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8月15日,中國北海艦隊的7艘艦艇駛離青島港,前往符拉迪沃斯托克參加中俄海上聯合-2015(Ⅱ)軍事演習。盡管本次軍演的日程年初即已商定,但由于前一天“安倍談話”不合時宜地宣揚了1905年日本打敗沙俄之于亞洲歷史的正面影響,北京首度聯袂派遣水面艦艇、兩棲戰部隊和固定翼戰機赴日本海海空域參與聯合軍演一事,就更具象征意義。在中日于東海防空識別區的“接觸”常態化的背景下,這也是對5月中國新國防白皮書中“突出海上軍事斗爭和軍事斗爭準備”方針的呼應。
無獨有偶,日本自衛隊8月下旬~9月上旬將在美國加州與美軍聯合演練“奪回離島”。而在東京7月公布的《防衛白皮書》中,出現了“中國公務船進入尖閣諸島(釣魚島)周邊已呈常態化傾向”等字句,日方據此認為“(中國)持續采取可稱為高壓的舉措,令人對其今后的方向性感到擔憂”。7月15日,日本眾議院特委會通過了對11項現行法案進行修訂的新《安保法案》,為自衛隊行使集體自衛權、參與美國主導的國際軍事行動鋪平了道路。
顯然,繼2012年釣魚島“國有化”風波和2013年東海防空識別區問題之后,中日安全關系在2015年再度多云轉陰。從7月中旬日本國家安保局長谷內正太郎訪華的效果看,盡管兩國領導人對繼續強化政治溝通和外交接觸并無異議,但過去“制熱”效果顯著的外交和經濟手段已逐漸無法抵消安全領域的壓力。日本爭當“正常國家”的長期目標與安倍鞏固自身權位的操作相結合,已在防務政策上找到了“輸出終端”。對此,中國該如何應對?

中國國力上升的巨大幅廈,終會使日萬“拆東墻補西墻”的軍力重整因跟不上節奏而主動放棄無望的競逐。
應該說,中日關系的糾葛使普通中國人、甚至一些研究者傾向于放大日本的意義。在警惕日本和借重日本的自我心理暗示下,一些日方政策的影響被顯著放大,并產生復雜的漣漪效應;同時,中日之間的互動(如擬于今夏簽署旨在避免東海偶發性沖突的“海上聯絡機制”協議)又被視為旨在牽制美國的亞洲政策調整,而使得形勢愈發微妙。
但從中長期來看,中國國力上升的巨大幅度,終會使日方“拆東墻補西墻”的軍力重整因跟不上節奏而主動放棄無望的競逐,轉而尋求新的戰略框架設定;屆時中日兩國深化雙邊關系的意愿和力度,不僅取決于外部因素(1970年代以降長約20年的中日蜜月期,誘因之一是蘇聯這一共同對手,之二則是尼克松改善中美關系對日本的刺激),還與中國作為世界領導型國家的引導和形塑能力有關。僅就當前而言,中日關系正呈現外交緩和與安全對壘“雙軌化”的趨勢,亟需以高級別的接觸來控制分歧。
新安保法案在眾議院“過堂”后,前日本駐華海軍武官小原凡司對香港媒體表示:“和平憲法某種意義上也是孤立憲法,導致國人什么都不想……日本現在試圖修改安保法制,并不是要把中國當作敵人,而是根據國際形勢的變化來調整相應的法制。”這類解釋盡管較為委婉,但都指向使日本成為“正常國家”—具備與經濟規模相匹配的政治影響力和安全行動能力的全球大國—的愿景。
自1990年代以來,“正常國家化”成為日本自民黨的長期目標,具體構成包括:更充分的防務和外交政策主動性,以及謀求在國際組織內的更大話語權;手段則以對內擴充和修正安保體制、對外輸出經濟和文化資源為重心。安倍在8·14紀念談話中公開宣稱,日本愿“為世界的和平與繁榮做出比以往更大的貢獻”,即是上述目標的反映。
然而從構成要件上看,日本政治家對“正常國家”的理解明顯失于偏狹。就物質力量而言,日本與安理會五常之間的確已不存在差距,但它嚴重缺乏積累世界性權勢所需的區域政治根基。從人口規模和地理位置判斷,成長為“正常國家”的日本必須首先在亞洲樹立旗幟,但在東北亞與日本經濟聯系最為密切的中韓兩國,恰恰和東京存在嚴重的情感疏離及政治分歧。即使不論反省歷史的態度,日本在地區經濟和安全一體化、防務政策、修憲傾向等問題上,與中韓的溝通和協調也相當不足。這使得中韓很難確信日本的意圖是可靠的、建設性的。缺少了中韓兩國的信任和支持,日本即使能依靠經濟援助在東南亞獲得一定影響力,基礎仍是不穩固的。就此而言,東京在“入常”之爭中的優勢遠不及德國和印度來得明顯。而在全球層面,日本在氣候問題、糧食安全等較新的議題上表現平淡,卻汲汲于伸張軍事權利和安保訴求,顯然無助于迅速建立正面、積極的形象。
另一方面,美國的亞洲戰略對東京外交政策的捆綁,也使得日本的制度設計和能力養成受到局限。如小原凡司所言,在著手修正安保體制之前,日本對真正定位于自身的安全需求考慮甚少。東京的政治體制和外交決策流程長期以來飽受詬病,但由于美國的存在,日本對內改革的決心不足,在應對新問題和新挑戰時依舊只能對華盛頓亦步亦趨。甚至連新安保體制最倚仗的自衛隊,也因為美國的誘導和限制,發展極不均衡—在美國太平洋司令部(USPACOM)的設計里,日本海上自衛隊的職能是充當美國第七艦隊的反潛和水雷戰分隊,并參與美軍的戰區導彈防御計劃;空中自衛隊則要協助保衛在日本的美軍基地。1980年代末,美方正是以“缺乏必要性”為由,否決了日本購買固定翼艦載機的申請。今日的海上自衛隊盡管以精良的裝備和優秀的訓練水平聞名于世,但在遠程投送、水面攻擊和對地支援方面存在明顯短板;后3項能力上的優勢恰恰是美國希望繼續確保的。在缺少美軍指導和支援的情況下,海上自衛隊幾乎不可能單獨介入一場大規模海上沖突。
由此看來,近年來日本以伸張軍事權利作為“正常國家化”的努力方向,并非水到渠成的結果,而更像是情急之下的應激反應。經歷了“失去的20年”之后,東京引以為傲的經濟優勢在體量巨大的中國面前已相形見絀;再加上美國全球戰略的收縮,則使日本愈發懷疑華盛頓安保承諾的可靠性。在此情況下,追求防務政策的自主性和自衛能力的提升,無疑能使政治家乃至普通國民獲得莫大的心理慰藉。是故盡管安倍內閣在政策的爭議性上遠大過其幾位前任,卻仍能贏得相對較高的支持率:這是過去幾年里中日國際權勢此消彼長的后果。
以2012年的釣魚島“國有化”風波為起點,中日兩國在海洋權益爭端方面大致采取了不同的對策。中方一改上世紀末韜光養晦的作風,頻繁派出艦艇和飛機宣示主權,并在硬實力支撐下單獨實施經濟開發。日方則在鞏固既有控制區的同時,在世界范圍內大搞輿論攻勢,搬弄法條,營造出“中國恃強凌弱”的氛圍。由于中國在傳統上拒斥對海洋權益爭端的國際仲裁和調停,以避免區域外勢力公開介入,故日方的說辭一度贏得了相當一部分國家的同情與認可。最終,雙方各自取得一定成效,但皆未能掌控全局,只是使兩國關系周期性地出現緊張。
基于歷史和現實原因,自1960年代以來,日本長期被中國政府視作僅次于美俄(蘇)的雙邊關系伙伴;這種特殊的重視與日本在冷戰后期給予中國的戰略惠利相結合,在中國民眾中產生了兩種貌似對立、實則有暗合之處的思維傾向。樂觀者認為,日本依附強者的歷史使得它有可能成為中國重整亞洲秩序的基石,北京應當支持日本爭當“正常國家”,擴大美日矛盾,最終以中日一致為基礎建立亞洲新秩序。悲觀者則認為,日本以伸張安保權利作為“正常國家化”先導的冒險遲早會引發中日之間的決定性沖突,能否擊敗日本、并迫使美國接受既成事實,將決定中國能否成為下一個世界領導者。換言之,兩種傾向都認定處理好日本問題對中國具有無與倫比的重要性。
不幸的是,這恰恰都屬于夸張。日本的地理位置、人口和資源規模,決定了它沒有成為超級大國的資質,盡管其威脅仍沒有徹底解除。
今天的中日關系大致呈現這樣的形態:由于日本的自身問題和美國在政策指導上的制約,它不可能入侵中國,中國也絕無必要對日本實施大規模武力打擊。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東京仍將滿足于“專守防衛”的國策,而將政策修訂的目標設定為聯合國框架內的充分安全權利。而中國從外部影響日本國民和政府的心理、并阻止日本走向“正常國家”的努力,大體已達到效率瓶頸,現在需要爭取的不是某種不切實際的終極目標—不管導向的是結盟還是對抗—而是使日本的“正常化”盡可能符合中國的戰略利益,并借助兩國高層的溝通不斷調整和完善本方的政策。
應當承認,盡管安倍在70周年談話中所稱的“二戰后出生的人占現在(日本)人口的八成以上。與那場戰爭毫無關聯的子子孫孫,我們不能再讓他們繼續背負謝罪的宿命”不甚中聽,但似乎代表了多數當代日本人的心理:他們對承認歷史問題的重要性的認知,遠不及對中國“硬實力”和大眾民族主義的疑懼來得直接。從外部促進日本民眾對歷史問題的正視,必須、也只能以長期的漸進方式進行;在此過程中,沒有必要由于歷史心結,就置經濟合作、區域穩定(如朝核問題)等議題于停滯狀態。我們相信中國領導人有這樣的大智慧和戰略恒心。
2010年8月,剛卸任首相的鳩山由紀夫在題為《日本的新出路》的論文中提出了“日美中關系正三角形論”。所謂“正三角形”,指的是3國中的任意兩者都處在既合作又對抗的關系之中,且每個國家都樂見另外兩國發生矛盾,以為本方爭取盟友,并獲得收益。但在建立同盟時,較弱的一方必須提防強勢盟友的支配能力和影響力持續上升,最終由三角關系轉變為二元博弈,增加爆發全面沖突的可能。盡管這一提議至今尚未獲得實踐的空間,但它的確顯示了一種趨勢:日本“正常化”的最終目標是追求一種獨立于美國的政治空間,以實現政策自由性。
換言之,盡管到目前為止,日本更多的是借重美國的對華防范心理和“再平衡”的需要,獲取防務自主的空間,但隨著時間推移,日本“正常國家化”對中國構成的沖擊將會遞減,美日之間的分歧則會愈發凸顯,這就為中國的外交操作提供了更靈活的選項。以民族主義者自居的安倍晉三并不滿足于華盛頓劃定的政策界限,從嘗試恢復對朝接觸、力圖邀請普京訪日等舉動看,安倍正在小心地試探美國的政策彈性,并嘗試以日本的利益為中心推行外交政策。近日,有日本媒體曝出安倍有意在9月3日或稍晚時訪問北京,與習近平舉行首腦會談,盡管日本首相官邸隨后稱尚未經過內閣會議正式決定,但應該不是空穴來風。若安倍在習近平訪美之前,率先與中方就雙邊關系達成某種共識,尤其是就東海油氣田開發等突出矛盾做好協調,無疑是一種相當大膽的“跳躍”。
對中國而言,順應和利用這種新變化是有裨益的:當日本表露出激進的修憲傾向和在歷史問題上的徹底倒退時,需要利用美國的戰略戒心,爭取華盛頓(尤其是2016年選出的美國新領導人)采取不那么偏袒日本的立場;當美國繼續堅持其“權勢傲慢”,拒絕以平等的姿態面對中國國際影響力的上升時,則要借重日本的“正常化”傾向,以和平的方式勸服美國。從這個意義上說,汲汲于在現階段孤立或聯合日本,眼界都太過狹小,中國最終是要對中日關系的終極形態做出回答:中國所能接受的是一個怎樣的“正常”的日本,日本又將和怎樣一個中國在亞洲乃至世界舞臺上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