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19日,居住在美國巴爾的摩市的19歲黑人青年弗萊迪·格雷在街上與巡邏警察“目光對視”后企圖逃跑,警察截住他詢問,發現他身上有一把折疊刀,并因此拘捕了他。格雷被押上警車送往警署,大約半個小時后,被拉出警車的他被發現脊柱嚴重受傷、聲帶受傷,并隨后休克送醫,醫生說他的脊神經損傷了八成。格雷于4月19日死亡。警方說逮捕時警察沒有使用暴力,然而目擊者拍攝的視頻顯示格雷當時雙手被反銬,雙腿已經癱瘓不能行走,是兩名警察連拉帶拽把他扔進了警車。
對格雷之死的調查尚未有結果,沒有人知道在警車里發生的所有事情,但格雷的意外死亡在美國巴爾的摩市乃至全美引發了強烈抗議,“騷亂”一詞吸引世界的眼光。本文系作者銀鈴的親身經歷。
20:00
紐約4月29日下午6點,人們從四面八方向市中心的聯合廣場集結,一場聲援巴爾的摩、抗議警察暴力的集會即將開始,對正越來越認同社會運動的我來說,這樣的活動當然不能錯過。
晚7點左右,聯合廣場北側已經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警察也早在附近集結嚴防。各種組織、小組和個人在隊伍中打著橫幅,舉著牌子,拿著擴音喇叭,聲討種族主義、國家和警察暴力、資本主義,表達對巴爾的摩的支持,以及對黑人青年弗萊迪·格雷的悼念。集會在眾人齊聲一遍遍重復“All day, All night, We Will Fight for Freddie Gray”(每一天,每一夜,我們會為格雷戰斗不息)的口號聲中達到高潮。
7點20分左右,人群決定轉向游行,浩浩蕩蕩從百老匯大道沿第17大街往西去。很快,警察用人墻和車墻封鎖了前進的道路,一名警察提著廣播喇叭,反復大音量播放公告,要求人群撤離道路,退回人行道,否則就以擾亂交通的罪名施行逮捕。警察是有備而來,非常強勢,多輛押送人員的大車已經等在周圍。與警方一起做好準備的,還有各路媒體,成群的記者舉著照相、攝像機等待著,天空中還盤旋著4架拍攝用的直升飛機。
大規模的逮捕很快開始,凡和警方有任何肢體沖突,哪怕只是抵抗推搡的,不服從警方命令的,都立即被捕。我看到很多男性被按倒在地,然后被捆綁和扭送進警車,還有一些并未反抗的人也被陸續銬起和扭走。本只是來“打醬油”的我,沒想到竟然很快成了其中一員。
15分鐘以后,警察成功將大部分人趕上人行道,并步步緊逼。在百老匯和17街交界的路口,一名警員要求我們“迅速退回人行道”,我看他態度和善,鬼使神差,弱弱地說了一句“No”,沒想到他竟然立即把我銬了起來!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我與其說是受到驚嚇,不如說是震驚于此刻的荒唐,還來不及反應什么,就被迅速扭送向警車的方向。事后從媒體發布的照片看到,我當時是被3名警察牢牢鉗住戴上手銬的。
我的第一反應是:今晚恐怕回不去了,男友一定會很擔心。又開始怕被導師和學院領導知道,他們肯定會想:這么個弱勢的國際學生,不好好讀書寫論文,主動找什么亂子。作為一個從小特別怕惹事的乖乖女,想到他們失望的神情,我就壓力山大。
穿過長長的街道,快走到警車時,路邊的記者大聲問我的名字和生日。我不清楚自己應不應該說,這會不會加重我的罪名?“說出你的名字!警方巴不得你成為無名氏,他們希望別人看不到你們為正義做的這些!”警車旁一位黑人兄弟對我喊道。
一名看上去是高級警官的白老男人走過來把我的手機從褲兜里拿出。我喊:“你們要怎么處理我的手機?”他很溫和地說:“別擔心,我們把它放到你的背包里。”我說手銬太緊,逮捕我的警員就松了一下塑料手銬。他們的態度極大地減輕了我的恐懼,我感覺他們無意也不敢對我們施暴,就是例行公事地終止我們的“搗亂”。
警車上已經有3名戴著手銬的女孩,隨后陸續又送進一些人,最終,我們這個車上載了11名“犯人”,6女5男,什么顏色皮膚的都有,都是年輕人。聊天中得知車上其他5名女孩都是紐約各學校的本科生,她們一致認為,最晚明天早上肯定也會把我們放了,最多也就是交一些罰金。她們的淡定也減輕了我的不安,我們互相安慰支持,互相蹭著對方的肩膀,把飄在臉上的頭發抹到一邊。
警車晃晃悠悠地啟動,很快到了市政廳附近的警局,然后不明原因地在路邊停了大約40分鐘。我們逐漸變得焦躁,胳膊僵硬,手腕疼痛。模仿另一個女孩,大著膽子,我也偷偷用銬著的雙手從背后掏出手機,給男友發了簡短的消息。
21:00
漫長的等待之后,我們終于被一個個卸了下來。逮捕我的警察弗蘭克認領了我。他解開我的手銬,帶我上繳了所有物品,領我報了道,還拍了照片,那是一張我和他的合影,表明我的案子就由他負責了。
看到他很和善,我就問他為什么要抓我,他說:“讓你們退回人行道,誰讓你們不退。”隨后安慰:“沒什么大問題,不會錄你們的指紋,應該是過一些手續,就會放了你們。”
我上繳了鞋帶,被搜了身,就被投入了警局最里面的一個關押間。與其他已經幾乎填滿了的號子不同,這間一個人都沒有,我被發配過來或許是因為我一直在要求上廁所。其實,后來隨著這間號子里的人越來越多,大家也只好當眾排便了。
號子又小又陰冷,有一個長形的鐵凳,冰涼。很快,曾與我同車的一個女孩也被分來了。她叫尼可,在紐約市立大學亨特學院讀書,是個激進分子。她說自己16歲時被抓過一次,但是因為她是白人女性,所以量刑很輕,她說,美國人有一種迷思,認為白人女性總是無辜的。尼可在游行中和朋友一起用胳膊鏈成人墻抵擋警察,最終被捉住推倒在地,臉上還有輕微劃傷。她說一個男性朋友被反推在地,可惡的警察還用腳踩了他的頭。
一個半小時后,我們迎來了活潑開朗的黑人姐姐阿什利。她當時站在人行道上,聽到一聲“捉住她”,就被向后撕扯著長發,銬上了雙手。她12歲的兒子在旁邊嚇哭了。好在警官允許她把鑰匙給了孩子,并答應護送他到地鐵站。我問她:“你什么也沒做,為什么不反抗?”她說,很多黑人男孩害怕警察,總是看到警察就跑,反而招致更暴力的對待甚至槍擊,向兒子示范被逮捕時應如何反應,這就是最好的機會。
阿什利性格開朗,愛大笑,愛說話,號子里立即熱鬧起來,沒那么無聊了。據說我們有權要求撥打一個家庭電話,她向每一個路過的警察要求打電話給兒子,一再被敷衍,最終也沒有打成。
號子里沒有鐘,我們只能偶爾向路過的警察問一下時間。大約1點的時候,新學院(NewSchool)20歲的本科生、白人姑娘莉莉進來了,新的話題和故事讓我們一起又打發了一些時間。莉莉說她第二天10點有課,不過被捕是一個很好的缺課理由。我很震驚,問她新學院鼓勵學生參與社會運動嗎?她說當然,新學院是個很激進的學校。
2點左右,一個也叫阿什利的20歲的白人女孩進來了。她顯然是所有人中最激進的,染著彩虹七色的短發,滿口“fucking”“fuckup”。她是1點鐘被捕的,原來集會還在繼續,我們驚嘆于人們的堅持。她當時有和警察對抗,而且破口大罵,結果頭被抵到了墻上,不僅脖子被扭傷,手背也擦傷了三塊皮。
實在是一望無際地無聊,沒有任何可看的東西、可做的事。或許應該找一些平常困惑的問題來思考,不至于那么浪費時間,但等待的焦急讓人無法靜下心來,我們常常趴在號子的鐵欄桿邊,緊貼著,斜著往外看,鼻子恨不能都壓扁了,看是不是還有人進來或離開。每來個警員,我們都要興奮一下,希望打聽些消息,順便打發點時間。
號子里的飲水機壞了,5個小時里我們始終沒有水喝,要了多次,也沒有人理。弗蘭克來找過我兩次,問一些補充性的信息,每次都說“你很快就能出去”,有一次甚至說“幾分鐘之后就能出去”,然而每一次承諾都變成了兩個小時,我開始不相信他了。他一直很友善,而且長得有點像的我姐夫,我感覺自己簡直把他當成了親人,感激又親切。我很快意識到自己可能得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為什么要去感激一個逮捕自己的、在暴力機關供職的人呢?
兩點半,我終于困倦疲憊得不行了。這時,警察開始發牛奶和起司三明治,我們覺得不妙,發吃的說明我們一時半會走不了。5個人中只有二號阿什利吃了三明治,她說:“我吃這么難吃的東西的唯一原因是我快要昏過去了,但我不想昏過去。”
03:15
3點多了,我正坐在地上昏昏沉沉,獄友告訴我,尼可要走了。她自己也不敢相信,以為自己第二天還得被弄到法庭呢。我在渾渾噩噩間和她道別,但同時開始擔外國人身份會讓我麻煩,對釋放突然失去了信心。一號阿什利姐姐大聲安慰我,不允許我悲觀。過了十多分鐘,弗蘭克警官來釋放我了,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和剩下的三個姐妹一一道別,因為沒有紙筆,沒辦法留下聯系方式。
出來后,我被再次戴上手銬,這次是鐵的,硌得手生疼。我被要求靠墻站了一大會兒,說是規定一次只能釋放一個人,要等前面的人走。弗蘭克在我旁邊,他身后是一長隊拿著材料的警察。每到一處都是無盡的排隊。我意識到,犯人釋放之前警察也無法離開,看著他們困倦、無聊、無力的臉,突然覺得他們就像被這個龐大復雜的官僚體系折磨的奴工,我們只在這里一天,而他們是天天都在這里經歷這些。
終于,快4點的時候,我被押到門口,解下了手銬。看到大廳前臺那兩臺破舊的電腦,和拿著材料趴在前臺在排隊的警員,我明白了為什么處理的速度如此之慢。也不知這對我們和警察都是極大折磨的程序要進行到何時,在我后面還有至少100多人,前臺旁邊的一個大號子里還關著二三十個男人。
排隊領取物品時,前面的女孩問弗蘭克他手臂上的兩道杠什么意思,他說一道杠代表工齡五年。想到他已經在這里十多年,不由得替他感到無奈,在這里待一晚我都覺得窒息。
領到背包和鞋帶,我正式被釋放了。弗蘭克說,只要我在接下來的6個月不再犯事,這次逮捕就不會記錄在案。我說我從來沒犯過事,他說:“很好,繼續保持,我想你也不想再經歷一次了吧。”
路口有一群人迎上來,來自一個服務抗議者的公益法律服務機構。他們準備了水和食物,還給我一張寫著聯系方式的紙條,說他們會提供免費的法律服務。天很冷,看到他們守在那里迎接一個個被釋放的人,覺得他們真讓人敬佩。
我向地鐵走去,手機里滿滿的是朋友們的郵件、短信、電話和信息,凌晨5點,我回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