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輪深刻

王建國

三寶爺爺是個伐木工，在沒有電鋸的歲月里，伐木工是山村里不可缺少的手藝人。他和徒弟的絕活就是十分默契地推拉著各種鋸子，迅速地將高大的樹木伐倒，將樹鋸成木頭，將木頭鋸成木板。他背后的工具架上擺放著各種型號的鋸子，長長短短的鋸片一側，長著一排排或深或淺或粗或細的鋸齒，仿佛各種怪獸鋒利的牙齒。這一排排牙齒兇狠地咬開樹皮，深深地嚙入樹的肌膚、骨髓，直到把一棵樹齊根鋸斷。鋸片進進出出，帶著芳香的白色鋸末紛紛揚揚，仿佛樹身里淌出的白色血液。“咔嚓”一聲巨響，結實的樹干歪向一旁，枝枝杈杈牽連著無數顫動的綠葉從空中飄落，留下一大塊空蕩蕩的天空，一棵樹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了。

三寶爺爺除了熟稔的伐木技術，還有一樣絕活，那就是能準確地給他伐倒的樹“算命”。當一棵樹在他面前轟然倒下，他總要吹盡光禿禿的樹樁上的鋸末，然后，習慣性地從腰帶上拔出那柄黑褐色的竹煙斗，從煙斗下吊著的土布袋里捻出一撮煙絲摁進煙斗，對著樹樁，或蹲或坐，一邊吧嗒吧嗒地吸著煙斗，一邊瞅著樹墩發愣。在騰騰的煙霧里，如同一位得道的老僧，玄妙地訴說著一棵樹的成長史。先說樹的年齡，他能準確報出樹是哪一年栽的，有的樹長得枝繁葉茂，樹干五大三粗，年歲卻很輕；有的樹精瘦細小，卻已經很老了，歲數甚至超過了村里年齡最大的人。然后說樹的成長經歷，哪年樹遇到了干旱，哪年風調雨順，哪年樹遭遇了蟲害，哪年樹長得快，哪年樹長得慢……聽得樹的主人一愣一愣的，頭點得就像雞啄米。

多年以后，三寶爺爺作古，他生命的長度沒有超越他伐倒的一株古樹。我也終于弄明白了，是樹身上那一圈一圈的年輪泄露了天機。環繞著樹心，樹木每長一年就在身體里刻下一道環，歲歲年年，年輪一圈一圈地向外擴展，就像石子投進寧靜的湖面激起圈圈漣漪，生命不息，鐫刻不止，直到生命偶然終止的一刻。樹用年輪翔實精準地記錄著自己生命的軌跡。年輪的間距標示著樹木生長的快慢，每一道圓環上的曲折記載下了樹木成長過程中的磨難與辛酸。三寶爺爺用他的鋸子終止了無數棵樹的生命，同時，也讀懂了一部又一部壯麗的生命史詩。

我生命的年輪在哪里？春節，老同學相聚，相互詢問一年的經歷和收獲，竟然都一臉的茫然，誰也盤點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就那樣過唄。一年又一年，光陰在身體里流過，我們卻什么痕跡也沒有留下。人海茫茫，很多人活得其實還不如一棵樹。樹的生命終止了，依然以木頭的形式存在，鋸開木頭，時間的刻度清晰可見。很多人活了一輩子，卻悄無聲息，如白云飄過藍天，流水淌過河床。古往今來，也有許多人緊緊握住了時間的刻刀，刻下了自己的年輪，孔子、莊子、蘇格拉底、釋迦牟尼，他們用思想篆刻自己的年輪；屈原、司馬遷、李白、蘇東坡、泰戈爾、托爾斯泰，他們用文字銘刻下自己的年輪；達·芬奇、貝多芬、凡·高、齊白石，他們用藝術描繪自己的年輪；愛因斯坦、牛頓、愛迪生、蔡倫、李時珍，他們用智慧刻下自己的年輪。在浩瀚的時間之海上，他們沒有被完全淹沒，歷史記錄了他們生命的年輪。

小時候，曾癡迷民族英雄岳飛的故事。他生逢山河破碎的南宋，自小懷抱精忠報國的遠大志向，帶領英勇的岳家軍殺敵報國，令入侵中原的金兵聞風喪膽。28歲那年寫下了氣壯山河的《滿江紅》。這位忠心報國的民族英雄后來被奸臣秦檜以莫須有的罪名毒死于風波亭，年僅39歲，令世人扼腕嘆息。848年后，一個30歲的中年男子跪拜在岳飛墓前，誦讀著《滿江紅》，痛哭流涕，為而立之年的自己依然碌碌無為而羞愧。回家后毅然從干了十幾年的國企辭職，懷揣僅有的300元只身南下深圳。掘到人生第一桶金后，他帶領一批志同道合的創業者回到湖南株洲，歷盡千辛萬苦，以100萬元起家建成了太子奶廠，10年銷售總額共超過50億元。1997年，他以8888萬元奪得央視黃金時段廣告標王，書寫了一個商業奇跡。后來，因為資金鏈斷裂，他失敗了，可雖敗猶榮，他用智慧和膽識為自己的生命刻下了一道閃亮的年輪。時常感慨唏噓，我在自己的而立之年又留下了什么？

時光匆匆，生命如白駒過隙，眼睛一睜一閉就過去了。為人一世委實不易，我應該跟樹學習，在時光的沙盤上留下一些曾經活過的年輪。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