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創
“我得坦白,遇到你之前,我有過幾段風流韻事。”瑪麗娜望著烏雷,眼神怯怯,害羞而矜持。她是偉大的先鋒派行為藝術家,此刻卻像稚氣未脫的小姑娘。
“這沒什么,那是之前,我需要的是之后。”烏雷微笑著說,一邊替她處理傷口。在剛結束的阿姆斯特丹蘋果畫廊的行為藝術表演上,瑪麗娜用剃刀在自己小腹上劃了一個五角星。
作為此次表演的助手,烏雷一直跟隨瑪麗娜。于是,一場對白自然地從藝術向愛情過渡了。
瑪麗娜說:“說起來,接到畫廊邀請函那天,剛好是我的生日。”
“你的生日是哪天?”
“11月30日。”
他睜大了眼,“那天也是我的生日。”
烏雷拿出隨身攜帶的日記本,11月30日的內頁被撕掉了,“我每年都這么做,因為憎恨這個日子。”
“真是太巧了,”瑪麗娜淡淡地回應,“我也憎恨這一天。”
我想重溫那樣的窒息
他們有太多相似。出生于二戰,流離顛沛貫穿整個童年;都對血有天然的恐懼;都喜歡孤獨,并試圖一個人去化解。最重要的,他們都把行為藝術當成生命,喜歡用肢體行為表現掙扎、無奈、對生存意義的質疑。
到了必須分手的時候了,瑪麗娜要回貝爾格萊德,那里有她的生活,以及一個叫內沙的男友。
烏雷沒送行,只在火車車門即將關閉的那一刻,狠狠地吻住她,還捏住了她的鼻子。她拼命抽取著肺中的空氣。
氧氣耗盡時,他松開了她,“這是我們合作的第一個藝術作品:呼吸。承受彼此帶給對方的窒息感、拯救感。”
瑪麗娜帶著窒息感,回到了內沙的家。但那曾讓她思如泉涌的房子,現在怎么看都像一座密不透風的監獄。“我一點都感覺不到愛。”她每天唯一有興趣做的,就是躺在床上給烏雷打電話。
聽說烏雷將去布拉格表演,她找到一張地圖,把貝爾格萊德、阿姆斯特丹、布拉格都畫上了圓圈。她發現,如果三點成一線的話,布拉格正好處于兩座城市的中心點。
她立即撥通了烏雷的電話。“我必須去一趟布拉格,我想重溫那樣的窒息。”
我們只需要四面墻
他們給新表演命名為《空間關系》。
兩人相距20米,向對方快步走去,相遇時,只是簡單地擦肩而過,再回到原點,重新開始,每次都加快速度,并加大撞擊的面積和力度。
半個小時之后,他們開始猛烈撞擊對方的身體,直到瑪麗娜被結結實實撞翻在地。她踉蹌著爬起來,努力再嘗試一次……
這不是體現力量的撞擊試驗,而是在暴力美學中,保持某種平衡,并希望在兩個人的心理、意志之間,尋找某種共通之處,達成心靈的融合。
每一次接觸,烏雷都會在她耳邊重復一句:“來我身體里……”那晚,他不知道重復了多少次。表演結束,她帶著他回到了家。
兩天后,內沙突然回來了。三個人尷尬地見面了。內沙不失風度,請烏雷喝了酒,然后大醉離去,臨走把房門鑰匙小心地擺在了餐桌上。
“我們只需要四面墻,甚至連屋頂都不需要。”一年后,連吃飯都成問題時,他們決定賣掉房子,“可以買一輛車,住在里面,一起去歐洲旅行,繼續我們的藝術。”
愿死在彼此的給予中
終于有了時間,可以豐滿他們的第一個作品《呼吸》了。
他們把麥克風放在喉嚨邊,用紗布堵住鼻孔,然后面對面跪下來。他們的嘴唇緊緊貼合在一起,烏雷呼出的氣體填充到瑪麗娜肺部,她再把自己呼出的氣吹到烏雷的肺里,如此循環往復。
最初的那點空氣,在兩個人身體里傳來傳去,消耗著。很快,他們已無法從彼此給予的氣流中得到氧氣。
這次表演持續了19分鐘。
“當一個人成為你的唯一源泉時,這源泉往往也會致你于死地,你卻無法拒絕,因為沒有第二條路走。這作品證實了人類依賴的局限性:像音樂一樣美妙的事,最后變成了毒藥。”
說這話的烏雷大約是個悲觀主義者。對唇齒相依的給予,他甚至也持懷疑態度。瑪麗娜相對樂觀,“完全融入對方的生活,甚至愿意死在彼此的給予中,也沒什么不好。”男人離了愛還可以活得很好,而女人,愛是全部,明知深淵,也情愿幸福到粉身碎骨。
他們24小時在一起,研究下一個表演,愛情和工作不可分割。他們開始稱呼對方“膠水”,“我們不結婚也許是對的,這種如膠似漆的生活,比結婚本身更有意義。”
有那么一段時間,許多同行都轉行了。因為行為藝術很難進入市場,無法得到足夠的經濟支持。從夸張的行為動作中,探尋思想層面的釋放,這實在太小眾。
1980年10月,烏雷和瑪麗娜決定賣掉敞篷車,在歐洲進行最后一次表演,然后去隱居。和往常一樣,他們帶著愛情色調,去詮釋《邊緣》的人文內涵。烏雷在高達12英尺的墻上走來走去,瑪麗娜在地上,踩著他的影子緊緊跟隨。
一記耳光透露的崩潰
他們去了沙漠。
瑪麗娜十分無聊,甚至開始給屋子里飛過的每一只蒼蠅命名。對成就和歡呼的需求,正在她心中消失。
有天晚上,他們坐在沙漠里。一只鷹一直在頭頂盤旋不去,最后也許飛累了,停在不遠處的山丘上,安靜得像一尊雕像。他們的好奇心被調動了起來,一直盯著那鷹看,直到累了,睡了過去。
太陽即將升起,他們醒了,鷹還在。烏雷忍不住,拎了一根棍子走過去,捅了它一下。它立即倒下去了,它已經被螞蟻蛀空了。
瑪麗娜突然想哭,“看,它像我的寂寞,像這沙漠帶給我的空靈感和虛無。我想我們該離開了。”
烏雷提議:“去爬長城吧,我從長城西邊開始,你從東邊開始,在中間會合的時候,我們就結婚。”
他們想盡辦法拉婚禮贊助,又開始了新一輪表演,靜坐八小時。“我們試圖用對視來讀懂對方,這是一種默契的心靈測試。不過我們似乎失敗了……”
首演七小時之后,烏雷實在受不了這種靜止,起身離開了。為挽救失敗,瑪麗娜決定第二天加演一場。結果烏雷只坐了四小時,起身之前,氣急敗壞的他打了她一記耳光。而瑪麗娜咬牙堅持到最后。
烏雷聲稱,瑪麗娜獨自繼續表演,讓他感到一種被打敗的失落感。他敏感地認為她在羞辱他:“沒有你,我一樣行。”
那晚,瑪麗娜給烏雷寫了封信,“我們的合作一直天衣無縫。但現在的你,專注力下降,熱情減退。醫生說,從生理結構上看,對于靜止,女人天生占優勢。而這作品不僅提示了生理差別,更讓我看到精神、抱負上的差距。我感覺到默契消失,我隱隱聞到情感趨于崩潰的味道……”
相遇的那刻我們分手
1986年10月,一個叫朱利安的15歲男孩突然出現,自稱是烏雷的孩子。原來,早在十多年前,烏雷離開了一個懷有身孕的女人,讓她獨自撫養孩子。
這是最后一根壓死了駱駝的稻草。從朱利安出現的那刻起,烏雷的形象徹底崩塌。瑪麗娜以為他們水乳交融,想不到他隱瞞了這么重要的事。
“我們還有必要去長城上結婚嗎?”烏雷問。
“長城是有必要去的,但不是結婚,等我們在人類最偉大的建筑之上相遇時,我們分手。”
九十天后,1988年6月27日,陜西神木縣,一段破敗的城墻上,兩個奔波了太久的人終于擁抱在一起。這是最后一次彼此接近,再轉身,就是天涯。
“別哭,我們實現了這么多。”烏雷的語氣中有一點點責備。
“好吧,我們擁抱了12年的快樂,甚至這一刻,也是快樂的。這是我們最偉大的作品。”
隨行記者有些不識時務,“為什么要和瑪麗娜分手呢?她是這世界上最有魅力的女人。”
烏雷抱緊了懷中這個女人,“我想,是我沒有留住她的魅力,我沒那么好。”
(編輯 ?趙瑩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