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穎


離開商界4年,王功權終于還是回來了。
記者如約來到他現在的辦公地點——北京格瑞德投資有限公司。這家投資公司還是他當年離開萬通時創辦的,離婚時他將股份全部給了前妻,如今看起來好像成了他暫時的棲身之所。
歸來的王功權很忙碌。記者見到他時,他正在接待一位專程從外地前來拜訪他的企業老板。看見記者,他從辦公桌前站起來禮貌握手,示意采訪可以開始。不過,他又指著那位老板問記者:“他在這里沒關系吧?沒有什么敏感問題吧?”
采訪因此在有人旁觀的情況下進行,王功權顯得很坦然。這也許跟他經常接受媒體采訪有關,他曾多次向媒體剖白自己,也反復被媒體解讀,似乎已經沒有什么可忌諱。但這份坦然卻又顯得有節制,沒有慷慨的陳情和犀利的鋒芒,那個曾為愛要將“人間功名”“金銀成山”通通拋灑的“多情王公子”形象,伴隨他指間點燃的香煙慢慢裊散。
也許是去年的那場牢獄之災,讓已經55歲的他更為平和;也許是追尋了大半生,還是商人的姿態于他最為熟稔。
不過,不管是曾經的離去,還是現在的歸來,外界對于王功權依然存有太多的好奇:
他曾說自己是“一個商人、半個文人、一個公民”。這三個角色的轉化之間,他究竟在追求什么?曾經拋棄世俗的商業,一心追尋詩和遠方,如今卻再度以商人的身份回歸,這背后有著怎樣的人生更迭?
“上天待我不薄”
參與創立青普旅游,被外界認為是王功權回歸商業的標志性事件。
最近,王功權常常露面,以創業導師的身份出現在各種商業論壇和創業沙龍上。關于時下的商業話題他有自己的看法。他說,“如果從線上到線下是一種商業模式,那么從屋里到屋外,從臺上到臺下就都是一種模式了”。
還說,“不是所有項目都需要常青藤畢業的豪華團隊,也并不是所有項目都適合拿風險投資”。
盡管過去4年,王功權與商界漸行漸遠,但他說,“上天待我不薄”。
他是曾經的“萬通六君子”之一。在上世紀90年代的下海潮中,他從吉林到海南,與馮侖、潘石屹、易小迪、劉軍、王啟富一干人,揮斥方遒、激蕩江湖,創立了萬通實業集團,并擔任總裁一職。
1998年,他轉戰投資領域,先是美國的IDG,后是國內的鼎暉。作為國內風投領域最早的開拓者之一,他先后帶領團隊投資了賽維LDK、漢庭、九陽,愛國者、俏江南等著名企業,更是幫助一批剛剛興起的互聯網公司在國外的資本市場覓得資金,比如金融界和奇虎360。其中,奇虎360于2011年登陸紐交所,鼎暉因此獲得高達40倍的回報。
重回商界的王功權,現在的身份是青普旅游的大股東和首席戰略官。這家今年4月才成立的公司,現在已經拿到4000萬元的投資。“昨天一個老板還說無論如何要給我安排1000萬元的額度。我很多工作還沒展開的情況下已經有幾千萬元進來了。”對于4年后還能發揮如此的商業影響力,王功權略微有些自得。
以商業才能論,王功權的確“不薄”,眼光獨到,冷靜客觀。
鼎暉時期,王功權負責凡客誠品的投資項目。本來鼎暉是很有投資意向的,誰知王功權偏偏看了陳年的自傳體小說《歸去來》。陳年在書中盡情地坦陳自己,從童年到創業,王功權深受感動,甚至“大哭過幾場”,但沒想到他看完撂下書就立馬叫停了對凡客的投資計劃。
在王功權看來,陳年渴望與眾不同、渴望接受挑戰,但同時又很難對一件事有持續的熱情。“這樣的陳年是否能帶領一個企業持續、穩健、枯燥、理性地前進,我很懷疑。”
——王功權更欣賞陳年的寫作才華,而非商業才能。直到今天,王功權都認為《歸去來》是一部難得的好書,但他依然不后悔關上鼎暉向陳年敞開的大門。而現在他對于這件事給出的解釋是,“我是一個投資者,我管理的是別人的錢”,這在他是一份很重的信任。
作為職業投資人,王功權更看重“人”。“可能很多的投資人會關注商業本身,而我會更關注創業者的為人。我會花很多時間去跟創業者聊天,聊他們過去的成長經歷,甚至會問到他們的父母。”
而危機當頭,他又能果敢決斷。當年海南房地產泡沫,銀行要求房地產公司提前償還貸款,萬通因此面臨資金危機。身邊的合伙人莫衷一是,有的甚至想跟銀行打官司,告銀行違約,可是王功權力排眾議,大著膽子借高利貸還銀行貸款。隨后,王功權和馮侖帶領萬通涉足資本領域,投資中國民生銀行,收購長春華聯上市公司、武漢國際信托投資公司,最終解決了企業的資金危機,讓萬通躲過一劫。
馮侖因此稱王功權“危機總裁”,說他“可堪長交,可做大用”。但有意思的是,這樣的商業奇才,如今被人們談論更多的卻是他商業之外的事兒。
紅塵與山丘
“總是春心對風語,最恨人間累功名。誰見金銀成山傳萬代?千古只貴一片情。”這首詩名曰《私奔之歌》,大概是王功權所寫詩詞中最有名的一首。
2011年5月16日深夜,他在微博上發布宣言——“各位親友,各位同事,我放棄一切,和王琴私奔了”,并以詩為證,引來網友熱情圍觀。
到目前為止,王功權擁有過兩段婚姻,三個女人。他和前任、現任之間,說得通俗些就是一個“男人受不住誘惑,小三借孩子上位”的故事,而跟王琴上演的則是浪子回頭的戲碼。他高調為愛出走,48天之后卻以回歸家庭劇終。
王功權事后接受媒體采訪,直言“我不后悔,我不后悔私奔,不后悔愛上王琴”,不過他接著說,“我是覺得跟我太太繼續生活也可以,停下來跟王琴在一起也可以。”
回想他的第一段婚姻,也是妻子主動提出離婚的。“她開車把我拉到民政局離婚處,堅決地把我開除了家籍。”
因此有人說,“王功權已過天命,內心卻住著一個小男孩,每一段感情,決定權都在對方”。
這與商場上的那個殺伐決斷的王功權大為不同,他自己也承認“處理情感問題是我的弱項”。
情感豐富的王功權喜歡舞文弄墨,常常自詡文人。在他的文學愛好面前,商業似乎成了點綴。
萬通創業期間,他寫過一篇小小說,講述男主角在生意遭遇危機時,得到來自婚外的紅顏知己“蕓”默默安慰的故事。據說,這位叫“蕓”的女主角就是他的現任妻子。不過,這篇小說行文半文半白,篇幅冗長,讀來有些讓人乏味。
王功權還曾打算有空的時候寫一部商俠小說,“這部小說不寫怎么賺錢,因為賺錢是個辛苦的事。男主人公要英俊,也很容易賺到大錢,同時,又把錢看得很淡,是個重情重義的人。”
王功權最愛的還是寫詩。他出版過個人詩詞專集《庶之詞集》(庶之是他的筆名),收錄了諸如“萬里功名海外聞,十年龍虎弄風云。常懷塊壘澄清志,盡顯文章淡雅身”“落葉恨秋聲,寂寞堪傷酒。只盼來生有幸緣,此意天知否”等詩作。詩以詠志,王功權似乎志不在商,而在更遠的地方。
王功權有一幫寫詩作詞的朋友,其中不少生活拮據,他都慷慨資助。他甚至出資千萬元,發起創辦中華詩詞研究院,聚攏一批獨立的詩人和詩詞研究者,搜集整理1912年到1960年之間的詩詞作品,編輯出版并贈送給圖書館。
商人讀書,貴在實在。比如馮侖,從《金瓶梅》到犯罪心理學,他都能找到和商業的關系。而王功權讀著《資本論》和《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想的是哪天“自己堂堂正正選舉時的樣子”。
商人從文,貴在灑脫。比如馮唐,在商當過麥肯錫合伙人、央企CEO,于文其作品還曾創下香港中文小說最高銷量。他在商人和文人之間自由轉換,相互成就。但王功權似乎厚此薄彼,孰輕孰重全憑喜好。
一次他負責投資的漢庭酒店CEO季琦遇到十萬火急的事情要找他,但怎么打電話他也不接,后來只好短信夾攻。好不容易打通了電話,王功權聲音壓得很低:“季琦你等一會兒,我在一個詩歌朗誦會上,等結束了再打給你,抱歉……”
當王功權伴隨著詩意越走越遠,似乎也不難理解他從商界的短暫離去了。
心中的江湖
“私奔”之后的王功權,遠離商界。他沒有再回到鼎暉的辦公室。他坦言,做了十多年的投資人,早有去意。
如果將王功權對商業的疏離,歸咎為情懷與商業的對立,或許并不能說清事情的全部。他對文學的追求,其實只是他“書生情懷”表象。書生好舞文弄墨,其實無非是想文以載道,他們更在意的是家國天下。
王功權自詡“文人”,所以他認為商業不是他的理想所在。
書生入仕。王功權也曾有居廟堂之上的機會。1984年,他從吉林工業大學管理專業畢業,曾作為吉林省破格錄取的22名大學生之一,進入中共吉林省委宣傳部工作。據說,這段時期他一本厚實的《資本論》都翻破了,還寫了一篇名為《論分配與馬克思先生商榷》的論文,最后遭到領導呵斥:“收起來!不要亂寫!”
因為想法不能表達,工作又枯燥乏味,1988年,王功權成為吉林省省委、省政府歷史上第一個辭職的公務員。安分了一輩子的父親因此震怒,罵他“逆子”。但王功權下了狠心,還寫了一式五份辭職信,分送給機關黨委、宣傳處、處長、黨委書記和部長,然后毅然加入了“十萬青年下海南”的熱潮。
或許,王功權曾以為商場是他的江湖,可以走出體制束縛,實踐自由。然而,在跟馮侖們一起創立萬通的過程中,他發現身為“草莽”的他們和當時眾多民營房地產公司一樣,依然擺脫不了身不由己的宿命。企業的原罪、灰色的官商交易與他的“書生觀點”格格不入。
1995年左右,王功權開始接觸投資,并到美國斯坦福大學進修,進而得以向硅谷的投資界學習。1998年,王功權接受IDG的邀請,正式轉身進入VC領域。在王功權看來,在外資投資公司做事要比在房地產行業規范、單純。
后來2005年到鼎暉,王功權也一直從事VIE結構企業的海外上市,但隨著鼎暉有意創業板,王功權的工作對象由海外資本市場轉向國內。當時國內的創投基金、風險投資還處于起步階段,不規范普遍存在,王功權又開始覺得不適應了。
但他沒有去為改變這種現狀做貢獻,因為他認為,商業不是他的江湖,他的江湖在別處。
“1995年前,我是一名熱血青年,而其后,特別是2005年之后,由于經歷的逐步豐富,對于中國政治文化、社會運行模式,以及公民理念開始形成系統性的思考,并試圖努力影響別人。”
這段時間,他開始慢慢參與到一些公民行動當中去,比如參與組織“拆遷現場公民圍觀團”,通過非暴力“圍觀”行為,用照相機、攝像機記錄拆遷過程;幫助在京外地籍學生爭取教育平等權力等等。
這個過程中,王功權的情懷得以抒發。無論是遇到端盤子的女服務生、穿制服的保安、戴安全帽的民工,還是地下通道里的乞丐,他都會停下來聊一聊。他會問:你家有幾口人?收入怎么樣?都種什么作物?家里有孩子上學嗎?今年的稅費要交多少?偶爾,他還會把露宿橋洞的訪民,帶到家里過夜。
同時,他也在幫助弱勢群體維權的過程獲得成就感。比如,在多方努力之后,2010年底北京市有關部門頒布取消該市小升初考試外地籍學生的電腦排位相關規定。王功權當時自豪地表示:“這意味著我們的公民行動獲得了一定的成績!”
王功權潛意識里有一個“文臣”的形象,不管是廟堂之上、江湖之遠,他都懷有經世濟國的愿望。可以說,在參與維權,關注弱勢群體的過程中,王功權的思想、行動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統一。
對他而言,這段時期是他人生中的華彩。
關于和解
2013年9月13日,王功權因涉嫌聚眾擾亂公共場所秩序被北京警方傳喚,10月被正式批捕。
他人生的華彩在這里戛然而止。
在“里面”,王功權用讀書和打坐對抗時間。他看巴爾扎克、看雨果,出來一算他看了有三四十本大部頭的書。
我們無從得知這期間他想明白了什么問題,只知道他公開和一起參與公民行動的朋友斷交,后來因為“對自己的行為表示深刻反省”,2014年1月被批準取保候審。
看上去這似乎是王功權對自己理想的妥協。
記者這樣問他時,他的回答是:“不,這是一種和解。在這個社會中,不同的群體有不同的利益、立場上的考慮。每個群體的需求都有其合理性,即便不合理也有它的成因。我們需要尊重其他群體的需求,然后尋找和解的最大公約數。”
——姑且將這算作是現實帶給王功權的成長。但王功權真的完成了這種和解嗎?
重獲自由后,王功權決定加入現下的創業熱潮。他說,關于創業他還有沖動。“我九十年代創業過,那次太不專業,沒有經驗,隨著大潮就去做了。后來我做了投資,在這個過程中,也是不斷地判斷企業、投資企業、幫助企業成長。在心底里有一個沒完的情結,希望把多年積累的東西,通過一次創業再發揮一下,也想這次創業跟上次不同。”
也許一番兜兜轉轉之后,王功權發現商業才是他的立身之本。
王功權希望再創業做一些自己感興趣的事,于是有了青普旅游這個項目。青普是藏傳佛教的發源地之一。王功權2003年的時候就開始信佛了,師傅曾勸他拋棄塵緣,潛心修行,他卻說做不到,因為“六根未盡”。
“六根未盡”的王功權想通過創業影響中國的富人。青普旅游想成為一個將文人、學者、藝術家和有錢有閑的富人階層連接起來的平臺,讓中國的富人受些文化熏陶。“讓中國的富人能從紛繁復雜、充滿功利世俗的環境中稍稍地解脫一點。不是夜總會KTV,不是大酒店花天酒地、胡吃海喝,不是坐著豪華游艇,到迪拜大酒店住一住。”
同時,青普還會幫助藝術家、文化人在線上售賣他們的文化產品。王功權說,他不想讓這些有藝術才華的人為掙錢煩心,這些庸俗的事他來做。
青普旅游撲面而來的理想主義色彩和文藝氣息很王功權。但他也想著掙錢,“計劃在2020年讓青普在國內上市。這樣投資人就有回報,創業團隊也可以掙到點錢。”
在采訪中,王功權一再強調他創業的底線——不搞官商合謀,不為掙錢下跪。所以,青普旅游定義為旅游運營商而不是地產商,是通過租賃、并購的方式從企業或者個人手上整合主題酒店和客棧。記者問,這樣的模式是否減少了青普觸碰底線的可能,他沒有否認。
經歷過“獄中的反思”,王功權試圖為他的理想尋找其他的實現途徑,他嘗試去影響他所處的群體,而不是整個社會。在實踐的過程中,對于他反對的不規范的商業操作,他選擇盡量不接觸。
他依然還有一份執念,但又不想任憑這份執念把人生變成一場悲劇。也許,他需要的不是與這個社會和解,而是與自己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