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祺
都說“陽光之下無新事”,但有一件事在中國的發生頻率,卻一直是件“新鮮事”——這就是患者對醫生的暴力傷害。剛剛過去的6月,僅僅上海一座城市,就發生了7起傷醫事件。
在上海醫療隊援助的北非國家摩洛哥,如果患者與醫生當街閑聊擁抱,大家會覺得有辱醫生尊嚴,摩洛哥人的心中,醫生就是應該高高在上、不可侵犯。這也許是極端的例子,但無論文化或者風俗千差萬別,在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國家,醫生都是備受尊崇的職業,因為這個職業關乎人的健康、生命,從更深的角度去看,也關乎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人的安全感。
中國暴力傷醫狀況在最近的5年惡化,每年全國范圍內被媒體報道的傷醫事件就有幾十起,導致醫護人員死亡的惡性事件也時有發生。幾年前,醫療界將制止傷醫的希望寄托在法律的嚴懲上,從去年開始,一些暴力傷醫事件中有醫鬧受到法律制裁,醫院也加強了安保工作,但事與愿違,傷醫事件非但沒有減少,到今年6月,又集中發生。
失望感彌漫在醫護人員中間,少數醫生護士選擇離職,離職人數盡管占比不大,但在過往流動較少的醫療單位里,還是引發了不小的波瀾。
中國醫生職業環境如此之差,顯然是一個非正常的狀態,可是,怎樣讓“非正常”轉向“正常”,沒有人開得出“良方”。患者的拳頭為何會揮向醫生?醫患之間本來的“戰友”關系變成了“敵對”關系?原因復雜,除了醫療體制讓醫生“無暇”照顧病人的感受,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背景是,醫學技術被我們“神化”太久,醫學的局限性被我們有意或無意地忽視了。醫患之間的相互理解和體諒,需要從還原醫療的本來面目開始。
上海醫生的悲情6月
6月27日是一個周六,大多數人休息的日子,上海發生3起傷醫事件。
當天早上,上海瑞金醫院宣傳科負責人朱凡正在一個專業會議的會場上,剛聽了幾十分鐘,她就不得不離開會場處理一個接一個的電話。早上8點42分,瑞金醫院婦產科一名女醫生在查房時被打。朱凡自己也曾是一名麻醉科醫生,她深知,在醫患關系如此緊張的今天,醫生被打的消息很快會對本已情感脆弱的醫護人員產生刺激,這個時候,需要及時地傳遞醫院的態度和措施。
事后媒體報道,瑞金醫院醫生被打的原因,是一名患者要求醫生給她開一個月的病假,但醫生告訴患者,醫院規定只能開一周病假,患者為此與醫生爭吵起來。一名護工描述說:“患者罵醫生‘沒有醫德、不配做醫生’,聲音大到整個婦產科的病房都聽到,有些還在睡覺的患者也被吵醒了。”爭吵后,醫生回到辦公室。患者和家屬收拾東西出院,不巧又碰到了這名醫生,有目擊的其他患者看到:女患者突然就打了醫生一個耳光,把她的眼鏡片都打碎了。
隨后,院方報警,警察趕到時打人者已離開。后據黃浦警方介紹,經調查,打人者張某(女、49歲、本市人),已被作出行政拘留五日決定。
事發當天下午,一份由瑞金醫院發布的《聲明》被醫護人員很快擴散,《聲明》中,瑞金醫院表態:今晨的傷醫事件不僅危害醫療工作者的人身安全和職業尊嚴,更是對法律的挑釁。我院會一切從病人出發,全力保障患者的利益,但對于傷醫等惡性暴力事件也絕不姑息,堅決維護醫務工作者的合法權益,傷醫者必須依法得到懲處。

2014年,湖南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值班醫生王雅被患者家屬毆打。
當天事發后不久,瑞金醫院領導就上門慰問受傷醫生,醫院對傷醫“零容忍”的態度,引來醫護人員一片點贊之聲。
但壞消息比好消息多得多。瑞金醫院傷醫事件幾小時后,上海兒童醫學中心醫院也發生一起醫患矛盾,外科醫生鐘醫生在吃完午飯返回門診時,遭到患者家屬推打。據目擊者介紹,兒童醫學中心外科門診外一直有患者排隊,當時值班的是鐘醫生。中午12點左右,在其他同事到崗頂班的情況下,鐘醫生離開去吃午飯。十多分鐘后,他再次返回診室,突然遭到一名患者家屬的責怪及推打,被眾人拉開。院方介紹,事后打人家屬已向醫生道歉。
這天更早的0時40分左右,上海新華醫院崇明分院,一名患者家屬因對女醫生徐某的診斷不滿與徐某發生口角,然后數次以打耳光的方式毆打徐某,造成徐面部軟組織挫傷。崇明警方對違法嫌疑人處以行政拘留十日并處罰款五百元。
2天以后的6月29日,上海新華醫院內一護士被患者家屬砸傷。事發的經過是,一名普外科病人的治療已經完成,有一份檢驗報告要等到第二天才能拿,醫生通知病人可以出院,第二天再到醫院拿報告,但病人家屬認為自己家住在浦東,來回不方便,堅持要繼續住院。病人家屬為此不滿到護士站吵鬧,當班護士一邊對家屬進行勸阻,一邊與正在門診部接診的醫生聯系,這時,家屬情緒激動,將護士臺上的有機塑料宣教板向護士臉上扔去。護士驗傷結果為右耳輕度聽力下降,頦部軟組織挫傷,右上第五顆牙挫傷,頭顱CT顯示輕度腦震蕩。肇事后,病人家屬離開了醫院,警方已介入調查處理。
“零容忍”不治本
整個6月,上海共發生7起傷醫事件,涉及上海市兒童醫院、浦東新區人民醫院、新華醫院、瑞金醫院、上海兒童醫學中心。
上海的傷醫狀況,只是全國傷醫拼圖中的一塊。大約3年前,傷醫事件多發生在省級大型醫院中,但最近一兩年的數據顯示,北京、上海、廣州成為傷醫“重災區”,大城市重點醫院里被視為醫學精英的醫生們,強烈地感受到不安全感。
伴隨著悲觀的情緒,一些醫護人員選擇改行,離開醫生崗位。盡管醫護人員離職人數與其他行業比較不算多,但在一向人員穩定的醫療機構中,離職人數的增加還是在醫務人員當中產生了不小的影響,“逃離”成了醫生護士常常討論的話題。
這個6月被上海的醫生們視為黑色6月,但實際上,最近幾年中,哪一個月不是“黑色”的?
2014年的2月和3月,全國傷醫辱醫事件頻發,引起全國醫療界的憤怒。有醫院開設擒拿格斗培訓班,這些舉動與其說是為讓醫護人員學習防身術,不如說是醫務界對社會環境和行政管理表達不滿的“行為藝術”。
當年3月的全國“兩會”期間,最高法工作報告中首次出現了“依法嚴懲暴力傷醫”的內容:依法嚴懲暴力傷醫、危害食品藥品安全和污染環境犯罪。會同有關部門出臺懲處涉醫犯罪維護正常醫療秩序的意見,依法審理王英生故意殺人案等一批暴力傷醫犯罪案件。
到了2014年 4月24日,最高人民法院會同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國家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聯合發布《關于依法懲處涉醫違法犯罪維護正常醫療秩序的意見》,同時公布四起涉醫犯罪典型案例。
衛生系統表態對傷醫事件“零容忍”,法律系統表示將加大對傷醫肇事者的懲處,醫護界也將遏制傷醫事件的希望寄托在行政和法律措施上。
對暴力“零容忍”看起來是一個社會常識,但在醫療系統內,卻曾是難以實現的目標。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醫院面對醫鬧、傷醫事件,多采用賠錢和私了方法,縱容了鬧事者,助長了這一荒唐的社會風氣。記者曾詢問上海一三甲醫院院領導為何選擇“息事寧人”,這位負責人的解釋是,行政管理對醫院的要求是不鬧“丑聞”。醫院對醫鬧、傷醫的“容忍”,最終以犧牲醫生合法利益為代價。
去年一系列針對傷醫、醫鬧的法律措施出臺后,確有不少傷醫者、鬧事者受到懲處,但是,今年傷醫事件的集中爆發證明,“零容忍”對遏制傷醫來說是治標不治本的措施,而今年以來的傷醫事件,已經發展到更加暴力和惡劣的地步,傷醫事件從過去的沖動傷人發展到有預謀有計劃地傷害醫生。6月16日,廣西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西院放射科主任,在醫院內電梯口遭到病人潑汽油并點燃,導致大面積燒傷。新聞圖片里,醫生傷勢嚴重,情景可怖。

網上流傳的醫護人員在手術間隙休息的照片。

2012年,浙江省寧波市,一位醫護人員學習防身技巧。醫生學武藝成為一個時代特殊的注腳。?
嚴懲傷醫者也許能夠起到一定的震懾作用,但無法改變醫患之間的隔閡,醫生和患者本應是共同面對疾病的戰友,在今天的中國,兩者卻變成的“敵人”。
“神化” 醫學的后遺癥
6月上海幾次傷醫事件后,醫療界開始再次尋找醫患敵意的“解藥”。當然,大醫院病人多醫生超負荷工作、醫生給患者時間少、個別醫生貪圖利益過度治療、社會的暴戾之氣是醫患關系惡化的基本原因,但在憤怒冷靜之后,一些人開始尋找更加深層次的緣由。
不久前,上海三甲醫院一位醫生在媒體上發表文章,講述了一個發人深思的故事。
2014年,上海一家醫院的一名優秀醫生因抑郁癥跳樓自殺。當年,這名醫生收治了一名絕癥女孩,女孩身患絕癥被多家醫院拒絕收治,女孩的父親跪地求他,他深深感動。他決心以1%的機會為女孩爭取一次生的希望,但很不幸,女孩最終在手術臺上死亡。女孩的父親頓時崩潰,痛打醫生,要醫生償命,并找人到醫院鬧。
因為這件事,醫生非常自責,一蹶不振,最終選擇自殺。寫作這篇文章的醫生說:“如果病人的家屬能客觀看待這件事情,能對醫生多一份理解,也許他最后就不會走上絕路。”
在這個故事中,患者父親和醫生對醫療的期待或許都太過“苛求”,作者提及“客觀看待這件事情”所指的,應該是客觀看待醫學的局限性。多年來,無論公眾還是醫療從業者,接收了過多“神化”醫學的信息,大家對醫療的期望過高,成為醫患之間無法信任的重要原因之一。
現代醫學只有100多年的歷史,大約200年前,西方人還篤信放血療法,用放血的辦法來“治療”各種疾病。1799年,美國的開國總統華盛頓生病后,接受了放血療法,醫生給華盛頓放掉了近2500毫升血,是人體血容量的一半,華盛頓死于失血性休克。這個時候,人們才開始對放血療法產生質疑。
后來的研究發現,華盛頓的病很可能是細菌引起的炎癥,但“細菌性炎癥”的概念要等到1840年才出現,1870年才為醫學界普遍認可。

廣州醫科大學第二附屬醫院的患者家屬打傷醫生事件開庭審理,一審宣判結果,法院判決:被告人羅某慧犯尋釁滋事罪,判處有期徒刑二年,經核算賠償兩名被打醫生醫藥費等共計82650.79元。
細菌引起的疾病是人最常見的疾病之一,控制細菌的藥物就是抗生素。1928年英國細菌學家弗萊明首先發現了世界上第一種抗生素——青霉素,但一直到15年后,青霉素才得以批量生產。青霉素在二戰戰場上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也改變了現代醫學的進程,由于感染可以用抗生素控制,外科手術的成功率大大提高,醫學的治愈率完全被改變。
現代醫學迄今最有效的工具,一個是抗生素,一個是疫苗,在這兩個偉大的發明之后,真正的突破很少。盡管最近幾十年醫學以加速度發展,已經到達分子層面,但面對復雜的人體,醫學能起到的作用還是非常有限的。對于大多數疾病來說,所謂“治愈”,只是在一段時間里將病情控制在一定的范圍內。
但是多年來,公眾得到的信息往往忽略了醫學局限性的一面,醫學的能力被夸大。因為這種誤解,患者認為看病就一定能得到“痊愈”的結果,一旦醫生沒能完成這個任務,便一定是醫生“有責任”。
我們為何會向醫學施加如此大的壓力?在復旦大學健康傳播研究所近日舉辦的“第二屆中國健康傳播學術年會”上,從事健康傳播的行業人士討論了這個問題。
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醫務處副處長楊震反思了醫療機構在傳播醫學知識時的不當之處。他說,醫療機構傳播的主要內容,一般有新技術新成果、救治疑難病人、災害救援、慶典活動、領導視察、學術會議、慈善活動、奇怪病例,都會給民眾提供一些健康傳播的知識,“大家的初衷是好的,但是有很多的問題”。
這位發言者展示了多年前的一則新聞,講一醫院收治燒傷病人,全醫院的護士、醫生踴躍獻皮,把自己的皮割下來救治病人,一直持續到新世紀,依然有這方面的報道。“醫學并不是以命抵命、以命換命,這是全世界通行的倫理原則。但是我們過度夸大已經持續了很長的時間,使得觀點產生了極大的混亂。”
當然,公眾也需要主動地提高健康素養,對基本的疾病知識有所了解,從各種信息中辨別真偽虛實。
醫患“敵意”怎樣解
經歷了幾年傷醫高發后,醫生們的心很“涼”。數位上海醫生向記者表示,現在看門診時,要多留個心眼,看看患者、家屬是不是有“暴力傾向”。有醫療媒體報道,今年高校醫學學科錄取分數下降,暗示醫生職業的受歡迎程度大大下降。但記者從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的資料上看到,最近三年,醫學學科錄取分數線基本穩定,而且錄取最低分要超過各省一本分數線至少幾十分,個別專業還有走高的趨勢。
中國醫務界普遍的判斷是,目前已經到了醫患關系的最低谷,正在從業的這一代醫生,遇到了職業環境最差的時候。但更多人相信,隨著醫療制度的改革和社會發展,未來,醫生仍然是一個讓人羨慕的職業。
今天的醫患關系,看起來像一團亂麻,所幸,制度和社會輿論,從未放棄改變現狀的努力。
去年,一份權威的調查數據顯示,上海門診、住院患者滿意率,三級醫院低于社區衛生服務中心、二級醫院。這說明,患者太多、診療秩序不合理、醫療服務達不到預期是醫患關系惡化的導火索。最近幾年,上海衛生系統一直在試行分級醫療改革,在社區醫院充實家庭醫生,鼓勵慢病患者與家庭醫生簽約,然后將這些患者納入分級轉診系統。
在任何國家,優秀醫生都是稀缺的資源,分級醫療可以讓醫療資源得到合理分配,讓醫生發揮最大的能力。7月1日,有上海媒體報道“上海市區三級醫院擬不設門診,僅接疑難雜癥病人”的消息,但事后有衛生系統人士回應,三級醫院逐漸取消普通門診是一個遠期的目標,短期內不可能實現。
中國在計劃經濟時代曾實行分級轉診醫療制度,改革開放后取消,現在要想恢復分級轉診制度,阻力不小。分級醫療難以推進的原因,一是基層醫生素質有待提高,一是患者觀念需要改變,另外,大型醫院也需要割讓利益。最近幾年,各地出現航空母艦般規模的“超級醫院”,最有代表性的是擁有7000余張固定床位的鄭州大學第一附屬醫院,被稱為“全球最大醫院”,2014年住院人數達31萬人次,營收超75億人民幣。
無論是大型醫院的負責人還是大型醫院內的部門主任,更熱衷于擴張醫院規模。患者量是醫院規模的基礎,如果開展分級制度,必然會帶來患者量的下降。
矛盾糾結,中國醫患關系的改善絕非短時間能夠實現。醫患之間的寬容和理解,也需要醫者做出改變。