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
一位軍人朋友告訴我:“我在金門當兵的那兩年,共發生過兩次大事。”我靜靜聽他敘述:
一次是蔣經國去世,全島戰備。就不多說了,我都不記得那警戒恐懼延續了多長的時間,一個月?兩個月?那時每個連都配四輛輕戰車,我們那個連只有一輛,我是戰車機槍手,記憶里好長一段時日我們根本是圍繞著那輛戰車作息,吃喝拉撒,睡也是用睡袋睡在履帶旁。總之是隨時要翻上坦克,是準戰爭狀態。
另一次發生什么事,當時我們部隊沒有一個人知道。只知道當時郝柏村(他是那時的“參謀總長”)搭專機駕臨金門,全島戒備。“金門防區司令”趙萬富,人稱“金門王”,是蔣經國手中的紅人,通常像戰地司令,每兩年一定輪調,因為各軍團將領擁兵不聽“中央”命令是政治大忌。但這個趙萬富,金門一待四年,旅部以下全是他自己的人,可以說部隊、居民全當他是大王、島主。那次,據說郝柏村飛過來金門,趙萬富就是搭那班飛機原機返回臺島。等于是統帥親自來拔掉你,且怕軍心不穩,留在金門壓了兩個禮拜。新遞上的司令官叫黃幸強,李登輝時期當到“陸軍總司令”。
這件事當時在金門風聲鶴唳,消息封鎖。當時金門的連長和我是“麻吉”(好朋友),他休假回臺灣時,才輾轉從雜志記者那邊聽說出了大事。聽他描述,非常驚險:那個夜晚,有一艘漁船趁著漲潮,要強行搶灘。島上海岸的守軍有標準程序:幾百米內對空鳴槍;幾百米內用機槍朝靠近船只旁邊的海面射擊,驅趕并阻嚇;或也用擴音喇叭喊話;若船只再繼續逼近,則指揮官可下令將之擊沉,將船上人員射殺。
但當時或已久無戰事,官兵一個猶豫,那艘漁船硬是在夜浪中搶灘。擱淺在沙灘時,漁船上舉手哀求別開槍,陸續爬下船的是一些老弱婦孺,在守軍持槍層層包圍下跪趴成一圈。他們表現出如同雕塑一樣永恒的表情:驚恐、哀求、顫抖、身軀極盡卑屈化。穿制服持兵器者的咆哮、混亂的喊叫聲,在黑夜的島灘被海浪的拍打節奏沖得時隱時現……
指揮官用無線電話向上呈報,連部,營部,再向上呈報,旅部。深夜的電話。在旅部作了決定,沒再往上打擾。指示:按往例處理。
往常的處置就是就地槍殺。這在那個年代,金門外島海灘,每年可能都有幾起漁船搶灘,守軍在恍神,戊守準則的第一瞬沒發現,讓不明船只登岸,追究起來是向上連坐。戰地對這種與部隊系統運轉無關緊要的麻煩,就是清除、清理。射殺,就地挖坑掩埋。
但這次的難題是人數太多了。如果在海上漂進之際,將之擊沉,那就是個不存在之境里一陣逆飛的光焰。但越過那隱秘之線,匍伏在這些年輕軍人的軍靴腳下,他們是一些眼珠骨碌轉,不斷釋放信息“別殺我,別殺我”的身體。指揮官收了無線講機,下令開槍。但竟沒有一個士兵聽令扣扳機。所有人被魘住了。不知這段怪異、靜止的古典道德劇如博格曼電影的時光,在那些人的記憶里是多長的時間尺度?十秒?三十秒?三分鐘?五分鐘?
最后是那掛階少尉的指揮官,怒吼一聲,搶過部下手中的機槍,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把沙灘上跪伏的那些漁民全部射殺。這事后來的回述更繪聲繪影增漾了恐怖的景象:據說那里頭還有大肚子的孕婦,被子彈打爛后,嬰孩還從破開的腸肚流出……
他們在天亮前,就地挖了一個非常大的坑,將全部死者埋進,那坑有多大呢?因為據說是連那艘載運這些“進入死亡”的倒霉鬼上岸的漁船,也一并被埋下。
這件事,后來被稱為“小金門三七事件”,共有19位越南難民全部被殺。正是這起事件導致了“金門王”趙萬富被調職。
那個夜晚,這發生在遙遠金門小島某片海灘上的慘劇,前后可能不超過三四小時,之間撥接的電話在三通以內,在那個年代的“軍方”,應該像黝黑太空一顆超小行星寂靜無聲地飛行,最后消失于寂滅。為什么被爆出來,弄得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