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才 何潤萱
上班時,她是流水生產線上無數員工中的一名,下班后,她則展現出靚麗的形象,成為某社交APP的約會體驗師。這個在旁人眼里多少有些曖昧的兼職,在這些年輕女孩看來,只是另一種人生體驗。在那些來自外界的金錢、欲望的簇擁中,她們期待的不過是的簡單質樸的感情。
上頭條了
從深圳站到富士康觀瀾廠區,得在路上咣當個把鐘。的士司機漫不經心開到一條路的坡頂,下車那一刻,一種微妙的氣氛撲面而來:右手邊是一溜小店,正中那家便利店山寨了美宜佳紅底黃字的logo,毫不畏懼地寫著“美佳宜”。
再往前,兩棟黃色的建筑在道路左側顯現出來,清一色地裝著焊死的防盜窗,陽臺上各色的衣褲在30℃的高溫里飄動,似乎是這條午后安靜的街上唯一的活物。這個點,工人們不是在上白班就是在進行著倒班后的休整。
“喏,這是為了防止富士康的員工跳樓才裝的。”“下班約”的公關胡芷滔指向那些焊死的鐵絲網,為了宣傳公司的約會體驗師,他已經來到這里多次。下班約,這個聽起來有點邪惡的名字,是一款廣州某科技公司開發的工友社交APP,意在幫助工人們實現即時快速約會。觀瀾街道地區總面積約為34.6平方公里,居住人口接近百萬,但其中“本地人”只有2.46萬人左右,其他人大部分是富士康員工。選擇在此地推廣,胡芷滔和老板的意圖再明顯不過。
下來幫忙開門的是小青,和她同住的另外兩個女孩分別叫高高和美美,見到記者來了,她們麻利地搬來了紅色的塑料椅子,圍坐成一個弧形,表情虔誠而乖巧。女孩們一起在“下班約”上做兼職,任務是靠活躍度吸引更多的工友加入,胡芷滔給她們取了一個高大上的名字:約會體驗師。這個名字,顯然戳中了人們內心的沸點,在公司的包裝之下,她們一夜成為熱聞。
“有沒有同廠的朋友知道你們在做這個?”記者問到。
“有,但不在一個線。”23歲的湛江姑娘美美,此前從未想過自己還有“走紅”的一天。認識的一個工友對她說,有朋友看見了她們的報道,原話是,哎你看這不是你們廠的事兒么?工友也挺興奮,似乎與有榮焉。
“很多人發個截圖給我,哎你上頭條了。”她抿著嘴,輕輕笑了。當然,媒體報道捧紅的主角還是小青,因為她人氣最旺。作為公司力推的“首席”,她表現得敬業而拘束。記者問她,這個體驗師打算做多久,她望了一眼公關,說正在考慮。
胡芷滔哈哈大笑,毫不留情地戳穿了這個女孩的羞怯,“上一撥記者來問她,她還說只是做兼職,畢竟(富士康)是500強。現在報道出來了,她有底氣了。”假如小青愿意去做全職,胡芷滔的老板承諾將開給她現在工資的雙倍,那將在4000塊左右,是小青房租的整整10倍。
這些工廠女孩成名的同時也帶來了非議。搜索約會體驗師,馬上就能看到小青和約會的男工友散步、遛狗的照片,一些人在下面質疑:是不是婚戀所的托兒?另一些言辭更加唐突,槍文、出臺、小姐......有一個網友做了總結:女約會師是很純的職業,你信嗎?小米5將會現貨銷售,你又信嗎?
最氣憤的是和小青一起上報紙的那位男生,此前,一家媒體報道說他是小青的“男友”。
他后悔莫及地找到胡芷滔控訴,“他們怎么能這么說呢?我還沒找女朋友呢!”
用力找未來
基于下班約這款App的定位,目前它還沒有上線蘋果商店,只能在安卓手機上下載。不過,據美美說,生產線上的很多男工友都愛用iPhone,因為iPhone6s出了之后之前的版本都變得相對便宜。
發現攝像用的是安卓手機,胡芷滔熱心地教授起使用心得:“你得注冊個女性賬戶,這是最重要的。然后再弄個卡通頭像。”
攝像從自己的圖庫里找了一張馬臉的卡通圖,猶疑地問,“這個行嗎?”
胡芷滔大手一揮,“沒問題,是女的就行。”
7個小時過后,年輕的男攝像驚奇地發現自己收到了10個“下班約”的邀請,還有許多來自在線圈子“屌絲俱樂部”的人查看了他的主頁。這可能跟他的ID名字也有關系:花蝴蝶。
小青的頭像則是一張精心打扮過的自拍,她涂了鮮艷的口紅,畫了眼線,頭發卷成嫵媚的姿態,年輕的荷爾蒙似乎要溢出來。當然,這樣的自拍也獲得了線上男生們的喜愛,數十位男工友發來邀約的消息,小青一律回以QQ版本的“俏皮”表情。她實在太忙了。
她向記者展示了手機里這款軟件的消息數量:1149,“太多了,我根本看不過來。”僅僅半小時后,這個數字又跳動成了3400。那里面有一大半是公司的群聊消息,作為“首席”員工,她被拉入了多個相關群組。美美提醒她,“你可以屏蔽,我一般都懶得搭理他們。”
從小青的宿舍通往富士康廠區,一座正對著某婦科醫院的天橋是必經之路。正是在那里,小青看到了下班約的推廣攤位,在工作人員的賣力吆喝下,她掃碼關注,獲得了一份公司提供的小餐具。抱著好玩的心態,小青加入了軟件公司的QQ群。在群里經常參與討論的她因為高活躍度被公司相中,私聊問她有沒有興趣做“約會體驗師”。
這將是和枯燥的工廠生活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上班時間,小青需要檢查每一臺蘋果手機背后的logo是否有劃傷、水印,一個小時的標準工作量是360臺,一天的工作量則是4000臺。在這個盒子一樣的世界里,她和其他女工做著毫無技術含量的工作,面目類似。小青拿過記者的手機展示了一番如何檢查,末了又有點羞澀地說,“我們簽了保密協議,可以不寫細節嗎?”
軟件的主界面是一枚圓形的雷達,正中一個粉紅的“約”字占據核心,點擊它,雷達啟動,煥發出曖昧的紅色光暈,周圍的潛在約會對象隨之切換到下一批。與微信、陌陌不同,它多了兩個為工友們特別設計的功能:發現同廠、發現同鄉。某種程度上,這個雷達的貢獻不僅是黏合起想要約會的人們,也是他們逃離無聊工廠生活的一種方式。在這個天地里,小青是可愛俏皮的“樂希”,一切個人信息被濃縮成星座、生肖、身高、體型、籍貫、現居,以供約會對象甄選。
八月的一天,凌晨四點下班之后,小青摘了手套、脫下工衣、經過安檢,迫不及待地逃離了工廠。取回手機第一件事,她給之前聊得不錯的男生阿樂發去邀請,“我剛下班,回去睡一覺,我們中午吃飯行嗎?”
上午11點半,小青起床洗漱,換上一條連衣裙出門。他們相約的地點是富士康北小門,20分鐘后,阿樂應約而來。午飯地點是阿樂朋友開的一家陜西飯館,lady first,點了小青最愛的涼皮。阿樂和朋友相談甚歡,但“初出茅廬”的小青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得一個勁兒吃那碟“忘記什么味道”的涼皮。
飯后,阿樂爭著結了賬。小青請阿樂喝了奶茶,他們坐在馬路邊,聊到工作,又聊到家庭和各自的人生計劃。“等賺了一筆錢,就回家做點小生意,穩定下來。”阿樂的想法與小青不謀而合,也許,這也是大部分富士康青年的理想選擇。
作為第一個約會對象,小青對阿樂的評價是“長得挺順眼”。
“你們覺得什么叫順眼呢?”記者問了之后,三個女孩笑作一團。
“我還是憑感覺吧。”美美搶先回答,她是三個人當中看起來較為成熟的那個,不說話的時候一般靜靜地坐著,眼神冷靜。
“哦還有顏值高。”高高又補充了一句。
愛慕者們
就像那些年輕的網絡主播,小青也有自己的粉絲。在這個軟件里,人氣可以兌換成魅力值,魅力值可以換成愛幣,愛幣最終能變成可以購買禮物的元寶。小青擁有52761個魅力值和30521個愛幣,在軟件里,她的愛幣剛好能兌換兩個自拍神器。兼職做體驗師兩月之后,小青收入過萬,為了犒勞自己,她在龍華附近的服裝市場為自己買了一條300元的裙子。
收到的禮物也是衡量是否受歡迎的標準之一。小青共收到176份禮物,里面有“豪宅”、“法拉利”、“保時捷”......有些可以用愛幣直接購買,譬如一輛保時捷只需要1000愛幣。最貴的則是別墅,需要500元寶。
“怎么算來著?10塊錢能充100個元寶,500個元寶等于多少錢來著?”小青喃喃著計算了一下,臉上笑容僵滯了一下,“我不太會算回去。”
“50塊錢。”記者說。
“嗯嗯,應該是的。”沒發現這邊尷尬的美美迅速把話題帶跑了,她不無感嘆地對胡芷滔說,樓下的下班約的廣告牌被拆除了,這大概是有哪位領導要來視察。這在觀瀾并不鮮見,如果不是哪位大領導要來,美美下了白班回家時,通常會看到那些“很open”的站街小姐,“她們發的廣告,嘖。”美美表情復雜地癟了下嘴。
廠區的年輕男孩們并不關心女孩們的數學好不好,在這個“狼多肉少”的地方,女孩憑性別就能擁有天然優勢。美美說,趕上男同事生日或者大家聚會,吃飯、K歌等活動基本都是男A女免,“因為女生比較搶手嘛”。她提起昨晚看到的一桌人,七八個男生,只有三個女孩,言下之意女孩肯定不用買單。

盡管皮膚有些黝黑,但小青身材勻稱,一雙眼睛神采奕奕,再加上開朗的性格,在廠妹之間,她絕對算得上吃香。
有一位在軟件上和小青聊了幾次的男生,因為心存愛慕,兩次從珠海趕往深圳觀瀾。第一次,這個男孩“不請自來”,通過聊天的定位到了小青家附近,這令小青有些害怕。
“就覺得肯定是騙我的。”過了一個禮拜,男生又來了,小青這次沒有選擇拒絕,帶上高高和美美,“就會一會唄,吃個飯而已。”美美有點替這個男生可憐,“因為我們讓他等了好久,而且他看起來挺老實的。”這位珠海的男孩第二次來時,帶了一只銀鐲子給小青,以“不收不是朋友”的名義讓她收下了。他當然不是唯一會送禮物的粉絲,另一個男孩曾經送了一只用2000愛幣兌換的公仔給小青,盡管沒算清楚折合多少人民幣,她覺得還挺“貴的”。
據小青的感情史來看,這位身高只有170的男生能俘獲她芳心的幾率并不高。她的初戀是個小個子男生,談了半年之后,男生說他現在要開始負起責任了。彼時,正在珠海打工的小青突然聽說前男友在家相親,并迅速和對方結婚生子。她迷迷糊糊中明白了:對方說的是要對別人負責任。
“我要找個比我高的,1.80米以上的。”小青說,“不能再找小個子了。”
約嗎
百度百科里關于下班約的介紹看起來十分官方:工友們可以快速實時約會想約的人,實現高效交友;加入同廠圈子,認識同廠工友,交友更安全;還可獲得工友內部推薦好工作,尋找志趣相投的朋友、參與話題交流,互動、互助等。
但這個名字在大多數人看來,無疑具有性暗示的意味。不時有人給小青發信息:約炮嗎?她通常都會把對方臭罵一頓再拉黑。
“罵什么呢?”
“就說你有病啊!”說話的時候小青眉頭用力蹙起,在她看來,似乎這句話就已有極大殺傷力。
美美的招數顯然“高明”一些,一次一位意圖約炮的男人問她:1200一次,約不約?她懵了一下,對方又說,約嗎?她這才反應過來,認真回復對方:這么貴,我不要錢。對方瞬間沒聲兒了。小青在一旁聽著,忽然呀地一聲叫了起來,“這個人我也有印象!”
在那些來自外界的金錢、欲望的簇擁中,女孩們期待的不過是簡單質樸的感情。美美是三個人當中唯一遠游過的人,她曾和朋友一起去廈門旅游,鼓浪嶼、南普陀寺、中山路讓她記憶猶新。高高在旁邊補了一句,“她說如果和男朋友一起去,肯定很有感覺。”不善言辭的高高則是標準劇迷,采訪當天又在家看起了《風中奇緣》,并為男女主角之間的糾葛感情傷心落淚。
夜里六七點,胡芷滔又帶來兩個其他媒體的記者,他有點歉意地說,“可能同樣的問題你們又得再說一遍了。”小青輕快地回答,“不會啊,他們每個人問的問題都不太一樣。”女孩們聊起了上次來采訪的女記者,覺得她特別漂亮,看起來很有文藝范兒。
離住地十分鐘路程,有一家叫時代楓的KTV,是小青和朋友們慣常相約的去處。為了配合采訪,胡芷滔提前跟她們約好了,希望她們能叫來一些朋友“配合”。小青熟練地穿過大堂,走到V09包房,推開門,一位圓臉的女孩已經在里面坐著。女孩們坐定之后,陸續又來了三個男孩,在《貝多芬的悲傷》、《我不想說我是一只雞》的歌聲中,他們表情淡漠,對帶著閃光燈的鏡頭視而不見,專心致志地打著手里的牌。小青說,這里面有她在QQ群認識的,也有在軟件上約來的。
K完歌,女孩們又邀約記者前往一家叫做夜鷹的酒吧,那是觀瀾這一帶較大的酒吧之一,擁有一個數百平方米的溜冰場和會振動的舞臺。星期一的晚上,女孩入場不收門票,男士每人八元。一個年輕的男孩的襯衫開到第五顆扣子,拉著一個低自己一頭的女孩,穿著溜冰鞋從人眼前呼嘯而過。一個男人從人群中跳上了有一根鋼管的立式舞臺,伸出右手,在巨大的劣質音響下賣力地揮動著。片刻后,臺上的DJ換成了一個眼妝濃重不發一言的漂亮姑娘,底下的人們隨之群情振奮,舞動著不成步伐的身體。看起來沉默寡言的高高,忽然在這樣的舞池中迸發出活力,這個1992年的廠妹,嫻熟地在跳舞的同時撩著頭發,并能不斷地擺出性感妖嬈的姿勢。她的周遭百分之七十是年輕的男孩。轟隆作響的音樂聲中,近百人雙手在身體兩側搖擺,雙眼微閉,腦袋前后晃動,表情癡迷。
相比這樣消耗體力的娛樂,小青更多的時候會選擇“約”一個男孩在網吧見面。她看她的電視劇,他打他的英雄聯盟。采訪第二天,在觀瀾一家時價六塊的聚眾網咖里,她和一個朋友又“約”上了。1989年出生的阿超已經“配合”過她好幾次了,前一晚他也出現在了KTV里。
“他是不是想追你?”走出網吧時,記者問小青。畢竟,為了陪她,阿超中斷了正在玩的英雄聯盟,這是一款在觀瀾極受歡迎的網絡游戲。
“你問得太直接啦。”小青避而不答,默默地退到一邊。她今天穿了一件明黃色的軟件公司宣傳衫,明晃晃的T恤上“下班約”三個黑字有些突兀,但女孩渾然不覺,在她的眼里,這件衣服簇新而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