檔案和文獻材料,并從中獲得和客戶家族相關的信息——這需要員工付出足夠的精力和耐心。
和房東談判期間,涂金燦接了個大單,一位來自河北某座城市的首富希望制作一本族譜。
這是一筆大生意。涂金燦決定親自出馬,3個月時間里,他跨越河北和山西兩個省份幫首富尋根溯源,還幾經周折地搜尋到了幾本中國明代記錄這位首富先人故事的古籍。
有時,涂金燦會不理解:“科技再發達,機器人能知道這位富豪十幾代前是干什么的么?這還得靠人來完成,人再有錢,也得知道祖宗是干什么的吧?”
求租者
不久前,涂金燦去中關村西區管委會辦事,一位工作人員朝他大喊“老涂你店里的事情辦得怎么樣,公司牌子什么時候取下來?”
“為什么要取下來?法院現在還沒判決呢。”涂金燦氣不過與他爭辯。
“你們走了,這條街上就好安排了,到時拿來做創業孵化器。”此前,創業大街的管理者已經多次找上門來,以族譜行業不符合中關村大街氣質和業態為由,委婉地要求涂金燦盡快搬走。
不只是管理者抱有這樣的觀點。從今年年初,幾乎每周都有創業者和投資人找上門來,要求轉租涂金燦的辦公室。第一位找上門來的是一家著名投資基金的老板。
涂金燦以為他們是來談合作的,熱情地向他們宣傳自己的項目,而對方無意繼續這段對話,“我們是來用你們的場地,不是來談合作的。我們也有很多項目,都是技術項目,你這個做了這么多年也沒有富貴到哪去,說明這個不行。”
對方的回答讓涂金燦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感到氣憤,“我現在每月還有幾十萬元的利潤,難道我比大街上在咖啡館里一坐幾個月甚至幾年也沒搞出什么名堂的人還要差么?”
涂金燦的不服氣有部分來自這家小店曾經有的輝煌。這家族譜店曾經作為這條街的代表多次接待各級政府領導、華僑外賓和學者專家,他們中不乏省部級別的官員。
現在的情況大不相同,投資人和這條街上的管理者最關心的事情是,這家店鋪和店里堆放的成千上萬本族譜和書籍何時能夠消失,以便讓更具互聯網特色的企業進來。
除此之外,越來越多的創業者也看上了他的店,希望租下來用作辦公場地。今年8月份開始,一位做婚戀網站項目的中年創業者每天都會來店里坐上一陣時間,力勸涂金燦“回家養老”。創業者們對涂金燦的說辭大多雷同,“這么好的地方給你做陳腐落后的族譜制作真是可惜了,還不如讓給我創業,我就是下一個馬云。”每當這個時候他會賭氣地送上“祝福”,“希望你比馬云還牛!”
族譜店的互聯網+
今年夏天,在中關村創業大街管委會“向互聯網創新企業靠攏”的要求下,涂金燦答應在自家店鋪里發展互聯網項目。
他將族譜店外的宣傳板上的文字與創業大街的氣質“接軌”,原來的“百家姓”和“親友圈”等關鍵詞前一律加上了“互聯網+”的符號。
涂金燦還雇傭幾位年輕的技術人員,給他們開辟了專門的辦公區域,真刀真槍地做起了族譜網頁和App。
他給技術人員開的薪水普遍比其他員工高,但收效一般,無論是網站還是App,都沒有辦法達到他滿意的效果,勞資沖突不斷。
“我們做族譜的,本來就和互聯網的關系沒有那么大,就算是勉強做出了網頁和App的東西,也是亂七八糟的。”
涂金燦承認,在這樣的環境下,向互聯網創業公司靠攏更像是一種應付管理者的手段,“如果不這么做的話,就不能在這條街上繼續生存下去。”
盡管轉型艱難,涂金燦仍然愿意不斷做出嘗試。今年夏天,一位朋友找到他,想租用族譜店的一間會議室做小型孵化器。因為之前中關村管委會也提出類似的建議,這一次他決定嘗試一把。
為了學習怎么做孵化器,他還專門去這條創業大街上最著名的兩家創業孵化器3W咖啡和車庫咖啡“取經”,“一個是看別人怎么做,二就是借鑒。”聽說涂金燦要做孵化器,大街上的很多創業者都來報名。他直言自己不了解互聯網,但幾年商場打拼下來,涂金燦也有自己一套鑒別“生意好壞”的標準。
“只有想法,連團隊都還沒有的人肯定是不行,還有就是如果項目一看就很不靠譜的,我也不接。”當時,涂金燦和朋友將公司一間近100平方米的屋子騰出來,擺上幾張大圓桌,連上網線,墻上也學著別人貼滿了徐小平、薛蠻子、周鴻祎等互聯網大佬的照片。
那幾個月,涂金燦被來他店里創業的年輕人強制灌輸了無數遍各種層面上的“成功學”,不止一位創業者告訴他,什么才叫成功。“我說你倒是先把東西做出來呀,他們就不說話了。”
與創業者一起工作的時候,涂金燦開始真正意識到他和這些創業者的不同。他比較在意的是那些在這里“孵化”的創業者是否按時交房租,但是后者們則覺得他不應只關注“蠅頭小利”。一位創業者對涂金燦說:“過不了幾星期,我這個項目至少能融到3000萬元,甚至上億元,到時給你分10%,你就致富了。”
創業者眼中樂觀的未來,在涂金燦看來全是擔憂,他發現,很多創業者經常上午十點以后才起床,“晃晃悠悠地來這里辦公,很快就要吃午飯了,然后下午和團隊說說進展,開開會,晚上就開始打網絡游戲。”
做傳統行業起家的涂金燦時常給在店里創業的年輕人總結,自己能在生意圈里摸爬滾打活下來,“靠得是踏實和勤奮,必須像謹小慎微的小人物一樣工作和生活”。通常情況下,他們之間的交流都不歡而散。一次,涂金燦曾聽到一位創業者私下稱呼他為“清朝遺老遺少”,對此他也只能苦笑一下。
“孵化”了兩個多月后,族譜店里的一個創業團隊突然不辭而別,“我打電話過去,對方和我說在外地出差,結果再也沒有回來。”那個創業者在涂金燦那里只留下了一盒印有“xx項目CEO”的名片,還有一張兩個多月的房租欠條。
涂金燦不想離開,在這條街上開店近6年,他光廣告費就花出了幾百萬。很多報刊雜志的廣告欄上都有他公司的巨幅圖片,上面最顯眼的無一例外是中關村創業大街的標志。“如果搬走就要重新打廣告,損失慘重。”
不過,最近涂金燦聽到的也不全是壞消息,唯一讓他感到欣慰的是,之前一個從店里離職出去創業的同事又重新回店里上班了。
閑暇之余,這名同事開始在族譜店里講述在外創業的種種不如意,涂金燦聽后也決定重新審視自己所處的境況,“誰知道傳統行業的春天會不會很快又重新來臨呢?”在創業大街上開店5年,給上千人修過族譜的涂金燦練就了能用一句話概括某個家族幾百年的歷史變遷的本事。但對于自己腳下的中關村創業大街,他卻很難用一兩句話講清。
如果非要說,這位族譜店老板希望這樣為這條大街和自己可能到來的命運立傳:“它曾因文化輝煌,隨著互聯網科技的興起,文化人不斷掙扎,最終死于浮躁的互聯網創業浪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